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五年,初夏。
陰山城中。
斐潛和於夫羅歡笑聲聲,高舉酒杯。
而另外一側,斐蓁和於夫羅的大王子也是坐在側翼,相互說着一些什麼。
殺人不僅僅可以用刀子,還可以用很多其他的東西,比如酒。
還有一些其他的什麼東西……
斐蓁瞄了一眼在上座的斐潛和於夫羅,對着一旁的南匈奴大王子說道,『以後我肯定會像是我父親那樣……對了,你父親有說過要讓你繼承王位麼?』
南匈奴大王子,姓劉,名豹。
劉,是因爲漢天子姓劉,所以於夫羅覺得自己的孩子當然可以姓劉,也只能是姓劉,至於『豹』麼,那是因爲在草原上,豹子跑得比狼都快……
當然,南匈奴大王子還有一個匈奴名字,但是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提及,連大王子劉豹自己都不願意提及,那麼還有誰會願意提?
劉豹點點頭,很是肯定的說道:『那是自然!』
『可是我聽說……』斐蓁小聲的嘀咕着,就像是一個聽到了什麼小道消息,忍不住想要和其他人分享的樣子,『你父親其實更喜歡你三弟?』
劉豹的手一下子捏緊了酒杯,過了半響才說道:『誰說的!?』
斐蓁說道,『你們部落裡面的人說的,好幾個都是這麼說的……說你父親只是帶着你三弟去打獵,從來都沒有帶着你……你看我父親來陰山,他就帶着我……』
劉豹忍着,將酒杯放下,他怕忍不住會將酒杯砸出去,那就壞事了,過了片刻便是強笑着說道,『都有帶,都有……你看這一次來這裡,我父王不就是帶着我來了麼?』
『那不一樣……』斐蓁說道,『我父親是都帶着我,從關中到河東,然後又到了這裡不管是行軍還是打獵,還是宴會什麼的,都是帶着我的……而你父親,是打獵的時候從來不帶着你……這樣很不好……我有些擔心……』
劉豹強笑道,『你擔心什麼?』
斐蓁也是笑着,然後舉起了酒杯,『擔心我下次來的時候,一起喝酒的人就不一定是你了……』
『……』劉豹眯着眼,過了片刻也是笑了起來,『公子放心,到時候肯定還是我們一起喝酒!』
漢代的酒水度數都不高,講究的是千杯不醉,尤其是斐蓁喝的酒水,更是稀釋了,就跟甜漿差不多,意思意思而已。
兩人一同舉杯,然後相視而笑。
場面祥和,歡快,喜慶,伴隨着樂曲和舞蹈,觥籌交錯,就像是快樂得要溢滿了整個的庭院一般。
『來來,大單于,看看我特意給你帶來的禮物……』坐在上首的斐潛,笑呵呵的讓人送上了一堆的東西。
精雕細琢的玉石,鑲嵌了金銀絲的漆盒,薰香了的錦緞,暈染了顏色的棉布。
每一樣東西都不多,就幾個而已,但是每一樣都很精美。
於夫羅捏着這個,摸着那個,就像是恨不得生出十幾只的手來,『這些都給我?』
斐潛微微笑着點頭,『對,都送給你……』
於夫羅怔了一下,然後大笑起來,『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大家都是好朋友,不用客氣……來,喝酒,喝酒!』斐潛舉起了酒杯,『這個孜然羊肉做的不錯,大單于不妨嘗一嘗……』
於夫羅取了一塊,放到了嘴裡,頓時眼睛一亮,『好吃!』
孜然原產地是埃及一帶,嗯,當年法老王就有用孜然醃製的……咳咳,這玩意原本應該是在唐代的時候,因爲西域的貿易恢復,逐漸的走入華夏,但是現在麼,斐潛等於是提前開通了這一條西域貿易線,孜然也就提前到了。
人體有一種奇怪的本能,就是對於有益的食物,就會立刻會有香,甜,回甘的感覺,會覺得舒服等等。孜然也是如此,這種香料,對於大腸桿菌,沙門氏菌等等都有抑制作用,還可以防止一些食道結腸癌細胞的產生,自身既有油脂也有膳食纖維,幾乎是每一個接觸到孜然的人,都會立刻喜歡上這個玩意。
尤其是孜然炒肉,真是炒啥肉都好吃……
