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把車子開出去了。百度 夜色沉寂,道路卻是十里繁華處處榮光。

我忽然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坐在車裡的時候,看着車窗外的路燈和大樹一個個慢慢地閃過去,就彷彿是在看電影,一格格的膠片隨着放映機嘩啦嘩啦地打過去……我在看電影,可是有人在看着我。

我驟然回過頭。沒有,背後什麼都沒有,並沒有一個人坐在那裡看着我。

但我爲什麼會覺得一直有人看着我呢?不止是我,還有我身邊的——我覺得似乎有着一股視線,冥冥中一直注視着沉默的大強哥,還有坐在他身邊的我;注視着這輛在北京夜晚裡無聲前行的車,注視着窗外一格格過去的景物,注視着整個世界的巨大命運。

可能我們真的不過只是造物主拍出來的電影。

他猛地把車停下了。狠狠的一剎車,我的腦袋撞在座位上。

“你看什麼?”

他的聲音咬牙切齒得令人膽寒。

我從未聽過我的老闆這樣說話!無論是在電視上,還是網絡直播的視頻採訪裡,或者說是在作者大會那種公開場合裡……都沒用!黃自強永遠都是彬彬有禮的,面容冷峻,神情沉着,it精英就該像那樣,彷彿他們的腦子總是由無數個0和1的數碼組成的,理智得永遠不會失控。

但是現在,他失控了。

我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看着他——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表情,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眼睛死死瞪着我,像是要滴出血來,他氣急敗壞地對着我又吼了一句:

“我問你看什麼!”

“…………”

他突然不吼了,冷冷地注視着我,整個車廂裡都瀰漫着劇烈的寒氣。我沒法接受這樣的目光,只有低下了頭——此刻我腦子裡全是一個念頭: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我到底做了什麼啊!

我其實是大強哥的殺父仇人?不對啊我長這麼大沒殺過人!

我無意間泡了大強哥的女人?臥槽老子到現在還是魔法師呢!

我的作品被敏感詞了?所以上級部門找大強哥談話了?

……

……

……

到底是什麼啊! wWW• тt kan• co

還有……我今天爲什麼要跟着大強哥上車啊?!我腦子突然有毛病了?還是我真的喝多了?

他一直看我看了半晌,正僵持之時,又一個交警或者模樣的人跑了過來,敲了敲窗戶,對我們說:“這裡不能停車。”

於是,我膽戰心驚地看着我的大Boss踩下發動機,嘩啦啦——邁巴赫像火箭一樣奔出去了,橫衝直撞,一路暢通無阻。

此刻的我除了驚悚就只有驚悚了。我顫抖着靠在副駕駛上,窗外的景色已經全部看不清了,那一格格膠片般的畫面變成了一團團模糊的路燈影子,耳朵裡只有滿滿的衝撞聲和身後被甩掉的那些車的剎車聲……我看不懂錶盤,不知道現在的時速有多少,可我知道再這樣在北京城裡飆車下去,我們都得掛了!

但是,忽然又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沒有飆過車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不知爲什麼,我並沒有勸他停下來,或者是開慢一點兒。這件事在很久以後看起來很俗套,框框女生頻道里每十個現代文裡會有七個寫到,男主角因爲憤怒而帶着自己喜歡的女人飆車什麼的,而女人會嚇得想哭……很顯然,生活不是小說,我也不是女人,相反,我心中一點兒害怕也沒有;模模糊糊地,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隱約的幸福感。

我和黃自強認識還不到一個月,現在他坐在我身邊飆車,我們都危在旦夕。

可是我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也不想做,就這樣靠着,腦袋因爲過快而想象不了任何東西,這樣挺好的……也許,就這麼一直開着衝着撞着走下去,不要到盡頭就最好了。

後來和菜頭老師在微博裡說:【花錢請陪練一起上路,剛開始嚴格按照駕校教的那套動作操作,什麼先開轉向燈,什麼鳴笛示意,於是險象環生,慌不擇路。後來一想,這是在中國呀!於是蠻橫地轉向,毫無預兆地變道,狂按喇叭催促前車和信任,搖下窗子罵對方“傻逼”,這樣一來,在北京開車突然間就變得很輕鬆簡單了。】

也許就是因爲這個道理,所有的車都對我們避之不及。雖然大強哥並沒有搖下窗子罵對方傻逼,但是每一輛車在我們野蠻地超過去了之後,都只能畏畏縮縮地被甩在後面……我甚至隱隱約約生出了一種快感。這就是中國——這就是中國人啊。

他把車一直開到一間地下室裡——我認出這是我家附近不遠的一個酒店的地下停車場。他沉默着,掏出一根菸,點燃了,一語不發。

車廂裡悶得像是要爆炸。

我覺得再不說話實在不行了,唯有很小聲地說:“強哥,那個……謝謝……您……那個……要不我……我先走了……”

我丟完這句話就跑——當然我失敗了。車門被鎖了。

我轉過頭去,正看見他眯着眼睛看着我,臉色沉得像是大魔王:

