蘇曄話音剛落,常臺笙慢慢放下了手中剛剛拿起的杯子,“你……如何知道,”
蘇曄不急不忙回,“月遙病重時,我岳母來過。”故而說了些陳年舊事,發現竟還有這層關係,有這層往事。這是他當初遣人查芥堂時沒有查到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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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臺笙母親顧濂,生於紹興府,六歲時便跟着其父母到了杭州討生活。其父當時二十五歲年紀,入芥堂刻坊做學徒,後成爲刻工管事,在芥堂一待便是十三年。
顧濂十九歲那年,嫁入常府。之後幾年,分別產下長子及常臺笙。日子波瀾不驚地過着,一對兒女聰明乖巧,丈夫亦十分貼心,顧濂非常知足。
當時芥堂在杭州城衆多刻坊中並不十分起眼,更談不上有多大名氣。但因做事求精負責,在行內倒也算有個好口碑。後來生意漸漸好了,忙起來缺人手時,顧濂也會同刻工們一道雕版。因其父當年在芥堂做事,顧濂從小耳濡目染,雕版的手藝亦是習得很好。
大約是受父親影響,她對芥堂的感情很深,對書版的感情更深。她剛嫁過去時,幫着打理芥堂事務,見芥堂舊板子一堆,全用箱子裝着,一股腦兒胡亂塞在擁擠昏暗的存版間裡。顧濂見那些傾注着心血的書版被這樣對待,難免覺得有些不忍心,遂與丈夫商量了此時,擴建了芥堂的存版間,將每套書版悉數整理出來,登記造冊。
這些事,也幾乎都是由她與丈夫一起做完,過程雖然十分辛苦,但對於真心熱愛的人而言,反倒是一種樂趣。
但後來她畢竟爲人母,孩子需要教導與關照,顧濂遂分了更多的時間在家陪伴年幼的孩子們。而她存書的習慣亦是從這時候開始養成的。骨子裡對書籍有近乎執着的熱愛,加上丈夫的貼心支持,藏書室亦小有規模。
那時顧濂甚至有個化名,她用那化名替人寫過文賦專賦,亦給死人寫過碑文。辭藻華美,深得某些人的喜歡,潤筆金也不少。這些事,除了夫君父母亦很少有人知道。畢竟身爲女子,有些事還是悄悄做比較好。
十餘年過去,芥堂擴了規模,日子也算富足,子女眼看着就快要成人。但就在這時候,丈夫卻突然病倒了,脾氣亦隨着病程的無限延長而越來越壞。長久的病痛折磨令人生煩厭倦,但因無力解決亦疲於對抗,人最終會被消耗至亡滅。
顧濂縱使再理智,對這疾病的最終走向再瞭然,在丈夫徹底離開他們之後,也一夜之間老了許多。白髮鬢邊生,身體也不如從前。但子女還未成年,芥堂只能靠她一個人撐下去。
熬到兒子成年,但他卻對家中祖傳技藝無甚興趣,故而芥堂沒法交給他。常臺笙雖然年紀小一些,但卻如顧濂一般,由衷地喜歡這些事,性子也算得上果敢,很有想法,是個繼承芥堂的好人選。
後來,顧濂出入芥堂時便帶着常臺笙,讓她接觸芥堂事務,也時常聽一聽她的想法,希望她能順利接受這家業。但好景不長,蘇杭書業越發混亂,互相傾軋也是常事。顧濂雖然聰明,但到底是個柔弱婦人,論心機手段,她根本不在行。
何況在外人眼裡,那時芥堂不過是個婦人撐着的刻坊,沒了主心骨隨便欺負都可以。之後芥堂多次被拖欠書版金,入不敷出處境十分堪憂。
芥堂漸漸被逼入絕境,因同行打壓,一度幾乎撐不下去。
好在那時芥堂的藏書已頗有一番規模,就算只賣掉其中一部分,亦是很大一筆錢,足以救芥堂於水火。顧濂面對這多年心血,知道自己該做出怎樣的選擇——她選擇了守住芥堂,暫時先放棄了那些書。
可誰又能算到,在她做出這決定時,那些藏書卻被一把火焚盡。
熊熊大火燒了半個芥堂,因是發生在深夜,又恰好是有大風的乾燥天氣,等發現到大火被撲滅,爲時已晚。最後一根稻草被燒得只剩灰燼,苦撐多時身體疲憊的柔弱婦人,終於病倒了。
這一場病來勢洶洶,顧濂身子本就已不大好,纏綿病榻一月有餘,稍稍好轉,便又出門討債,但世道不好人心冷漠,對方見她不過一介體弱婦人,根本不當回事。因追討無門,顧濂一紙訴狀將主顧們全都告上了公堂,無奈吏治頹敗,當時的杭州知府又是個快卸任的老頭子,若不是命案都懶得接狀審理,遂以“多大點事”一句話打發了顧濂。
顧濂不死心,同兒子一道往上告,可一省巡撫衙門以大人事務繁忙豈管得了這些市井中芝麻大的事將訴狀給駁了回去。
顧濂拖着病體心灰意冷地回了家,過了幾日,出門借錢的兒子空手而歸,跪着求母親責怪。顧濂知道他只愛讀書,且年紀還輕,其實並無太大擔當,遂也沒有怪他,讓他起來了。
那之後顧濂十分平靜,臥牀安心養病。每日問的也只有:“阿笙回來了嗎?”