這纔是真正的重頭戲。
其他的香料麼,斐潛不是很清楚能不能種植成功,畢竟水土或許有所不同,但是孜然啊,這玩意在大西北肯定能種成功……
而要讓斐潛用隴右或是關中的土地來種植孜然,確實有些浪費了,畢竟不吃孜然沒事,但是不吃糧食就有事了,所以那些比較成熟的土地,還是要以糧食產量爲主,那麼很自然的,斐潛就想到了現階段處於半遊牧半農耕的南匈奴人。
南匈奴人沒有進項,就沒有餘錢和斐潛麾下進行商貿交換,而越來越大的貿易差距,也會使得南匈奴人會產生出一些不滿的情緒,這種情緒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就會爆發出來,有可能會導致地區的不安定和其他後續影響。
所以充分的利用南匈奴的勞動力,使得南匈奴人滿足於虛假的付出就會回報的輪迴當中,利用陰山這些偏遠地區的土地,生產原材料,一方面可以使得南匈奴的貿易鏈條更加的穩固,另外一方面也會使得原本對於種族之間的矛盾,轉移到其個人上去……
是不是很簡單?
之前沒錢,是漢人的剝削,之後沒錢,你沒看人家王二麻子開了那麼大一片地,種了那麼多的孜然,今年可是賺翻了……
於夫羅聽聞了斐潛說了幾句這個孜然是多麼的價格昂貴,然後又說了要準備在關中種植,要不然錢財都被西域胡人賺去了云云,猛然間想起來,這生意,似乎自己也是可以做一做的?
不就是像是種糧食一樣的種麼,反正之前也不懂得種糧食,現在不也是會了麼?那麼種這個孜然,又有什麼分別?關鍵是這玩意的價格這麼貴,有賺頭啊……
『真的?種這個什麼,呃,孜然……不管是種出多少來,將軍你都要?』於夫羅眼珠子轉悠着,『要是種得很多了……也是這個價?』
斐潛點點頭,然後看着於夫羅,『單于的意思,你也準備種?』
『有點想,主要是這個價格……』於夫羅明顯吞嚥了一下口水,『這價格……』
斐潛哈哈的笑着,點了點頭,『沒錯,我說的,就是這個價格……當然,單于你也知道,只要有錢賺,就不怕沒人去種……這幾年啊,這個價格沒問題,可是後面如果種的人多了,價格也就自然沒有這麼高了……但是至少這三五年內不會有太大變化……』
『三五年……』於夫羅沉吟了一下,『沒問題!我會讓手下都去種!說好了,我的人種出來,將軍可是都要收的……價格至少,三,嗯,五年不能變……』
農耕這種事情,在南匈奴的眼中就像是白撿的。嗯,在某些方面來說確實也是如此,畢竟南匈奴人直到現在,也還是放一把火,然後灑下些種子,等到收成的時候再來割一次,其餘時間全數靠老天爺幫忙。
所以現在種糧食賣不了多少錢,但是如果改成種孜然……
『好說,好說!可以,可以!這又不是什麼大事……』斐潛笑着,再次端起了酒碗,『這些都是小事,單于安排就行,來來,喝酒,喝酒纔是大事!』
『哈哈!喝酒,喝酒!』於夫羅也端起了酒碗,心中原本隱隱閃過的一個莫名的念頭,便是在酒水的澆灌之下,化爲了泡影。
……(゚▽゚)/……
斐潛在陰山之處喝酒吃肉,曹操則是茶飯不思,盯着軍事上的地圖縝密謀劃。
漁陽。
割了這麼一大塊肉出去,當然不是曹操突然轉性了,心慈手軟要放下屠刀了,而是因爲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
原本漁陽的戰略,是爲了挖個坑,來抓趙雲這一隻老虎的,可是嘩啦啦跑進來一大羣馬,那麼原本的虎,似乎也不是那麼的重要了。
曹操沒戰馬,缺得快發瘋了……
可是馬雖然沒有老虎兇殘,但是也和老虎一樣,有四條腿,稍有不慎便是跑得一匹都不剩,所以要圍獵這一羣的馬,老曹同學可是殫心竭慮,連頭頂上的毛都少了好些根。
現在不是關心頭髮多少的時候,如果可以,老曹同學甚至想要用他自己的頭髮去換戰馬,能換多少就換多少,即便是自己禿嚕了也在所不惜。
戰馬!
