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紛亂不休,荊襄倒是漸漸平靜。
『過了此處,便是武關!』
廖化斜眼瞄了一下曹真,向前指點了一下。
曹真點了點頭,
如今是太興四年十一月,在經過了漫長的荊州之戰後,大漢東西雙方進入了一個較爲平緩的時期,再加上又有一些限度之內的合作,所以之前娘希匹的,現在笑嘻嘻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曹真作爲曹操的使者,來關中,一則是和斐潛做最後的一些交接事項,另外也是爲了驗證一些東西,畢竟之前到了長安的,要麼是普通人,要麼是外姓,即便是郭嘉,曹操也不是完全放心,只有利益完全捆綁一致的曹氏子弟,纔有印證的資格。
稍事休息後,一行人再度啓程,他們走的,是『武關東道』,就是沿着丹水河谷開闢的道路,東接熊耳諸山,從南陽盆地到這裡,越往西走道路越狹,數百里內,皆是大山深谷,狹窄難行。
這些大山深谷,倒也不是完全不能走,真要翻越,不是不能翻,只不過麼,按照漢代的科技水平,在沒有定位儀器的條件下,深山老林之中,進去容易,出來就難了。
不多時,在越過一個山隘後,武關赫然出現在衆人眼前。
曹真習慣性的上下打量着,卻見此關城建立在峽谷間一座較爲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習山,南瀕丹水。關城外牆青磚爲牆,牆垣長兩裡,延山腰盤曲而過,幾乎嚴絲合縫地將入關的道路完全堵死!
要說入關,從山東到山西,當然是走函谷關最爲直接,但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或許是因爲曹真是從荊州出發,所以走武關也並不算是什麼太大的問題。
『扼秦楚之交,據山川之險。道南陽而東方動,入藍田而關右危。武關巨防,一舉而輕重分焉,誠哉斯言!』
曹真也沒有做什麼遮掩的舉動,很是感慨的說道,便是引得廖化不由得微微點頭,畢竟廖化之前在武關也待過一段不短的時間。
廖化曹真一行並不是武關當下唯一的行者,在武關之前將近三裡的道路左右兩側,稍微算是平整一些的地方,都有一些商旅和民衆,在等待排隊過關。
廖化將自己的印綬和通關的行文先行派人遞送到了關內,然後由關內武將進行覈查。廖化現在已經除了武關令,而是由徐羽暫代,據說過些時日馬恆要來接替……
廖化則是晉升爲督軍校尉,雖說依舊是雜號,但是距離將軍之位也僅僅是一步之遙了。若是驃騎出徵,廖化在名義上便是算是大帳之前的督軍護衛,當然實際上當下也就是個職稱,不可能真的要讓廖化去護衛,否則還要黃旭幹什麼?
