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五帝祭祀上天封禪的行爲,畢竟太過於遙遠了,加上當時的所謂史官什麼的也不健全,因此根本就沒有留存下多少文字記載,也不清楚在上古之時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情況,當下漢代,唯一可以參考的早期祭祀封禪的行爲便是先秦的秦始皇舉辦的。
雄才大略的秦始皇滅六國,一統天下,建立了統一的大帝國秦朝。秦始皇並未忽視上天的存在,秦始皇不僅於國都立四畤祭祀五方上帝,也親赴泰山進行封禪。
雖然秦始皇的主要目的還是爲了標榜他自己的偉大功績,並且對於山東六國進行震懾,說誠意的話確實有些缺少,但是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封禪成爲了一種強調天授君權的重要方式。
漢武帝就是典型代表了,他一生當中就曾經八次前往泰山封禪……
當然漢武帝這樣的行爲是爲了表示他是多麼的尊敬天地神靈麼?
呵呵。
就像是現在的劉協,站在陰山腳下,神情肅穆,但是心中有多少是想着天地神靈?
封禪儀式雖然說簡化了很多,但是依舊不可以等閒視之。
陰山的山道,早在前幾天就已經派遣了人員整理過了,雖然不能說是及其平整,但是至少泥濘和崎嶇的地方少了許多。陰山山頂之上也就地取材,將原本的平臺收攏得更加乾淨整潔一些,然後再周邊樹木之上掛上紅黃二色的絲絹,裝飾一新。
作爲劉協,自然是焚香齋戒沐浴一番之後,才立於陰山山腳之下,準備開始整個封禪的典禮。只不過漢武帝當時上泰山,是乘坐御輦登山,而這一次,劉協需要自己爬上去。所幸的是,這個陰山並不高。
劉協神情嚴肅,甚至有一些緊張,他比起在學宮,甚至是在平陽的英靈殿,都要更加的認真和謹慎。畢竟或許在這個蒼穹之上,或許有天神,或許漢家的那些列祖列宗,都在注視着他,怎麼能不讓劉協緊張?
其實說起來,眼前的這一座並非真正的陰山,但是不知道是因爲真正的居胥山路途遙遠,抑或是當時有什麼其他變故,不過既然之前漢家將紀念衛青封狼居胥的石碑立在了這裡,那麼這裡自然就成爲了具備一定意義的場所……
“吉辰已至!舉燔!祭禪!”
禮官那種久經訓練的嗓子,就像是人體擴音器一般,將聲音遠遠的傳播開來。
燔,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篝火。或許是漢代的人習慣了磅礴大氣,又或者是覺得天神在天上,太過於渺小的目標根本不會讓天神注意到,因此用柴草堆積成兩人多高的小山模樣,然後舉火焚燒,頓時烈焰熊熊,百米之內熱浪翻騰,十里之外都能見到煙柱騰空而起。
然後再舉燔之後,便是祭禪的祝詞。
祝詞是由斐潛來念的,當然不是沒有人搶着做,但是問題是劉協指定要斐潛來念,或許便是劉協對於前些時日的懷疑的行爲一種心理補償?
