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
魯正清擡眸看一眼面前從容平靜的瞎子,自然能夠猜到他的意圖——蒐羅西南宗藩罪證,意欲廢藩。而竊取庫銀,又恰好是一條大罪。若查下來屬實,便能名正言順地懲戒西南宗室。
不過西南藩地位置偏遠,自二十年前裁撤護衛以來,到現在幾乎沒有管過。除了端王府的人進京要提前請奏以外,其餘幾乎不加干涉。也正因地處邊境,更容易積聚實力,恐怕早已不怕這積弱不堪的朝廷。
故而廢藩一事,並不會如預想中那般容易。
陳儼方纔說“還不到時候”,意思大概是除這件事外還有旁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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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前日。
魯正清下了朝習慣性地去茶館喝茶,茶香四溢,人來人往依舊熱鬧。因幾乎每日都來,茶館甚至都給他留了專座,沒料這日剛到茶館,便見自己座位對面已坐了個人。
魯正清眉毛一挑,見陳家那瞎子正安安靜靜坐着,遂走過去,在對面施施然坐下。陳儼則慢吞吞地端起手邊茶盞,低頭抿了一口,又精準無誤地拿起碟子上的點心塞進嘴裡,看起來似乎有點餓了。
窗外陽光照進來,陳儼吃完碟子裡的點心,擡手懶懶撐起了下巴,一派悠閒模樣。而這時有一隻通體雪白的小貓爬上了桌,靜靜蹲在他手肘邊。
對面的魯正清則饒有意味地端起茶盞,瞥他一眼,慢慢道:“陳大人怎有空到這茶館來?”
“餓了,過來吃東西。”陳儼單手支頤,懶怠模樣讓人當真以爲他是來享用這茶點與陽光的。他又道:“不過如此難吃,魯大人可以堅持幾年不換茶館,口味的確有些獨特。”
幾年來,魯正清只來這茶館喝茶,這事許多人都知道,故而這話從陳儼口中說出也並不奇怪。他不落痕跡地淡笑了一笑,拿了一塊小酥餅就着熱茶吃了,之後纔回道:“懶得換。”
陳儼聽他回的這話,神情懶怠地又問道:“前幾日魯大人奉旨查驗內庫,打算如何交差呢?”
他語聲極輕,魯正清聞得這話卻盯了他好一會兒。
陳儼道:“爲何覺得魯大人在盯着我,若問得太唐突了希望見諒。”
魯正清將目光從他那矇眼布上移開,忙低頭喝了一口茶,卻問:“你想說什麼?”
陳儼慢悠悠道:“魯大人這般悠閒,查驗內庫如何交差想必心中早有了打算。不過晚輩有個提議,不知魯大人願否一聽。”
“講。”
“不如在朝堂上將事情都如實交代。當然,魯大人若想將自己撇清也無妨。”
“此話不是很明白。”
“聽聞魯大人與端王府來往很是密切。”
魯正清擡了擡眉:“怎麼說?”
“在端王府棄卒保車之前,先倒打一耙如何?”
魯正清不爲所動,一臉沉穩地坐着,皮笑肉不笑道:“棄卒保車是什麼?那些風言風語,還是少聽些的好。”
“國庫虛空,但賬面上看起來卻無甚問題。難道不是魯大人受端王府指使做了假賬,竊走國庫銀兩?”陳儼不急不緩說着,臉上仍舊是風平浪靜:“而內庫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次魯大人大概又是想要矇混過關?魯大人爲端王府如此肝腦塗地,可能是拿了不少好處費,亦可能是有把柄在外,被端王府相挾。但不論如何——”
陳儼淡淡說着,從袖袋裡摸出一隻信封來輕放在茶桌上,接着道:“朝臣勾結宗藩不是小事。宗藩好歹有所庇佑,加上某些藩王手裡仍有護衛軍,甚至蓄養亡命,不會那麼容易倒。而魯大人一家上下七十幾口人,沒有皇恩庇廕不過是一羣無力對抗的草民,當真無妨麼?”