雖然有廖化等人的印綬和通傳,但是檢驗和核對還是要一定的時間的,因此曹真也閒不住,走到了一隊商戶面前,伸着脖子往車輛上看,『此販何物?』
商戶連忙陪着笑臉,掀開了蓋在車輛上的竹篾席,然後從中拿了一塊用油紙包好和塊狀物雙手奉上,『此乃南陽特產,紅飴是也……』
紅飴,也就是紅糖,當然不像是後世那麼的純淨,雜質頗多,凝結成塊,呈深褐色。
商戶點頭哈腰的說道:『不是小的吹噓,此乃上等紅飴,香甜如蜜,老少皆宜……』
曹真看了看紅飴,然後掰了一小塊放在嘴裡,『不錯,很甜!』
糖,大概是人類基因之中,被深刻印記的分子結構了。攝入糖分,大腦就會分泌出一種獎勵,然後鼓勵更多的攝入這種高熱量的食物……
當然像是曹真這樣的武將,倒也沒有肥胖的擔憂,只不過單純的甜,吃多了也會覺得有些膩,便是將油紙包一合,『此等紅飴,其直幾何?』
商戶笑呵呵的說道:『將軍喜歡,便是小的榮幸,怎生好收將軍的錢……』
曹真從身上摸了一塊徵西銀幣,丟給了商戶,『某是何人,豈能白取?某是問此物售價幾何?!』
『多謝將軍賞賜!多謝將軍賞賜!』雖然商戶嘴巴上說着不好意思收,手上卻死死捏着徵西銀幣,『好讓將軍知曉,此物價百錢,若是送往偏遠之地,價格便是翻倍,甚至要三百錢一塊……』
曹真點了點頭,將紅飴丟給了身後的護衛,就離開了,他沒計較說差價的問題,自然也沒有在意他用了更多的價格換了一個相比較廉價的紅飴。在旁人看來,他就是個傻子,但是曹真知道,他來長安的目的之一,就是爲了這些……
不多時,曹真便是左右晃盪了一圈,其身後護衛大大小小拿了不少的東西。
回到了廖化身邊之後,廖化看了曹真一眼,微微而笑。
曹真也是呵呵笑了幾聲。
廖化知道曹真爲什麼這麼做,但是一來是沒有必要制止,二來是笑曹真即便是這麼做了也沒有用……
片刻之後,武關就有兵卒前來,見了廖化,便是上前行禮,然後引導着廖化曹真等人先行入關。
『這是……』到了關隘之前,曹真就看到有兵卒拿着點燃的艾草上前,一時間煙霧嗆人,頗有些不明就裡,不由得問廖化道,『此舉何故?』
廖化一邊下馬,一邊說道:『此乃常例也。進入關中之前,人馬車輛,均需過得水火……所謂火,便是火艾薰之,炙炎衡軛,檢視牛馬……』
曹真扭頭看了看,發現並非僅僅是針對自己的,而是所有人都需要如此,便是點了點頭,示意手下護衛根據武關的兵卒提示照着做,心中琢磨着,等到回去了之後,定是也要上諫讓曹操也這麼做。
此舉大妙啊……
車輛人馬混雜,難免夾帶,甚至有可能在車輛之中有夾層藏人,而被這艾草一薰,鮮有人可以忍住不咳嗽的,也就自然暴露了……
其實曹真是想差了,因爲斐潛設立這樣的規則,最重要的原因不是爲了檢查夾帶,而是爲了防疫防蟲。艾草燻烤之下,不管是蚊蟲還是跳蚤,都是無法繼續附着在車輛牛馬上進入關中,也就在某種程度上減少了關中感染瘟疫的可能性。
至於水檢,也就是用石灰水硝石水洗澡,用意也是如此。
畢竟從荊襄而來的流民,身上多少都有一些寄生蟲,如果不能在入關之前檢查出來,等到入關擴散之後,自然就難以控制。武關、函谷等關專門有醫者坐鎮,但凡入關之人,一看就有疾病的,哪怕是頭疼腦熱,都會被攔下,以免將傳染病帶入關中京畿之地。
而這一切,在後世看起來十分平常,甚至有些簡陋的防疫過關檢測手段,在斐潛這裡卻成爲了文明和先進的象徵……
同時,在這樣的舉措之下,使得進入武關的人,都不由得的生出了一種約束感。這種約束感會一直持續,使得這些人下意識的更會接受在關中的其他一些衛生條例,相關律法。
曹真也有一點這樣的感覺,但是他更多的是期待。
關中,是當年秦國的心腹之地,雍州之地,崤函之固,亦是八百里沃土,而現在成爲了驃騎將軍的富庶之地,豐碩之土,是當下大漢的繁華之地……
不知在那裡,曹真他又將看到怎樣的奇景?
