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正在交戰的雙方戰士,張遼和吐爾金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都是毫不退讓,空中似乎都有一種劍光火石的味道。
兩人麾下的兵卒,此刻捨生忘死的戰在一處。
一個鮮卑的兵卒,剛剛刺中了一名一名漢卒的腹部,就被另外的一名漢兵砍中了肩膀,鋒利的長刀頓時將其手臂斬斷,斷肢噴灑出的鮮血潑濺得周邊的人一頭一臉。
斷臂的鮮卑兵卒疼的大聲慘叫,還沒等其退下,又被另外一名漢卒長槍當胸扎中,而這名漢卒還未將長槍拔出來,又被另外一名鮮卑戰兵砍中了脖頸……
在擁擠的戰陣當中,幾乎就是一換一,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是別人還是自己,只能是握着手中的武器,企圖在別人殺死自己之前,斬殺更多的敵手,來給自己鋪墊出一條血色的掙扎求生之路。
吐爾金忽然露出了一絲嘲諷的笑意,他盯着對面漢軍將領那麼久,那名漢軍將領卻絲毫未動,再看着其身上一身的血,雖然說多半也有可能是自家兒郎的,但是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原本心中覺得漢軍將領受傷的概率又往上調了幾分,現在便是再試一試的時候了……
吐爾金猛然咆哮一聲,其身前的親衛聞聲立刻往邊上扯了扯,給吐爾金讓出一條通道出來,只見吐爾金提着戰斧幾個跨步衝上了來!
幾名迎面的漢軍兵卒挺槍朝着吐爾金直刺過去,卻被其身邊的護衛舉着盾牌向前一攔,頓時就有五六刀槍砍紮在盾牌之上,吐爾金的護衛再發一聲喊,便猛地將這些刀槍往邊上一推,吐爾金的戰斧便衝着盾牌當中露出的這一條縫隙呼嘯而出!
大斧揮動,吐爾金猛的斫斷兩柄扎來的長槍,然後猛劈兩斧,狠狠劈在面前漢軍的盾牌之上,塗滿了鮮血的盾牌,頓時四分五裂,木屑四濺,露出其後的漢兵。
吐爾金露出一絲獰笑,旋風一般又是一斧砍下,根本不管身側的一名漢兵挺着一杆大槍刺來。眼見這名漢兵就要得手,卻被吐爾金的護衛提盾擋住,不得寸進。
吐爾金再砍翻那名被毀了盾牌的漢軍兵卒之後反手又是一斧劈下,那名漢軍長槍手連人帶槍都被砍斷!吐爾金又是一斧揮過,那漢軍的頭顱,頓時伴着沖天血光,高高飛起!
只見吐爾金高高舉起戰斧,眼中血色一片,宛如一隻猛獸一般,衝着張遼發出了一聲咆哮,其身邊的鮮卑兵卒也受其激勵,也紛紛跟着大聲的吼叫,瘋狂的上前拼殺,將漢軍陣壓得不住往後退。
漢軍陣當中兵卒已經有些散亂,如果不是平時的嚴苛訓練和下意識的有一種意念在持續堅持,恐怕這個時間已經完全崩潰,掉頭逃竄。
肉搏戰當中有十分之一戰損的時候,其餘的兵卒仍然可以堅持戰鬥的,就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兵卒了,如果說有五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戰損,卻依然不會退卻的,往往就不是什麼訓練可以達成的,都需要伴隨着其不屈的意志才能辦到。
幷州兵卒,先天上就和鮮卑人之間幾輩人累積下來,產生了不少的仇恨。年年鮮卑南下打草谷,劫掠漢人,燒燬家園,這些仇恨一次次累積下來,年復一年,已經是積攢到了一個相當可怕的程度,現在既然有人領着對抗鮮卑,仇敵就在眼前,豈有不豁出命去的道理?!
枯骨關隘雖然殘破,但是也曾經是漢人的藩籬,此時此刻立足在這一塊土地之上,雖然這些漢人兵卒不懂得什麼豪言壯語,不會念什麼四書五經,但是依舊明白,在這一個關隘之後,便是自己的家鄉,便是自家的親人!