魯正清不落痕跡地抿了一下脣:“閒言碎語,無稽之談。”
陳儼已是起了身,聲音清清淡淡:“是否無稽之談,可以看完再說。”
魯正清目光倏地移回茶桌,停在那封信上,眉目間略有異色。他伸手取過那信封,打開信封,只瞥了一眼便瞳孔微縮,握着信紙的手又下意識地更用力了些。
陳儼拿過桌上書匣:“如何決斷看魯大人自己,我先走了。”
他說着已轉過身,魯正清卻在這時喊住了他:“等等。”
陳儼仍舊背對着他,挺拔的身影動也不動。對方臉色沉肅:“你是如何得來的?”
“若想要,總有辦法拿到。諸事只要做了,還認爲可以絲毫痕跡不留,本就是幼稚不切實際的想法。魯大人難道天真到以爲端王府會銷燬這些證據?這些可是威脅魯大人的最好把柄呢。不過慶幸的是,當下這些往來書信都在我這裡,至於剩下的部分魯大人是否能拿到,就看您如何決斷。再會。”
陳儼背對着他說完這句,夥計連忙迎上來領他下樓。小白則躍下茶桌,連忙跟了上去。一個瞎子,風度翩翩拎着書匣消失在這熱鬧茶肆中,魯正清面前的茶盞還熱氣氤氳,陽光鋪滿桌,一如往常,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但魯正清心中卻起了大波瀾。
早年間他便有貪腐把柄落在端王手中,那時他還未兼任管庫大臣,資歷尚淺,若貪腐罪證被遞上去,恐怕也免不了被革職甚至入獄。威逼利誘之下,最後鬼迷心竅就與西南端王府勾結,暗中盜取庫銀。
魯正清那時尚以爲能見好就收,到時候辭官攜家眷離開這地方去往別處逍遙。但端王卻留了他盜取庫銀罪證以此相脅,且一直派人盯着他,這一檔子事一做便是好些年。用精心做的假賬與暗中私鑄的摻鉛官銀,一點一點洗走了國庫千萬銀兩,魯正清當上管庫大臣後,更是將手伸向了內庫。
監守自盜,即便做得再滴水不漏,卻也不是無人知曉。但整個朝堂一片頹靡,其中牽涉到的又何止魯正清一人?有些事情不過是心知肚明,互持把柄替彼此守着秘密罷了。
結果橫空出來一個愛管事的瞎子,竟不知用什麼手段將這些來往密信偷了來,甚至還取了其中一封放到他面前,告訴他這些事已全部敗露。
而他魯正清能做的,要麼將污水全部潑給端王府,自己趕緊撇個乾淨。不然就只剩下與端王府同歸於盡。眼看着陳儼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雖然這後路也不知是真是假,可事蹟敗露且來不及脫身,除了接受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故而魯正清便做了所謂決斷——在朝堂之上將這盆污水全潑給了端王府,自己則只擔了個失職的罪過。而見皇帝的反應,似乎並不打算嚴懲自己,下朝後卻也稍鬆了一口氣。
他此時看看陳儼,又問:“還有何事要做?”