早在顧濂去巡撫衙門時,常臺笙便獨自一人去了紹興。
那一年,常臺笙十六歲。看母親身心俱疲,遂打算回紹興顧氏本家試着借一些錢,以此度過芥堂這難關。
顧氏在紹興乃望族,但顧濂出身旁系,身份很是低微,不然當年也不至於一家人到杭州討生活。好在這麼些年,顧濂與顧氏本家還有些聯繫,逢年過節還時不時地給本家的親戚捎帶些東西。本家義學初建時,顧濂還曾捐過自己的潤筆金,甚至送了滿當當的幾箱子書過去。
如今有困難,希望本家能借錢度過難關,也許……是可行的。初涉人世、從未離開過杭州城的十六歲少女懷揣着微渺希望孤身一人去了陌生的紹興府。
曾爲古越之都的紹興府已漸顯衰落之意,不復往日風光,也沒有杭州府那樣熱鬧。江南水城,河道縱橫,連街通巷的橋樑下均是幽靜寒水,悠閒又散着浸人涼意。
常臺笙好不容易尋到了顧氏本家,未說明來意前,本家管事倒也客氣,但一開口講難處,對方便是難堪臉色以對,拒絕的措辭卻十分委婉:“本家如今也不好過,實在是有心無力,叫你母親先好好養病,少了這刻坊應也不至於會餓死罷。”
常臺笙苦苦相求,可對方卻是鐵石心腸,竟是一點點忙也不肯幫。
十六歲的少女爲此不惜長跪,只因不想辜負母親在她臨行前那個略略期盼的眼神。
那日傍晚下了雨,顧氏義學的孩子們下了學,從府門裡結伴出來,有些奇怪地看一眼常臺笙,打着傘就趕緊跑了。幾十個人不過片刻間就全散了,門口便只剩下跪地不起的常臺笙。
過了一刻鐘,從門裡走出來一位婦人,撐着傘行至常臺笙面前,伸了手給她。
常臺笙擡首望去,那婦人卻收回了手:“我不喜歡猶豫不決的人,不想起來就算了。”她說着回了一下頭:“裡面的人又怎會看得見呢?你是話本子讀多了麼?長跪不起這樣的戲碼,很俗也很蠢。”
她說完便打算走了,但步子纔剛挪出去一步,袍角卻被人拽住了。
婦人低頭看了一眼,語聲涼涼:“我沒有太多耐心,你的事情我略知一二,所以不必同我訴苦。其次很感謝芥堂曾經爲義學出資出書,最後,我能幫你的,可能只是——”她將手伸過去:“拉你起來。”
跪下去容易,跪久了想自己起來,可不容易。膝蓋麻麼?小姑娘。
她帶常臺笙回了家,下人喊她大小姐,常臺笙這才知道她是顧氏一族那位招贅入府的長女顧臨,雖然已至中年,但面容看起來卻還是十分年輕。
顧臨與常臺笙談了兩個時辰,最後送了她一身乾淨衣裳及一把傘,還有四個字:“回杭州罷。”她說完就起了身:“希望這是你待在紹興的最後一個晚上,亥時了,人定本歸,早安眠。好夢。”
顧臨沒有留她在府裡,也沒有與任何人說起。
常臺笙那天在外面待了一晚,想了許多。顧臨的話都似利刃,一刀刀劃開她賴以生存的保護殼,輕而易舉地推翻她的想法,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將她從那殼子中拽出來。
環境教人成長,時光鑿刻人心。
不論此行結果如何,她都有勇氣陪着母親一道熬過去了。
次日雨停了。過了昌安水門,她回頭看一眼這橋,繼續往前走時,卻聞得身後傳來馬嘶聲。一輛馬車穩穩停在她身後,常臺笙轉過身去,卻見顧臨下了馬車,朝她走來。
顧臨依舊是不苟言笑的模樣,立在身量還未長足的常臺笙面前:“說服我。”
常臺笙略訝異。顧臨似乎有些不耐煩:“說服我借錢給你。”
“晚輩——”常臺笙眼眸中閃過各色複雜情緒,卻都被顧臨收進眼中。顧臨道:“你骨子裡還是太弱,有你母親的影子,這樣的性子怎麼能做生意呢?會賠一輩子的。”
常臺笙抿緊了脣。
顧臨又道:“喜歡芥堂嗎?”