身爲軍人,此時不戰,更待何時!
身爲軍人,此時不勇,又有何用!
雙方士卒在這一刻,犬牙交錯,都沒了陣型。殺到如此搏命的程度,已經不是作戰了。只是想拼命的將對方壓倒!無數人丟了兵刃扭打在一起,滾在血水泥濘當中,相互之間呼喊怒罵的聲音已經分辨不出具體是什麼意思,每個人都彷彿只是野獸一般,用爪牙在相互撕咬,在拼命的嚎叫,在吞噬這對方的生命!
一方在拼命要突破這邊的關隘,而另一方則要拼死將對手堵截住,打回去。雙方都隱約能感覺到,今日一戰,差不多就能決定在枯骨道口整個漢人和鮮卑之間的命運!
這簡直是雙方不約而同擇定的一個,天造地設的決戰戰場。
張遼看着吐爾金囂張模樣,將長槍攥得緊緊的,幾次都欲前衝,但最終還是咬牙忍了下來……
若是按照張遼之前的性格,根本不會有任何的退縮之舉,硬碰硬就是硬碰硬,就算是千軍在前,也敢一人擋之!
然而畢竟君侯曾經說過,這是張遼他的優勢,也是他弱點,如果有人加以針對,那麼就會成爲致命的破綻。
方纔鮮卑那雨點般投來的長矛,若不是運氣算好,再加上護衛捨命上前拼死保護,說不定就會當場受傷!
甚至有生命的危險!
自己一個人受傷倒是小事,若是導致整隻軍隊因此受到挫敗,壞了君侯計劃,這纔是最爲嚴重的問題。
個人武勇是好,但是也不能完全只是憑藉個人的武勇。
張晨急急的跑了過來,纔到了張遼身邊,剛說出“準備好了”的話語,就看見張遼點點頭,抄起長槍,一邊朝前撲去,一邊大聲吼道:“往兩側退!”
苦苦堅持着的漢軍聽聞號令,連忙開始後撤,但是殺到興起的鮮卑兵卒哪裡會輕易放過,頓時從關隘城門口不斷涌出,甚至心急的攀爬着垮塌的關牆,便往漢軍這邊殺來。
張遼大槍如龍,讓過正在退卻的漢兵,然後一槍抽在後面跟上企圖砍殺過來的鮮卑兵的胸腹上,就聽見一聲沉悶的骨裂之聲,然後這名倒黴的鮮卑兵不僅整個前衝的勢頭被倒着抽了回去,還撞到另外兩人的身上,跌成一堆。
不用槍扎,卻用砸,雖然看起來殺傷力不夠,但是因爲槍扎只能扎一條線,而橫掃可以攔截一片!
張遼揮舞長槍,左右橫掃,掩護着退下的漢兵,且戰且退。
正當張遼也準備退下的時候,惡風忽起,從鮮卑兵卒羣內突然飛出了一個黑沉沉的戰斧,直砍張遼的面門而來!
正是吐爾金殺至!
張遼不躲不閃,猿臂一展,長槍猛的往前,帶着呼嘯便扎向了吐爾金的頭顱!
長槍加上臂長,比起吐爾金的戰斧長了不止一截,如果吐爾金不改變方向必然是先中長槍!
吐爾金原本在手中的盾牌,或許是因爲累贅,或許是因爲殺得興起,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丟到了一遍,現在是雙手持着戰斧,見到張遼長槍如巨蟒一般扎來,電光火石之間,只聽到“噗”的一聲悶響,吐爾金竟然在這一個瞬間讓過了頭顱,已經抓住大槍的槍脊,然後復背一貼長槍,順着槍脊揮斧削來!
兵器乃將領的第二生命,就算是赤手空拳再厲害,也難以抵擋十幾把大砍刀,這一斧子要是被削下來,輕者鬆手舍槍退卻,要是慢上一步,說不定連手指頭帶手臂都會被砍掉!
