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情都有些潛規則,就像是西天取經的唐僧,雖然明明知道是妖怪找上門來了,總是還需要裝傻充愣一番,因爲他知道,要取得真經需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想找簡便的方法,往往結果未必能理想。
就像是現在的劉誕。劉誕知不知道斐潛對自己多少有些懷疑?這個肯定是不用說了,但是能不能就此放棄?顯然又不能,因此只能是服從於斐潛的安排了。
但是劉誕很快的就知道,這個所謂的教化胡人的巡風使之職並不是什麼好差事……
雖然漢代很多地方是比較荒涼的,但是並北這一塊的黃土高坡更加的顯著,幾萬年從北方戈壁灘吹來的黃塵積攢於此,再加上老天爺東邊一片雨水西邊一道河流的沖刷,導致溝壑遍佈,充滿了上上下下的享受。
明明就在對面,卻不得不向後繞一圈,從溝壑之處轉過去,才能抵達,這樣的路太多了……
起初的時候劉誕還有一些天蒼蒼野茫茫的興致,但是隨後就對於這些蒼涼無比的場景麻木了。不管是誰,接連兩三天,出了自己這樣一行人,鬼影子都沒有見到一個,就算是心再大的人,未免都有些審美疲勞。
“還有多遠?”
“啊,這個,快了,快了……”
這樣的對話已經重複了許多遍,到最後劉誕都已經有些問到麻木,連問都懶得問了。
不光是路途上面的枯燥,在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方面,也是同樣的枯燥。
胡人嚮導就不說了,反正見面只會傻笑,其他的,便是“吃、停、睡、走”其中四選一。其餘的漢人護衛麼,也都是普通的大頭兵,倒不是說日常的溝通上面有什麼問題,只是雙方的層次差得太多了,就連最普通的什麼“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之……”的句子,也都是一點不懂,這讓劉誕情何以堪……
所幸的是,終於在第五天的時候,看見了遠在陰山之南建設起來的一個居民營寨,也正是這一次的目的地,所謂教化胡人的預設點之一。
劉誕一行在居民點之外停了下來。
這個也算是不錯的一個聚集點了,看起來人數也挺多的,不僅在營寨之內有漢人的搭建的房屋,在營寨之外也有一些,甚至遠處還能隱隱約約看見一些帳篷,據說就是前來聽課的一些胡人所居住的。整體來說這個居民點地址也算是選的不錯,側翼有一條小河,解決了取水的問題,河岸上也有不少水草,不管是放牧還是耕種,都是可以的。
居民點的負責人已經帶着幾名小吏站在了營寨處迎接。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雖然居民點並沒有什麼太多的人員,也不見得有什麼行政事務,但是必然也要有一個領頭人,作爲日常生活的一些瑣事的協調和處理的人,通常也是這個村寨當中人數最多的那個姓氏的族長兼任。
還要有一個負責統領獵戶,若是有鐵匠還要負責清點鐵器的,抓捕盜賊的步弓手。再加上一個統計戶口結算賦稅同時也負責往來信件啊人員啊交接登記的書佐文吏,這樣的三個人便是一個居民點的三巨頭了。
但是這樣的三巨頭,也僅是能夠在一個居民點內的作威作福而已,因此見到了劉誕一行而來的時候,自然就是畢恭畢敬的在道左相迎。
劉誕這一路已經是顛簸得疲憊不堪了,勉力的湊出一個笑容朝三人拱拱手,就已經是一種極限。
“不知上使可要巡查教習之所?”