……b( ̄▽ ̄)d……
就在曹真準備入關的時候,有一羣人在長安西門之外的一處莊園之中彙集。
莊園依山傍水,倒也風光秀麗,在山下有一池塘,承接着從山上而下的泉水,清澈可人,池塘之中,有一塊奇石,雖說在水中,可生的四四方方,嶙峋風骨。
故而此莊又被稱之爲方石小院。
此處小院,一般人都別想着靠近,老遠就有私人家丁護衛,驅逐一般百姓,而能進入到此地之中的,便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了。
奇石小院之中,倒是佈置得十分文雅,就連侍奉的下人,都能說上幾句經文。當然如果說把這個奇石小院當成一般的文學聚會之所,那就錯了……
就像是張時曾言,『若至此院,僅論經書,便謬之矣……』
那麼不論經書,又是論一些什麼呢?
在大堂之內,張時居於中間,高舉雙手,揮舞拳頭,憤憤而道:『此乃黨爭!龐令君枉顧驃騎之恩,膽大妄爲!禍害同僚,陷構罪名,大肆收捕,攪亂地方!真乃惡極之舉是也!』
有時候,並非是人不知道好壞,也不是不清楚厲害關係,可依舊是會去做。
就像是不走人行天橋非要翻越護欄。
之前不也是這麼走,不也都沒有事情麼?既然沒有事情,那麼爲什麼現在就要規規矩矩的走天橋?
整體上來說,這一次龐統等人的大動作,對於平民百姓和在野士族來說是相當利好,因爲平民發現物價糧價下降了,而在野士族子弟發現平白騰出了不少的坑位……
所以對於龐統等人的舉措,這兩個階層的人自然是舉雙手贊成,恨不得舉五肢表態了。但是對於另外的一些人來說,就不是那麼的舒服了。
受挫最重的,自然就是關中派系。
這一點毋庸置疑。
並且正是因爲如此,使得龐統等人這一次的舉動,似乎看起來充滿了黨爭的味道。
張時高聲呼喝之下便是也引得了不少人的附和,表示張時說得有道理,龐統等人很有可能是借這個機會,排除異己,構陷賢良。
黨爭麼,可以說是貫穿了整個封建王朝統治的一個常見的現象。
黨爭這個詞,基本上都是貶義的,通常也帶有濃厚的血腥味。起初黨爭還多少留些顏面,越往後的朝代便是越心狠手辣,輕則貶官流放,重則抄家斬首,黨首靈魂人物的興衰,關係到政治利益羣體,一榮皆榮,一枯皆枯。
『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有人高聲接着張時往下說道,『正所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如今小人當道,朋而黨之,其害之甚也!』
『正是!甚是!』
『《管子》有云,「羣臣比周,則蔽美揚惡」!《楚辭》又曰,「衆比周以肩迫兮,賢者遠而隱藏」!如今之局,何嘗不是如此?!』
一時間人人鼓譟,都有些義憤填膺的感覺。
『朋黨』的這個『黨』字,其實在古漢語當中寫作爲『黨』。
五百家爲黨。黨,長也。一聚之所尊長也。起初的『黨』字,並沒有太多的惡意,只是指親族衆人,相互關照,相互救護,因而便有黨長一說。
後來和『朋』勾結到了一處,便帶出了貶義來,有人說『朋黨』二字,便是『幾個人躲在黑屋子裡』……
春秋戰國之時,皇權分散。在諸侯國之中,因而即便是有小人比周,朋黨營私,但是諸侯爭霸,依然要名義上尊重周天子和諸侯君主,諸侯王國裡面的貴族,是要靠分封認命的,並不是結黨就可以得到爵位,所以統治者還可以有着與生俱來的權威,朋黨的危害性並沒有太多的體現。
而到了漢代,經過秦朝大統一,漢朝取而代之,因而周朝的分封制對人們的影響略微衰弱,權利不是來自於貴族血統,而是皇權指派,而漢代又因爲本身根子長歪了,外戚干政甚至成爲了一種常態,使得『外戚』、『宦官』明顯的出現了朋黨的特徵,並且不論具體事務是非對錯,毫無差別的開地圖炮進行打擊……
而這種習慣,一直綿延。
唐代皇帝感嘆,『除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
宋代皇帝悲鳴,老王同學和司馬愛卿,你們兩個能不能別動不動上來就扣眼珠子抓小鳥麼,能不能好好說話啊?