常臺笙點點頭。
“只喜歡是成不了事的。那力量太弱,且一旦失敗會更容易受到傷害,你母親便是典例。我希望你能變通這死局,你能做到嗎?”
常臺笙點點頭。
顧臨臉上竟露了一絲難得笑意,也不知是真是假:“還當真是自信,那麼就請你用行動做給我看罷。”
這時顧臨從隨行小廝手裡接過兩封契書遞過去,又拿過白瓷印泥盒:“我可以借錢,但十年後加上本金十倍返還,可行麼?”
從未經手過定契這些事的常臺笙,小心翼翼打開那契書,逐字細心看完最後這才很謹慎地點了點頭。
顧臨看在眼裡,脣角有淡笑。這姑娘雖然勇氣還不足,但骨子裡的小心嚴謹卻是很難得。
顧臨將託着白瓷印泥盒的手伸過去:“成交。”
至此,常臺笙簽了人生中第一份契書,也收到了芥堂落難以來第一筆借款。
告別時,顧臨也不過叮囑了她一句:“叫你母親活久一些,我還等着同她比誰更長壽呢。”
常臺笙收下這臨別叮囑,帶着救急的錢急急忙忙回了杭州。
迎接她的,是杭州城連綿陰雨,令人打不起精神。
她踏進府便往母親房裡去,可卻只見到了自己兄長。常臺笙問:“母親呢?”
兄長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前幾日母親就讓芥堂的人都散了,那地方地契已被收回了,所以……我們要搬家了,畢竟這宅子賣了也能籌一筆錢,換個小一些的地方住也無妨。”
“可我、借到錢了……”常臺笙緊接着問道,“那、那母親呢?這會兒在哪裡?”
“說是在離開前想再去看看,也不讓人陪着。我見她精神還好,就讓她去了。”
常臺笙聞言飛奔出府,拼着一口氣一路跑到芥堂,整個人都要癱。她甚至來不及喘大氣,推開芥堂大門,穿過空蕩蕩的堂間及逼仄內廊,視線裡則是那一片被燒盡的廢墟。還有——
坐在那廢墟之中的母親。
一把紅木圈椅,支撐着她瘦弱的身體,而她神情則安詳無比。
常臺笙如瘋狂奔至終點而倒下的馬,幾乎是雙膝跪地癱了下去,眼前一片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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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濂甚至沒有同常臺笙面對面地告別,就死在了自己手裡。
她服了藥,與那些被焚盡的書死在了一起,與自己沒能守住的這地方死在了一起。
地契已被收回,這地方已不屬於常家。但她選擇用這種卑鄙的方式,留了下來。
佛家稱人死到轉世這段時日爲中陰身,若死前執着迷戀某事某物,就會一直守在那裡,超過四十九日,便不會再投胎轉世,一直,一直留在那裡。
但這樣的方式,對於活人而言,未免太殘忍。
歷經絕望崩潰,再到回過神鎮定下來,常臺笙覺得自己度過了漫長的時間,但其實也就一個月而已。
因顧濂死在了芥堂,故而那地方短時間內再轉手,別人都嫌晦氣。賣家滿心愁苦之時,常臺笙託人以比原先還低的價錢重新買了下來。
她面對那滿目廢墟時被夕陽餘暉溫柔籠罩,她試着挺直脊背。因喪期幾乎在伏跪低頭中度過,她甚至能聽到骨骼之間的響動聲。
沒關係,她才十六歲,一切都可以重來。
常臺笙在夜幕罩下來之前轉身沉默地離開了芥堂,顧臨就站在街對面看着她走出來。常臺笙未注意到她,顧臨微笑着轉過身,沿着長巷慢慢往深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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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對面的常臺笙似乎陷入了回憶中,久久沒有說話。蘇曄便靜靜坐着,也不忍打斷她的回憶。這世上調查皆有偏頗,諸事只有當事人才真正知道。