劉誕雖然很想說一聲老子要休息,老子要吃飯,但是在周邊炯炯的目光之下,卻喃喃的開不了口,只能是有些木然的點了點頭……
然而劉誕的這種木然,在村寨三巨頭眼中,卻像是上官應有的威嚴和矜持,所以便忙不迭的在前面引路,將劉誕一行人引進了營寨當中,往一邊的幾間草屋而去。
原本村寨的三巨頭是要讓村寨當中的教習王凌王彥雲一同出寨迎接,但是王凌卻拒絕了,表示巡風使要看的便是教化的結果,並非逢迎云云,所以根本就沒有出寨,而是在草屋之內教授學生……
草屋在向陽處,沐浴着陽光,二十幾個小童端端正正的坐在草屋當中,在上首一名青年文士正捧着一卷竹簡,搖頭晃腦的逐字逐句的念着:
“……晝白夜黑,日明月亮,風馳雪舞,電閃雷響。雲騰致雨,露結晨霜,虹霓霞輝,霧沉雹降。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時令應候,寒來暑往……”
二十幾名小童也一字一句跟着誦讀,小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對於知識的渴望,在整個青年文士誦讀的期間內,所有的小童都坐得端端正正的,神情專注,就連草屋之外多了一些人都沒有注意到。
漢代的書籍是相當匱乏的,匱乏到了目不識丁真的不是一件讓人覺得恥辱的事情,因爲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如此,甚至一生當中都沒有見過幾個字。
文明,就必須要有文字來記載,沒有文字的文明,就無法得到有效的傳承,必然很快便會衰敗。
匈奴人或許之前略有發展過一些,但是和漢人不同的是,他們記載文字和圖形的工具是羊皮卷,但是在沒有化工業的古代,想要長期無損的保留羊皮卷,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不管是黴變還是蟲咬,都會迅速的導致羊皮卷損毀。
畢竟羊皮這種東西,先天的材質上就比竹木更加複雜,也更不易保存。所以匈奴人或許曾經有文字誕生過,但是很遺憾,並沒有能夠留存傳承下來。
“善,今日之授,便於此矣……”教習王凌輕輕的咳嗽了一聲,然後將竹簡放下,對着小童們說道,“回去之後,需勤勤練習,知否?”
衆小童齊齊一拜:“謝教習!”
教習王凌也緩緩的收起了竹簡,將其放在了自己的懷裡,點了點頭,才緩緩的起身,走出了草屋。
待教習王凌離開了草屋之後,這些小童才從地上擡起頭,有人才猛然間發現屋子外來了不少人,其中還有村寨的三巨頭,不由得有些驚慌失措。
教習王凌不慌不忙的朝着劉誕等人行了一禮。
劉誕還了半禮,看着微微笑着的王凌,沒等王凌說一些什麼便隨意的朝着草屋當中投來好奇目光的其中一個小童招了招手,將其喚到了面前。
小童戰戰兢兢的到了劉誕面前,拜倒在地。
劉誕上下看了一下小童的衣着,輕聲說道:“汝……嗯,你是漢人吧?”
小童卡殼了一下,嘰咕說了兩句什麼,然後才結結巴巴的改爲漢語,說道:“回大人的話,我是……胡民……”
“胡民?”劉誕再次看了看小童身上的衣裳,有心讓這個胡童回去吧,又擔心自己做的太過於明顯了導致有些不好的影響,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還有,我不是你的‘大人’,你父親纔是你的‘大人’……”
小童擡起頭,一臉的疑惑,說道:“可是……那個要和對待父親一樣麼,怎麼不是大人了?”
“啊哈哈,不錯不錯,還懂得這個,那是‘弟子事師,敬同於父’,好好,不過啊……這樣,可稱‘師父’即可,不必稱‘大人’……不過你這衣裳……”聽了小童的回答,劉誕有些意外,不由得哈哈的笑了起來。
不過劉誕還是有些不太清楚。原本還以爲這一屋子全部都是漢家的孩子,畢竟都穿着漢家的衣服,卻沒想到在這其中居然有胡人的孩子,還自稱胡民……
“稟巡風使,徵西將軍有令,欲學漢家之經學,便需從微末之始,着漢服,知漢禮,進柬修,承戒訓,方可入堂學經……”王凌見劉誕似乎有些不太明白的樣子,便在一旁拱拱手讀書低聲解釋道。
“如此,善也……”劉誕點點頭,稱讚了一聲,然後又問王凌,“如今堂中漢童幾何?胡童多少?”
王凌回答道:“漢童十七,胡童六人。”
劉誕點點頭,然後轉首問那個小胡童道:“師父所授,可聽明白了?”