沒有戰馬,就是少了兩條腿,這一點,在老曹同學和花錢同學比斗的時候已經有了深刻的體驗。
再次審覈了整體的戰略佈局,曹操擡起頭來,此時才覺得脖頸之處酸脹疼痛,不由得伸手捏按着活動了兩下,聽到脖子骨頭嘎拉拉作響,似乎是舒適了一些。
漁陽,是小事,這麼一大批的戰馬,才能算是大事!
至於值不值,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反正老曹同學覺得這一筆生意划算,但是生意麼,總是要落袋爲安纔算數,要不然都是賬面上的花活,隨時可能就變成了什麼呆壞賬,然後變成一百年都收不回來的應收貨款……
再一次的衡量了方方面面,曹操最終下了決心,站了起來,和郭嘉交換了一下眼神,微微點頭,便是昂然走到了廳堂之外。
『傳令下去!』曹操沉聲說道,『各按方略行事!』
一羣早就等候在堂外的傳令兵,大聲應答,然後走了。
曹操看着傳令兵走了,原本緊繃着的神經突然鬆懈下來,渾身上下頓時覺得疲憊不堪,就連走回去的力量似乎也消失了,便是原地坐了下來,坐在了廳堂邊上的臺階上,看着遠處的雲霞……
郭嘉在廳堂之內,收拾所有的地圖還有相關的資料之後,也跟着曹操走到了廳堂外,恭恭敬敬的站在曹操身側。
『大漠之雲霞,亦絢麗如是?』曹操感慨的說道。
郭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點頭說道:『大漠廣袤,一望無垠,便是尋常日升日落,皆是動人心魄……』
曹操呵呵笑了笑,『但願有生之年,某便可親眼目睹此等盛景……』
郭嘉默然。
太陽升起,然後落下,似乎無窮無盡,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但是不管是曹操還是郭嘉,其實心中都有一種感覺,這個天下,已經變得有所不同了,至少在那個驃騎將軍斐潛出現了之後……
人是學習能力極強的生物。
曹操當年見過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何進大將軍是怎麼死的,所以他不可能會去犯何進一樣的錯誤,牢牢的抓緊軍權,把控着一切,便是曹操從何進身上學到的東西。但是現在又有了一些新的變化,只不過曹操還沒有意識到,如果不是斐潛的出現,那麼他現在就是親臨一線,在每一次重大戰役的時候都親臨一線,就像是走鋼絲一樣,走過去了,便是萬千喝彩,走不過去,便是萬劫不復。
現在,不知不覺當中,曹操開始學習像是斐潛一樣,坐鎮中央,從一個前線形的統帥,向指揮形的統帥轉變……
當然也可以說是冀州的人士情況,使得曹操無法離開,反正當下的漁陽之戰,曹操是無親身參與了。
……( ̄▽ ̄)“……
漁陽以北。
丁零人的陣列之中。
一名老者仰着頭,任憑陽光落在他的臉上。
老者的臉上都是皺紋,每一道皺紋裡面都蘊含滿了風霜。
『以前我們夏天的時候……』老者閉着眼,緩緩的說道,『是不打仗的……夏天到了啊,牛羊都要配崽子的……在草原上,你會看到一對對的公羊頭頂頭打架,打贏的就仰着脖子去找母羊……然後我們的小夥子也在草地上摔跤,打贏的也是擡着頭和小姑娘去鑽草垛子……呵呵……』