斐潛今日打扮也有所不同。白色的內衫,紅色的中衣,黑色的外袍,紫色的綬帶系再腰間,再配上繡有虎頭紋飾的鞶囊,戴着一頂高高的進賢冠,換成了文臣裝飾之後,原本戎裝之時的血勇悍氣稍減三分,而是增加了些儒雅之氣。
斐潛上前一步,背對着火燔,解開了捆綁在祝詞絲絹上的黃色細絹,將其展開,環視一週,中氣十足的嗓音在陰山之下回盪開來。
“……夫上古肇,蒼穹生民。賢而常昌,逆疇無存。三皇遐遠,失之得聞。六經籍傳,維見一分。書經曾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
“……大漢之德,峰涌清泉,潏流溢衍,磅礴四方。上暢九天,下峾八埏。天下靈生,沾染澤潤,滌琢沂流,陶鑄粹美,闇昧湮沒,頓生華光……”
“……天子之恩,覆雲悠悠。甘露吉雨,魃壤可遊。江瓊河漉,嘉穀束受。萬物明熙,慕思懷秀。恩威浩蕩,馳輿甲冑。陰山顯位,蠻夷首授……”
“……般般之獸,樂我帝囿。白質黑章,其儀可優。旼旼睦睦,駿駿呦呦。蓋聞其聲,今得其佑。厥途靡蹤,天瑞之授。茲如於舜,虞興德厚……”
“……宛宛黃龍,興德而升;采色炫耀,熿炳煌亨。正陽顯見,覺寤黎烝。於傳載之,受命所乘。厥之有章,不必諄諍。依類託寓,諭以巒封……”
念祝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倒不是因爲念,這個祝詞也不是很難,反正只要是認識字的,基本上念一念都沒有什麼問題,問題是念完之後,要將祝詞投入巨大的燔火當中去,焚燒給天地知曉。
然而那麼一大堆的火,百米之內都能感覺到熱度了,更不用說離的更近了。關鍵是投擲的時候不能假借他人之手,也不能力度不夠導致祝詞被投到了燔火之外,沾染了泥土,這樣就等於是不潔淨了,是一種相當失禮,甚至要追究罪責的行爲。
絲絹很輕,並且只有兩端有非常細,就如小指頭一般粗細的木棍,雖然有是有一點重量,但是和近乎兩人高的火堆燃燒蒸騰起來的烈焰比較起來,確實是太輕了。因此之前得那些人員爲了要將絲絹所制的祝詞準確無誤的投入燔火當中,往往需要站得極近,甚至衣袍鬍鬚都會被大火薰燎了也在所不惜。
不過對於斐潛來說,這個事情並不是太難,除了需要一點臂力之外,還可以再加上一些小技巧……
祝詞唸完了,斐潛偷偷的從袖子之內,手臂下面扯出了一根細小的鐵棍,反正鐵棍的顏色和玄色衣袍的顏色幾乎一樣,並且又是背對着光亮無比的燔火堆,藉着衣袖的掩護,根本無人察覺的便夾入了祝詞細絹當中。
有了額外的配重,斐潛隨後便將祝詞用黃色的細絹捆好,雙手平舉,走到了燔火之前,穩穩妥妥毫不費力的就將祝詞投入了火光之中。
“禮成!”一旁的禮官郎聲道,“請陛下登山而封!”
之所謂封禪,便是封和禪兩個部分。皇帝是天子,那麼和天神之間自然有一種神秘的聯繫,而這種聯繫,自然不僅體現在文字章節當中,也體現在這些祭祀禮節當中。針對於土地的祝詞可以由大臣來代替,那麼和蒼天之間的悄悄話,就不能由任何人代勞了,只能是由天子劉協自己來說了。
反正既然天子和天神是一家人,終是需要說一些私密的自家話語吧,那麼漢代皇帝,甚至是漢代之前所有皇帝祭祀封禪的禱文都不見於文字筆端,也就不足爲奇了。
斐潛和諸位陪同的官吏,亦步亦趨的跟着劉協登上了山頂,卻不能跟着劉協一起到山頂的小小祭壇之上,那個地方,在今天,是屬於劉協一個人的。
斐潛停住了腳步,和其他官員一同目送劉協繼續向前。
百官當中,各人的神色也不盡相同。
有人激動得七情上臉,有人肅穆得紋絲不動,有人漠然板着一張臉,有人眼珠子卻在不停得轉悠着,還有的人就盯着斐潛得身影,不知在想着什麼……
這一次,斐潛算是出盡了風頭。
歷朝歷代,但凡是在這種大型祭祀活動當中充當皇帝的先導,替皇帝念祝詞的,基本上要麼是德高望重的大賢大儒,要麼是已經是位高權重的三公勳貴,而像斐潛這樣年輕的,可以說是破天荒的頭一遭,有漢以來絕無僅有。
如此一來除了表現出劉協對於斐潛的恩寵之外,似乎也有着斐潛將來拜相登堂的一種可能?
這樣的念頭幾乎在所有的人心中升起,所以投向了斐潛身影之上的目光,也都是非常複雜的,羨慕的,妒嫉的,欣賞的,惡毒的,不一而同。
伏德從得知劉協制定斐潛念祝詞之後,腦袋當中就一直嗡嗡作響,到了現在都沒有停止。按照道理來說,就算是不選大儒大賢之類的人員,論身份尊貴,地位崇高,也應該是伏德的父親伏完纔是,怎麼也輪不到斐潛啊……
可是現實就是如此的殘酷。
或許是伏完一直以來都是極其低調,或許是在並北這一塊確實是斐潛權重太高,反正這一次沒有伏完什麼事情,嗯,除了陪同之外沒有其他事情。
如此情形,就連伏德感覺有些擡不起頭來,似乎周邊的官吏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一般,那些細碎不可聞的低語,也似乎是在對伏氏一家的嘲笑。
這樣下去,伏氏何時才能出頭?