“你去那裡幹什麼?”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啊……”我驚恐地答道,“那個……是今天裘無常老師……安易老師的作品……改成話劇的那個……完了大家說去慶功宴……我是被拉去的……”

他忽然像鬆了一口氣一樣,狠狠吐出一大團煙霧:“以後不要去了。”

“……”

“聽到沒!”他突然暴喝了一聲。

“哦!不去了!”我嚇得把手舉起來——這是個後遺症!每次我高中時的班主任吼我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把手舉起來……

然後我看着他的表情終於緩和下來了,但是眼睛依舊是冷的:“你很會交朋友?”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話……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是否因爲是晚上的原因,今夜的大強哥和之前我見到的,都不一樣,完全不一樣。他頭髮剃得很短,皮膚是古銅色,鼻樑很長,嘴脣抿起來抿得很隱忍,他笑起來會顯得很溫厚,他的眼睛明明總是黑得好像寂靜的湖水,那種在火山邊上的湖水,外面寒得像冰,湖底卻暖得發燙……可是今天呢?那黑色的湖水好像因爲寂靜太久而寂靜得凍成了冰。

我忽然想起來,這句話他作者大會上也問過的。

我突然覺得很煩躁,忍不住脫口而出:“交朋友不重要嗎?”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吞雲吐霧:“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這句話聽起來依然那麼美,沉沉的,像是暗夜裡開出的花,那種上個世紀上海譯製片廠配《羅馬假日》裡的那種聲音,女孩子光聽一聽就會迷惑和淪陷了……我忽然覺得全身都被這一句話擊垮了。我無力地倒在靠椅上,望着頭頂的車廂天花板,那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我想要什麼?每個人都在問這句話,可是會有人聽嗎?

然後他突然嘆了口氣——我從來沒看見過他有這樣頹然的神色。他把煙夾在手裡,輕聲道:“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我咬着嘴脣,扭過頭開始拼命拉車門——他在我身後說了一句:“以後無論如何不要去工體那裡,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更不能去。”

我低低地答了一聲好,車鎖終於開了,我像一隻兔子一樣瘋狂地跑了出去。夜的空氣清新得直躥入骨髓,躥入腋下,躥入肋骨的胸腔裡,颳得耳朵發痛。我一直跑回小區,跑到樓上,哆嗦着把鑰匙掏出來,顫抖着跳進去關上門——然後我抱着自己的手臂就順着門板滑下來了。

我的電腦這個時候如果還開着,就能不斷地聽到qq的叫聲,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小黃瓜,你更新了嗎?沒更新,就快去更新呀。

而此刻,唯一的聲響是大廳裡的掛鐘,它一卡一卡地走着,發出的聲音就是你一秒一秒流失的生命。今夜,這個夜晚徹底混亂了。我擡起頭,彷彿看見它對我笑了笑,用秒針揮了揮手,說道:“小黃瓜,你別哭呀。”

“我沒哭。”我望着它說。

它很不屑地把秒針又轉了一圈,說:“那你怎麼滿臉都是眼淚?這麼大的男孩子,居然還哭鼻子,真不羞。”

我抹了一把臉,啞口無言——我哭什麼?我真的不知道。

我是整個框框乃至整個華語網文圈最無恥最不要臉的男作家,多少讀者怎麼罵我我都能讓你扇一巴掌再撇過臉讓你扇另一巴掌,我心理素質好到爆,我……我哭個什麼?

現在我腦子裡轟隆隆的,全是亂七糟的聲音的海洋,它們像是從上個世紀那些黑白片裡剪下來的一樣,不斷地,又低沉又動聽地迴響:

“第一次來?”

“你還挺會交朋友的麼。”

“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原來你還活着。”

“她也是我從日本帶過來的,名字叫aiko。”

“竟然是你寫的啊……你也開始寫這種文了?”

“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最喜歡看的就是《天譴》,可惜它坑了。”

“其實,是因爲我也在追你的文。”

“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

……

……

無數個聲音就是無數個記憶。這記憶很短,卻像海水一樣,平靜的表面下洶涌着滾滾波濤的激情,無法阻擋,也不能阻擋。爲什麼我每次看見他都會忍不住屏住呼吸安安靜靜地聽他講話呢?

爲什麼明明才見過不到一個月卻好像見過很多年一樣?

爲什麼……爲什麼今天晚上發生過這麼多奇怪的事情,四處飆車好似逃亡,夜店裡那些神秘的人,還有他突然情緒失控——那一定是第一次在別人面前情緒失控。這樣多的謎團,我卻一點都不想問。

我並未去想那潛伏在生活表象背後真正的漩渦,在北京的這四五年來,顛沛流離,朝不保夕,永遠不能安睡,日日夜夜都被噩夢和記憶纏繞,被寒冷的冬天纏繞……也許我的生活不過是在一直尋找一個光亮一個出口,誰也不知道它何日降臨;我只知道,我的生活突然開始改變了。

我猛地站了起來,頭昏眼花,再無胡思亂想的力氣。睡,睡,睡一覺過去,就什麼都忘了,什麼都好了。

我想要什麼呢?

從來,從來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