『那時候……真好……真好……』老者喃喃的說道,『我還記得我第一次找到的那個菇涼,她像是小羊羔一樣的溫柔,她的頭髮有些淡淡的褐色,她的皮膚像是牛奶一般的光澤細滑……我們在草地裡面翻滾……聞到的就是青草的味道……』
老者深深的呼吸了一下,然後睜開了眼,『不像是現在……只有臭味!死亡的臭味!』
『該死的鮮卑狗!』
『吹號!』
『進攻!』
『嗚嗚……嗚嗚嗚……』
丁零人像是出籠的野獸一般,瘋狂的朝着漁陽的聯軍陣列撲去。
鮮卑人和公孫軍,依託着漁陽城,相互勾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陣勢,原本以在這樣的陣勢之下,丁零人多少會有一些顧忌,結果沒有想到的是丁零人似乎完全不在乎一樣,直接二話不說就開打。
丁零人當然不可能是完全不在乎,只不過對於丁零人來說,他們不僅是有戰爭的顧慮,更有『詛咒』的壓力。
戰爭的顧慮還是有形的,至少可以看到,是現實當中的明晃晃的刀槍和箭矢,但是那些無形的『詛咒』,卻更讓丁零人無法應對,持續恐懼,因此即便是鮮卑人和公孫軍擺出了一副聯合的態勢,丁零人依舊是進攻了。
在初夏的這麼一天,在原本應該是草原休養生息的時刻,開始了亡命的搏殺。
最先撲出的第一陣列,便是丁零人的奴隸兵,還有那些已經算是『詛咒』發作了的那些丁零人……
戰馬奔騰,很快就提到了最高的速度。這些丁零騎兵伏在馬上,將長矛對準了前方,叼着長刀,朝着公孫的步卒陣列和鮮卑人的騎兵結合處,便是宛如海潮一般狂涌而去!
馬蹄聲如雷一般轟鳴,已經分不出點數,只是轟隆隆的響成一片……
公孫兵的步卒陣列之中,便是有前線的指揮校官淒厲的叫聲,『穩住!穩住!』
然後是其他的一些士官的聲音應和響起,但是在聲線當中也是同樣的顫抖着,就像是這些聲音不僅是叫給普通步卒聽的,也是叫給他們自己聽的一樣。
柳毅是前線指揮將領,在短暫的失神之後也立刻反應過來,大聲下令:『督戰隊上前!所有人不得自亂!這個時候,亂軍心者,盡斬陣前!立盾!架槍!弓箭準備!我們後面還有漁陽弓箭手支持!射也射死了這些丁零人!不用怕!都穩住了!』
人馬一上萬,幾乎就是給人無邊無際的感覺,再加上戰馬,便是越發的龐大,幾乎就像是擁塞了整個的視野。
『不對!』柳毅察覺到了有些不妙。
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了柳毅的心頭。
雖然說柳毅並不是什麼頂尖一流的將領,但是對於戰陣,多少還是有一些經驗,當他看到這些丁零騎兵遠遠的就提起了馬速,甚至是以最高的速度在進行衝刺,就像好像是隻打算衝擊一次,根本就不想要留力去掉頭進行第二次的攻擊一樣……
這有問題!
柳毅本能的回頭看了一眼漁陽城上,卻看到了公孫度狠狠的揮動下手臂……
『嗖嗖!』
弓箭手開始射出了第一輪的箭矢。
這些箭矢不是爲了殺傷,而是爲了在地面上標識出射擊的範圍,因此一般來說箭矢的尾翎都是白色的。
箭矢紮在了地面上,濺起細碎的泥土。
白色的尾翎在風中飄蕩着,然後劇烈的震動起來……
下一刻,便是一匹戰馬的四蹄翻飛而過,還有一隻沾染了鮮血的皮靴撞在了箭矢的尾翎上,頓時將白色的尾翎染上了一半的豔紅!
『風!大風!』
『自由速射!快!快!』
丁零人馬,瘋狂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