該死的斐潛!
自己的父親,堂堂的當朝外戚,也是飽學之士,卻要承受這個豎子帶來的恥辱!
伏德只能是閉着眼睛,連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在看了之後,便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做出一些破壞祭祀的行爲出來……
伏德自以爲掩飾得不錯,但是實際上漲紅的臉色和微微有些顫抖的身軀落在楊修的眼中,幾乎就像是明明白白寫出來一般。
楊修眼珠子轉悠着,看了看伏德,又看了看前方的斐潛,然後又看向了正在往祭壇走的劉協……
劉協一步步登上了山頂的小小祭壇,有些顯得瘦弱和幼小的身軀盡力彰顯着不符合年齡的沉穩。
祭壇之上旌旗飄飄,纏繞鋪墊的絹布,加上青銅香爐之內點燃的檀香也將整個祭壇裝扮的神秘十足,當劉協在擺放了三牲的祭祀桌案之前跪拜下來的時候,包括斐潛在內的所有人員,也都一同跪拜在地。
風輕輕。
雲淡淡。
一個半大的孩子,卻成爲了一個帝國的元首。而在這個時刻,這個半大的孩子,卻在爲了這個帝國,也爲了他自己,誠心誠意的跪拜祈求……
不知道過了多久,斐潛也不知道劉協究竟在祭壇之上和天神到底講了一些什麼,就只見劉協默默的站了起來,又在祭壇之上靜靜的停留了片刻之後,才走了回來。
到此爲止,一個簡單又不失隆重的封禪儀式,便算是告一個段落了。原本像這樣大型的祭祀封禪儀式還是有接見百姓啊,召見胡酋啊之類的節目,只不過呢,一個是陰山這邊也沒有多少民衆來搞這些噱頭,另外一個呢,畢竟陰山這裡也是屬於背面這些胡人心頭上的極端痛楚之處,要是再讓比如於夫羅這樣的人過來,無異於就是死命往於夫羅的臉上招呼,不利於並北的穩定,因此斐潛就當作沒這回事,全數給省略了。
到了山下,劉協默默的站着,看着火焰在漸漸變小的燔火,眼眸之中光華跳動,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
良久之後,劉協回到了華蓋車上,卻招呼了斐潛上前。
“……斐愛卿,”劉協將周邊的侍從打發得遠了一些之後,才低聲說道,“……朕不日將歸……斐愛卿可願隨朕回雒陽?”
“陛下,可是臣招待不週?”斐潛有些吃驚。
劉協緩緩的搖了搖頭。
這些時日,劉協見了不少的人,也聽了一些人的建議,才慢慢的發現並北這裡雖然斐潛經營的不錯,但是畢竟偏遠了一些,並且屬於北面鮮卑等胡人的兵鋒之下,雖然說現在鮮卑和匈奴都被斐潛所擊敗和控制,但是未來如何,誰也不敢打包票。
平陽繁華,但是其餘的地方呢?
劉協一路而來,看見許多流民的定居點也纔是剛剛有些眉目,自然不可能有多少繁榮的模樣,能勉強活下去已經算是不錯了。
因此,回到大漢原本的重心,回到劉協生長的雒陽的那些建議,就逐漸的在劉協心中越發的響亮和清晰起來。在結束了陰山祭祀之後,劉協也覺得自己早一些回去或許更好,至少在雒陽城中,回到屬於自己熟悉的地方,重新恢復雒陽的皇城,恢復大漢朝堂的正常統治秩序,這纔是作爲大漢的皇帝最應該做的事情。
“……朕,乃大漢天子,自然須回大漢都城……與愛卿無關,愛卿不必多慮……”劉協盯着斐潛說道,“……如今雒陽左近,兵馬薄弱,百姓不安,故而不知斐愛卿是否願意領軍隨朕一同返京?”
斐潛不由得皺眉,這個劉協,真是讓人不安生,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來,究竟自己應該怎麼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