“這盆水既已潑了出去,端王府勢必很快就會知道。那些人會對魯大人做什麼不得而知,不如……直接下臺獄罷。”
他聲音清清淡淡,魯正清聞言卻略錯愕,一回頭便見有侍衛往他這邊來,纔回過神這也許是皇帝的意思。陳儼聽到侍衛的腳步聲,轉過身去,也只留了不帶情緒的一句:“保重。”
這朝堂已潰爛,除掉一兩個魯正清並不能立即挽救這頹靡局面。當務之急並非解決朝廷內患,而是除掉邊地這些年養出來的一隻猛虎。
陳儼在內官引領下一路出了宮,小白從車上跳下來,竟叼了一封信丟在他腳邊。陳儼俯身撿起來,上了馬車。
他仍舊蒙着眼,低頭輕嗅了一下,指腹觸到封口處,微微笑了起來。小白在一旁聲音低柔地喵了一聲,陳儼破天荒地輕拍了一下它腦袋以示獎勵,隨後扯下了矇眼布,低頭打開信封讀起來。
常臺笙果真是個言簡意賅的傢伙,厚實信封內竟僅有一張薄紙,三言兩語居然就算是家書了。陳儼想起她寫給常遇的長信,臉不由黑了黑,默默將信塞了回去。
厚此薄彼,偏心得太明顯。哼。
被某人暗暗嘀咕的常臺笙剛與謝氏回到芥堂,卻見已有客在候着,且還不止一人。來者皆是業內書商,此行是特意前來同常臺笙道謝,爲的正是年初時狀告南京不法書商的事,又聽說芥堂要搬至西山,故而也提早道個喜。
這行當內雖互相瞧不起,也沒甚義氣可言,但芥堂這次替大家出了頭,加上芥堂如今攀的又是官家的親事,行內人也免不了趁機巴結一番。
常臺笙看着那些笑臉卻清醒得很。人世間,尤其是這行內,真心太少,虛與委蛇太多。今日感激涕零明日便翻臉不認人,落井下石時毫不手軟,她早就見識過了。人世間無新事,不能指望十年前的一張張惡臉到現在變成慈眉善目的模樣,那太天真。
故而之前還是笑臉相對,欣然接受這些謝意,但等人一走,轉過身便又是一副冷淡面容。
這些謝氏都看在眼裡。
謝氏與常臺笙相處這陣子,大約也能看明白她是個什麼樣的姑娘。看似執着,其實內心又十分通透,深知世情冷暖,但又孤獨得可憐。心深似海,不輕易託付。
幸好遇上了陳儼,這一對簡直是天生良配,很合適。
世間更多的相守依靠的是經年累月的習慣與默契,容忍也好,理解也罷,磕磕絆絆地彼此適應着走完一生是大多數人的歸途。
但也許世間有真正心照不宣能讓彼此都感到再合適不過的關係存在,願意鬆展眉頭相互依偎,並對此相遇心存感激。
精神上的契合是人世間最難得的相逢。在日復一日要靠意志苦苦支撐人生時,尋到另一個人,能與之相處無芥蒂無猜忌,互知心意,全身心地託付並接受對方,簡直是奢侈理想。
常臺笙孤獨地走向後院,心中酸澀滿滿。
身體遭遇某個困境時,對這人世感到失望時,竟不是濃烈的絕望與無助,取而代之的,是涌滿心間的想念。世間一切俱滅,還有個親密存在值得相信,站在那裡閃閃發亮,看起來雖然力量渺茫難以對抗整個人世,卻能照亮漸黯心房。
何其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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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堂搬去西山瀾溪邊,選了個好日子。常臺笙站在門口一臉從定地看着宋管事帶着版工燃放爆竹,噼裡啪啦聲不停,碎紅紙亂飛,謝氏站在旁邊則又不由地縮脖子,擡手捂住耳朵。一旁的小旺嘀咕道:“有什麼好放的,真是嚇死人了。若公子在的話,必定是對此討厭極了。”
常臺笙竟聽到他這抱怨,淡瞥了他一眼,萬分從容地說了一句:“怎麼辦呢,他討厭也得忍着。”這話,竟也有幾分陳儼說話的架勢。
小旺聞言臉色沉了沉,想着自家驕傲得不得了的公子,居然爲了一介女子如此委曲求全,真是可憐。不,他好像還樂在其中,當真是難以理解。
謝氏方纔雖捂着耳朵,卻也是聽到了常臺笙的話,轉頭看一眼吃癟的小旺,再想想家裡那隻蠢貨,竟不由笑了。
常臺笙帶着謝氏在新樓逛了一圈,至藏書樓時,謝氏手裡捧着芥堂書目一邊翻一邊看過架子上的書,不由輕聲讚歎,又轉頭與常臺笙道:“上回在酒樓遇見的那位公子,想買的書便是這些麼?”