“……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胡童回答道。
劉誕點點頭,並沒有因爲胡童回答不明白而有所不滿,因爲這麼小的孩子,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簡直太正常不過了,要是說都明白那纔是不正常的。
“聽明白的字能記住麼?”
“……能記住一些……”
“好,好……”劉誕的臉上的微笑更濃了一些,方纔在屋外聽王凌所誦讀的,也是基礎的蒙學之書,但是其中包羅萬象,很有一些意思。
劉誕沉吟了一下,忽然說道:“何爲晝?”
“嗯……有這個日的時候……”胡童回答道。
“不錯!”劉誕點點頭,“何爲雲?”
胡童指了指天空當中飄着的白雲,說道:“那,那就是雲……”
“看來確實記住了不少……”劉誕點點頭,又問道,“……那麼何爲風?”
風這個東西來無影去無蹤,要說出具體什麼東西是風,對於小孩來說確實還是有些困難的。胡童皺着眉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指着劉誕被風吹動的衣袍叫道:“風,這風,風遲了……這個衣……”
“嗯,不錯……不過是‘風馳’,風馳雪舞……”
劉誕呵呵笑着,一問一答之間,已經和胡童問了十幾個字,胡童能答出來也有七八個。看得出來,胡童確實是懂得了這些字,並且知道這些字是什麼意思。小童回答的時候也表現出這些記憶很是牢固,並沒有太多遲鈍或是遲疑的現象。
這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一旁的村寨三巨頭相互遞着眼色,也是有些得意。畢竟教化之功不管是在什麼時候,都是可以排的上號的實打實的功績。
或許在後世,像這樣八九歲的小童,甚至年齡更輕一些,五六歲可能認得字都比這二十幾個小童加起來都多,還有一些天才的或許都在學習初中的課程了,但是在現在,在這個毫無系統的教育理論的漢代,一代代的亂教,一代代的胡學就成爲了絕大多數人必然經歷的一個過程。
沒有成規模的文化交流,絕大部分師生閉門造車,就算好不容易有了教育方面的心得,也完全沒有流傳的土壤,絕對文盲率幾乎達到99.9999%的社會環境,四面八方都是目不識丁,絕大部分的人只能依靠十個指頭來比較多少,超出部分的時候立刻抓瞎……
當然,就算是這十以內的加減,都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搬動手指頭,才能半信半疑的確認自己似乎是沒有錯的平民百姓的家庭財產,也是幾乎從來不需要用到數學,反正就那些東西,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更多的時候便是以物易物。
這樣的種種情況彙集到一起,對於漢代這樣的學習進度和學習內容,現在能有這樣的成效,已經可以讓人驚歎和稱道了。
“善!”劉誕揮揮手讓小童退下,然後對着王凌說道,“教之有道,學以致用!王教習此番教化可爲上上也!”漢代評定,一般就是九等,從上上到下下,有些後面陳羣搞出來的九品的雛形。
“巡風使過獎,某不敢居功……”王凌從懷中掏出那一卷竹簡,說道,“此書乃平陽書坊蔡家蒙學之物……以此書開蒙,確實事半功倍矣……”
“嗯……”劉誕點點頭,也是同意,“蔡中郎風骨,實在令人敬佩……不過王教習也是頗有成效,教化有功,就不需過謙了……不知王教習是何方人士?”
對於劉誕而言,雖然自己是皇室之後,但是畢竟現在也是孤單一人,所以多認識一些人,甚至是多結交一些人員也就成爲了劉誕當下急需做的事情。因此見到了王凌頗有幾分本事之後,便迫不及待的開始和王凌套近乎。
“某乃祁縣人……”王凌說道。
“……祁縣?可是太原王氏之後?”劉誕眼睛一亮,頓時問道。
“……不敢有瞞上使,”王凌拱手說道,“王司徒乃某族叔也……”
“哦?!”劉誕笑更是見見牙不見眼,連忙上前補了一禮道,“……啊呀,失敬失敬……未曾想到經於此地得遇王賢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