顧臨正是蘇曄那位岳母,她當時借錢給芥堂也未告訴任何人,十年之期將近,被顧月遙追問時,她才緩緩道出往事。十年了,諸多事都會變,談起當年,已經微微發福的顧臨卻也只是淡然一笑,只說:“芥堂如今挺好,只是那個孩子太執着,我當年的嚴厲也許……害了她。”
病中的顧月遙卻抿起蒼白的脣,淡淡予以一笑:“母親的三兩句話不足以改變她,她其實從未變。她的路,可以走得很長,但需要往兩邊看。”
顧臨將當年契書拿給了顧月遙,讓她幫忙轉交給常臺笙:“她似乎以爲我還住在紹興,每年執着地往那裡寫一封信。若非本家的人將信捎給我,我哪裡知道她寄了那些。還總告訴我近況,真是個愛表功的孩子。”
“母親爲何會幫忙呢?”
“顧濂於我有兒時的生死恩情。”顧臨也不過說了這一句,就將這話題收了尾。
然到底顧月遙沒有來得及將這契書還給常臺笙,後又轉而委託給了蘇曄。
蘇曄如今將契書遞還回去,擡首開口,打斷了深陷回憶中的常臺笙:“這契書作廢了。”與此同時,他自那陳舊的信封裡又取出一張紙來:“月遙母親給你的。”
常臺笙猶豫了一番,最終接了過來。字數不多,語氣直白,說顧濂固然聰明,但少了些大智慧,且自以爲珍惜身邊之人,其實卻更貪戀那些毫無生氣分明可以再造的死物,眼中若只可以看到那些,便是身處活獄而渾然無知。何況鳳凰是從灰燼裡重生的,而不是在灰燼裡死掉。太可惜。
“希望你不是那樣,小丫頭。”
常臺笙看完久久無言。
她知道蘇曄的意圖,也知道他們所有人的意圖。從顧月遙第一次見她給她看手相時她就知道……他們都擔心過分的執着會害了她。
她忽然擡眸,看着蘇曄淡淡笑了笑,有些雲淡風輕的意思:“快十年了,有些事……我都快忘了。我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了,就算跌到一無所有,我也有勇氣重建。”她淡淡說着,偏頭看向漆黑一片的窗外,語聲緩緩:“書業之間的競爭也不是這一年兩年了,近十年來也並非一帆風順,這行原本就亂,既然百家爭鳴何必求一家獨大?”
“那你——”那樣的拼命又是爲何?
“覺得活不久。”常臺笙面對這位遠房表親,竟語聲平靜地說出了真心話:“你能理解那樣的人生嗎……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離開,所以除此之外似乎只能拼命往前跑了……以前我不害怕,但是現在……”她看看自己仍舊算得上鎮定的手,忽然笑了一下,眼角便涌出一滴剋制的淚。
蘇曄更是平靜。
“所有人都是這樣的,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離開。”他稍稍頓了一頓,接着道:“人活與世,很脆弱。但……”他擡首看着她:“那一日遲早會到來,爲此費神簡直是蠢貨,你又不是地府管壽命的。”
常臺笙略錯愕。
蘇曄忙補了一句:“這是陳儼的邏輯,我認爲這是他說的爲數不多的能聽的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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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儼忽然打了個噴嚏。他低首揉揉鼻子,問陳懋道:“父親是又蒐羅了有關她的什麼事?”
陳懋淡笑笑,將手中信紙與名單悉數擱下:“你見過她抽屜裡的名單麼?”
陳儼自然記得那份打了叉叉的名單,遂點點頭。
“那名單裡大概都是些……喜歡落井下石的人。”
“仇人麼?”
“算得上罷。”陳懋微微眯了眼,隨手將名單丟進了炭盆裡:“有時候也覺得這世道,真是寒心呢。”
“那些人,都死了麼?”
“恩。”
“都死了?”
“在話本里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