常臺笙走在她身側點點頭,目光一一掠過那些書冊,同謝氏緩緩道:“我母親當年的藏書差不多有這裡的一半,可惜的是,最後被一把火全數燃成灰燼,一本不剩。”沒料她再談及這些時,竟無比平靜。因那是已過去的往事,不會再有變動,能做的也只能心平氣和地接受。
“的確可惜……”謝氏之前雖也有所耳聞,但聽常臺笙這樣說來,竟有些替她母親感到難過。半生心血付之一炬,若換做是她自己,恐怕也會接受不了罷。
常臺笙陪她看完這些,也快到飯點,便先讓小旺陪謝氏下去,說自己有事還要整理一番,過會兒再去吃飯。
謝氏知她有事要忙,遂先下去了。
常臺笙站在樓梯口目送她離開後,宋管事匆匆忙忙進了藏書樓,上了樓梯小聲同常臺笙道:“空書冊都備好了,東家是要……”
常臺笙走下樓梯,喊宋管事幫忙移開西南角處一個櫃子,只見地上竟是有小圓門,想來是通道一類。
這地方的密道極少有人知道。原先這上面是完全封好了的,什麼都看不出來。常臺笙發現這密道亦是非常偶然,鑿開後發現地下才有乾坤。深埋在地下的竟是滿箱金銀,令人深覺不可思議。
或許,這纔是程夫人執着此地的緣由。
這地方既然是程家外宅,這些東西恐怕也是程家祖上留下的,程夫人可能知道有這一回事,但又不知到底在哪兒,故而才讓人來翻過許多次,將這外宅翻得亂七八糟的。
常臺笙將這宅子買下時,裡面一片狼藉像是被人洗劫過,恐怕就是因爲這緣故。
常臺笙對這金銀並無興趣,她甚至想過將這些還給程夫人,但原來在哪裡的東西,就讓它待在那裡罷。入了土的東西,再挖出來總像是禍事。
故而她暫時將那些金銀移走,遣人將這條密道打通至院外某庭院,且悄悄將那庭院買下了。
外人都知道芥堂藏書搬至此地,且如今又被人盯上,實在不是什麼好兆頭。她要做的正是偷樑換柱,留一堆空冊在這裡,而多方蒐羅十來年的心血,則要移去別處。
宋管事看了這些,終是明白東家的意圖,無須言語便知道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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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中午,這日陽光好極,墳地上青草萌發,不過寸長,卻也一片綠意,生機盎然。
新做的墳卻光裸裸的,無植被遮蔽,只有黃土。程康前兩日下葬,喪禮簡單至極,連這墓也是極其隨意,完全沒有大戶人家的考究樣子。
商煜站在那墳前,背影孤單。程夫人自下葬那日來過後,便一直臥病在牀,聽到一點風吹草動便如驚弓之鳥,神智似乎都有些不正常。
墓碑前的祭品已被人偷吃,香火翻倒在地,燃到一半的蠟燭被半掩在草裡。
商煜低頭看了一眼,又伸手抓過一抔泥土,揉碎後一點點撒在墳頭上,聲音低低:“真是可憐,被人害成這樣,生母竟一滴真心的眼淚都沒有。”這聲音如囈語,消散在這青草氣滿溢的春日陽光裡,又有些無可奈何的陰鬱意味。
商煜正喃喃自語完,身後卻傳來一聲犬吠。那犬吠聲漸近,似乎正一步步逼近他,商煜卻連頭也未轉。
那犬吠聲頗有些發狂的意味,甚至已跑至他腳邊,張口咬住了他的褲腿,死命拖拽。
商煜的神情裡有些麻木的意思。手中的泥土已散盡,但手心上仍是沾着一些泥,怎麼也掉不下去了。
握過泥的手,又怎會乾淨如初呢?
太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