張遼雙手搭在長槍之上,陰陽握把,運力一抖,藉着吐爾金握的氣力,大槍槍桿瞬間一弓一彈,頓時就將貼着槍桿而來的斧面繃起,然後又猛的用力一旋,吐爾金便再也難以在短時間內適應張遼的速度變化,擒不住長槍,只能是鬆手!
雙方一個照面,便知深淺。
吐爾金,從小開始走路之時,就跟着周邊的族人小孩一同學着大人摔跤,不到十歲便跟着大人一起到草原上獵取野獸,十四歲獨自殺狼,取了狼牙,正式從軍,跟着鮮卑大王步度根上陣廝殺,在鮮卑王庭也是有着赫赫的威名,然而,這一照面,卻沒有能夠在張遼手中佔半點的便宜。
吐爾金微微眯起雙眼,雙腳不丁不八,將戰斧提起,緊緊的盯着張遼。
遇到了這樣程度的對手,只要是有一點點的破綻,一絲絲的疏忽,恐怕就是立刻斃命當場!
張遼長槍忽然一抖,綻放出碩大的血色槍花!
吐爾金吐氣開聲,一斧朝着這朵槍花的中心砍去!
然後,卻砍了個空……
只見張遼根本就沒有和吐爾金繼續廝殺的行動,抖出的槍花只不過是虛晃一招,趁着吐爾金被招式用老的時候轉身拖着長槍就跑。
吐爾金楞了一下,然後不由得升騰起無名的業火,頓時衝着張遼逃竄的身影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邁開大步便追了上來!
幾名鮮卑人圍攏着將來不及退下的漢兵砍翻在地,然後猛然之間擡頭一看,周邊竟然只剩下了自己人,相互之間不由得呆呆對望一眼,愣了那麼一個瞬間之後才反應過來,其中一人已經舉起戰刀,朝着天空也是咆哮了一聲,似乎是宣告了自己一方的勝利。
這就衝過來了?
這就將漢人擊敗了?
原來漢人依舊還是這麼的不堪一擊!
鮮卑兵卒大吼了一聲,氣勢一時間攀升到了頂點,然後揮舞着刀槍,便源源不斷的涌了過來,然後從山坡之上關隘處便往下衝殺過來!
關隘之下,還有一個漢軍陣列着隊,盾牌林立。
退下的漢兵從兩側繞過,方纔的廝殺實在是太過於慘烈,有的退下的兵卒才繞過了兵陣,走了兩步,心氣一鬆,腿腳便是發軟,便再也站不住,往旁邊便倒,頓時就有同胞上前攙扶起來,帶往陣後。
鮮卑人越追越近,最先的吐爾金揚起開聲,舉起戰斧,準備故伎重演,再次鑿開漢軍的盾陣,好讓手下的兒郎衝進豁口內破陣。
吐爾金的咆哮聲還在山道間迴盪,就看見漢軍陣林立的盾牌突然一分,露出了在後面一蹲一立的兩列漢卒……
見鬼!
這是什麼?!
還未等吐爾金意識反應過來,弩矢的淒厲尖嘯就已經劃破了冷冷的山風,如電一般激射而至!
斐潛調配給張遼的兩百隻強弩,在這一刻發出了怒吼!
一個弓箭手,從初學到真正能上戰場,最少要三個月的時間,然後要成爲一個神射手,還需要有相關的天賦,否則就頂多是一個合格的射手而已。
然而想要成爲一名弩手,抱歉,三天就夠了。當然,要成爲狙擊弩手一樣還是需要天賦,然而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卻並不需要那麼精確,只需要懂得按照次序,開弦,架矢,上前瞄準,扳下懸刀射擊,然後轉身退到隊列之後,再度重複這一個流程就夠了。
和騎兵用的角弓不同,斐潛大批量列裝的都是鐵臂弩,弓弦也和普通的牛筋什麼的不一樣,而是用的是多種不同的絲複合而成,因此在對抗潮溼天氣上,比起一般的弓要強上不少,此時此刻加上面對的又是鮮卑這種皮甲,或是無甲的部隊……
鮮卑人的歡呼和咆哮頓時就像是被一擊重錘全數都壓了回去!