然後明代的東林黨高舉着火把,咆哮着,異性戀……呃,錯了,是閹賊都去死,非我同類,便是閹黨,都去死去死……
我大清晃着小辮子,表示在防範漢人結黨方面大有成效,通過大興文字獄,對於有結黨嫌疑或者蛛絲馬跡的現象,立刻予以零容忍的高度打壓,斬首抄家很常見,滿門抄斬誅滅九族也時而有之……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清朝之時,表面上的朋黨就轉入了地下,官員之間的以門生故吏形成的盤根錯節,愈演愈烈,最終形成巨大的地下洪流,比在表面上的朋黨影響更爲惡劣,至少表面的朋黨還好查,地下的勾結卻更隱蔽……
廳堂之內,張時舉着拳頭高聲怒斥,堂內衆人便是聲聲應和。
『如今緝拿之人,皆爲關中之輩,竟無一荊襄之輩,此若不是黨爭陷構,又是什麼?』
『貪腐之輩,罪有應得,然則黨爭無辜,天理難容!』
『人情往來乃爲常理,如今卻成爲構陷之罪!』
羣情滔滔,而且越說便是越發覺得自己有道理,之後就會選擇性的忘記一些事情。
就像是小孩子可能只是被父母打罵了一頓,然後自個兒窩在一個地方一邊哭一邊嘀咕便是父母都沒有愛過他,這個世界都是灰白的,沒有彩色,渾然忘了他究竟是因爲什麼錯事才被打了……
又比如是夫妻吵架,便是將對方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全數往外禿嚕,男的說女的天天刷手機,女的說男的天天玩遊戲,相互瞪着眼珠子噴着白沫子,而對方那些沒有拿手機沒有玩遊戲的時候所做的事情,都忘了……
被張時邀請而來的這些官吏,也忘了他們平日裡面究竟有沒有做什麼貢獻,有沒有提升經濟改善民生,反正只是記得當下因爲龐統等人追查貪腐,導致他們原本的收入銳減……
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已經習以爲常,都認爲是正常的『人情往來』。
禮尚往來有錯麼?
收點紅包怎麼了?
晉升沒有他們的份,額外收入又是縮減,自然心中不滿,再加上張時給出了一個絕佳的理由,黨爭!
這絕對就是黨爭!
不是黨爭,又能是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驃騎變心了!
這不是他們的錯!
之前遲到一兩個小時笑着說沒關係應該的,現在遲到五分鐘就翻臉說磨嘰幹啥了,當初隔三差五送玫瑰花,現在一年到頭不是菜花就是西藍花……
這如何能忍?!
那麼不能忍的時候怎麼辦?
搞事啊!要讓驃騎知道不是所有的小甜甜都能叫做牛夫人!
『諸位,諸位!』張時沉聲說道,『過得幾日,龐士元便要公開典刑,以示其正!屆時定然觀禮者衆也!此乃絕佳良機是也!』
『屆時吾等據理直爭,便是揭開龐氏虛僞之舉,痛陳黨爭之害,讓天下人都明白,吾等坦蕩,可昭日月!』
張時講的直白,不害怕傳出去麼?
某些程度上來說,張時還真不怕。
因爲今天進入廳堂之中的人,並不是誰便都能進來的,除了要求有『三年爲官,三十名私丁,三百石以上、三千萬錢』之外,還必須有三位保薦人,其中至少一位是已經在場的直接指定保薦人。
都是知根知底的,都有連帶關係,又怎麼可能傳出去?
有時候跟在自己身後,聽着自己使喚的人多了,便會讓人覺得自己已經是成爲掌控一切的人物,可以去挑戰一下更高的位置,所以張時並不害怕,甚至覺得經過這是一次檢驗團隊的最佳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