強大的動能在加上三棱的破甲弩矢尖頭,就算是鐵甲,在這樣近的距離上,也是一樣穿透,更不用說這些大多數只是披着皮袍,少數纔有鐵甲和皮甲的鮮卑兵卒了。
弩矢呼嘯!
一名鮮卑才察覺不對,卻已經來不及躲避了,被弩矢當胸透入,然後從背後又穿了出來,拉扯出一個血肉模糊的透明窟窿,帶着他的身軀便往後面撞去,重重的跌落在地面上。
吐爾金在見到了漢軍陣變幻的那一刻,畢竟是多年在刀頭舔血的經驗,立刻察覺不對,然而卻已經收不住腳步了,只能不顧形象的往地上一撲,然後將戰斧擋在身前,口中大呼:“護住我!”
幾名吐爾金的護衛連忙舉盾上前,企圖將吐爾金援護回去。
“嘣!嘣!”
“噗!噗!”
雖然臨時轉職的弩手準頭並不怎麼樣,但是奈何強大的弩矢在對付無甲單位的殺傷力確實驚人,前衝過來的鮮卑就像是秋天的莊稼,被死神的鐮刀一片片的收割了去。
吐爾金護衛的盾牌卻成爲了這些弩手新的目標,在這種距離之下,只有蒙上鐵皮的盾牌才能將弩矢穿透的勢頭擋住,而只是蒙了一層牛皮的卻並不能起到非常良好的遮蔽效果,吐爾金的持盾護衛接二連三的在弩矢集火之下倒斃,吐爾金的身形便漸漸的暴露了出來!
吐爾金肝膽欲裂,如果上天能有一副後悔藥吃的話,他一定要將自己那一個大盾死死的捏在手裡!
不,不是大盾的問題,是根本就不應該輕敵的進行涉險追擊!
然而現在的局勢已經無可挽救,幾乎是瞬間,吐爾金他就已經做出了判斷,這個時候,必須逃離弩矢的射擊範圍,才能保全自己性命!
弩矢帶着死亡的氣息尖嘯!這玩意就算是盾牌都不一定能夠抵擋,自己身上的重甲也同樣不能確保能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全數抵禦!
吐爾金就覺得自己脖頸之上的寒毛直豎,連忙左右晃動着身形,企圖躲避弩手的瞄準,而漢軍新轉職不久的弩手畢竟準頭還是有些不足,竟然兩三輪都沒能射中,眼看就要被吐爾金逃離出去!
張遼將長槍往地上一插,取過了自己的長弓,吐氣開聲便拉到了極致,然後“嘣”的一聲巨響,白色的鵰翎長箭在天空劃過一道弧線,沒入了吐爾金的後脖頸!
吐爾金的行動頓時僵住了,踉蹌了幾下,頹然而倒。
一箭中矢,張遼也微微一愣,之前見到這個鮮卑大漢身穿重甲,也就沒有瞄着更好射中的身軀而去,但是也沒有想到會一箭就中!
這運氣……
還是這段時間練習的多了,自己的箭法更有長進了?
算啦,不管了……
張遼將已經抽出來的第二支箭矢和長弓往身邊的張晨身上一拋,然後又將長槍抄起,振臂一呼,帶着兵卒呼嘯而上!
枯骨關隘,伴隨着漢軍的歡呼之聲響起的卻是鮮卑人雜亂的驚慌之音,再見到了張遼再次帶着人馬衝了過來之時,剩餘的鮮卑人在見到了吐爾金的頭顱之後,便喪失了繼續對抗的勇氣,抓過身邊的馬匹,掉頭逃竄而去……
張遼見狀,也沒有追趕的意思,只是站立在枯骨關隘之前,將長槍立在身側,長長的呼出一口氣。
在他身後,便是歡呼雀躍的漢軍兵卒,這勝利的呼喝之聲,在山間迴盪,然後直直衝向了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