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斐潛覺得,歷史的意義就是爲了讓人重複歷史,就像是舊轍存在的目的就是讓人重蹈舊轍一樣。
就像是眼前的河川之水,上一刻水流過,然後下一刻的水跟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走着重複的道路,然後要等到千百年之後,纔會發現有那麼一些的改變。
斐潛站在山崗高處,望着山下川流不息的黃河。
嗯,現在叫做大河。
這是黃河的『幾』字彎的最後一個彎,此處便是潼關之處。
潼關之前叫做『桃林塞』。早在春秋戰國之時,就有《左傳》所記『文公十三年,晉侯使詹嘉處瑕瑕,見山西猗氏縣,守桃林之塞。』
潼關整體就像是黃土高原的一塊平臺,而想要走上這一塊平臺,便是隻有一條狹隘得能單車通行的斜坡,被稱之爲五里暗門。
關隘的主體便是修建在這一塊平臺之上,叫做麟趾塬。
斐潛看着潼關佈防圖,然後目光從圖紙移動到了遠處的關隘城牆,箭樓哨塔上。
當然,在歷史當中最爲難以攻伐的關隘並不是潼關,而是秦函谷關,漢代的函谷關已經沒有像是秦代函谷關那麼險要和難以攻伐了。
原因當然是水土流失,就像是眼前的潼關,在隋唐之後,因爲黃河的侵蝕,泥沙的堆積,潼關最終成爲了一個關隘體系,就像是裝水的皮囊,在破了一個洞之後,便是越來越多的洞,打上了越來越多的補丁。
斐潛到潼關來,便是因爲聽聞了河洛之處的異常動靜,並且上一次斐潛從河東回來的時候,走的是蒲阪津,並沒有經過潼關,所以這一次來巡查一下潼關的建設和具體情況也是應有之意。
潼關的擴建工程,現在基本上差不多了,雖然說大體上還有一些細節需要繼續施工,但是整體框架已經出來了。
整體上來說,潼關的防禦體系就像是兩條狹長的走廊再加上一個巨大的臺階。
第一道的防線,是在黃巷阪的中端。類似一個『【』的形狀,有四座箭樓,兩前兩後的高聳在中間。
黃巷阪的南側緊臨高原,懸崖陡壁,北側夾河之間有一高岸隆起,這就形成了南依高原、北臨絕澗、中通一徑的孤道,所以,黃巷阪成爲潼關要塞的第一個天然屏障。(不清楚黃巷阪的位置的小夥伴可以看章節後面的本章說注)
第二道防線則是在黃巷阪之後的高地平垣的『五里暗門』之前。大體上就像是一個放大拉長的『 C 』字,比較有弧度的將『五里暗門』的下端入口之處遮掩得嚴嚴實實。同樣也是有四個高聳的箭塔,相對來說比黃巷阪那邊的箭塔要更大一些,或者應該稱之爲『箭樓』。
因爲地形的限制,『五里暗門』這一道相對比較平緩的坡道,就成爲了爬上麟趾塬,進入潼關主體的唯一途徑。其餘的地方基本上來說都是將近七八十度的斜坡,有的地方甚至是九十度或是超過九十度,即便是攀巖高手都未必能走,更不用說是普通小兵了。
在五里暗門的坡道之前,圓弧形的城牆和箭樓圍起來的空地之中,分佈着驛站和一些軍事設備,還有一個小一些的兵營,大的兵營則是在麟趾塬上。這個小兵營是專門駐紮負責五里暗門和黃巷阪的兵卒,要不然更換值守的兵卒每天爬幾個五里暗門,體力都消耗在了爬坡上了。
而斐潛當下,便是站在五里暗門的頂端,而潼關城的主體,便是在此處不遠,不僅是護衛着五里暗門,也同樣堵着通往潼水禁溝的道路。
禁溝之西,便是一馬平川的關中平原了。
而在斐潛對面,隔着滔滔的大河,便是後世略有名氣的什麼一見誤終身的風陵渡……
只不過現在這個時代,風陵渡大部分還泡在大河裡面,要等到幾百年後的泥沙慢慢堆積之後,才能露出水面上來。
滄海桑田,一些變化往往會改變很多東西。
斐潛回頭而望,便是巍峨秦嶺,矗立在天邊,而鬱鬱蔥蔥的樹木和蕨類灌木,則是充斥了整個的視野。這些蕨類植物,將在這一次,還有下一次的小冰河時期裡面慢慢的死去,而麟趾塬和隔壁牛頭塬的樹木,也會漸漸的被砍伐一空,最終成爲了後世那種光禿禿的旱田,亦或是退化成半荒漠的狀態。
原因無他,人要吃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長安並不適合成爲一個巨型的人口城市。
人口越多,需求越多,龐大的人口會導致長安城變成一個需求的無底洞,無休止的吞噬着周邊的一切資源,而一旦風吹草動,都會影響到整體供需比例的變化,從而影響到城中的百姓生活,進而導致生存條件的上下波動,這種波動就會導致人心的變化……
這也是斐潛爲什麼不修建長安新城牆的原因。
因爲即便是修建了城牆,堅固得超過任何一個當今的城市,一旦被外敵侵入到了城市周邊,也是一樣頂不住,而且很有意思的是,這種頂不住的壓力來源,並非是來自於外部,而是更多來自於城市內部。
在冷兵器時代,當防守方不得不依託城市進行防守的時候,說明防守方在實力上整體處於劣勢。毫無疑問在冷兵器時代,城池的城牆在是極爲有效的防禦措施,但是絕對不能僅僅依靠城牆這一點來進行防禦。
戰爭的目的是擊敗對手,或者擊退對手,而對於統治者下轄的普通民衆而言,無疑希望統治者儘早擊敗對手,而等待對方糧盡這種消極做法則會給轄區內經濟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當進攻方意識到無法速勝的時候,一般來說都會對防守方城池之外的經濟設施進行破壞,劫掠之類的行爲更是常態。
至於像長安這樣的巨型城市,往往都是區域經濟的核心,人口衆多、商業發達,像這種城市本身並不能供養自身,需要周邊地區提供糧食等基本消耗品,一旦被被圍困後,首先會造成極大的恐慌,這種恐慌下引發出來的混亂,往往比外敵還具備更大的破壞力。
同時城市防守需要對內部徵發大量的物資,比如需要拆除城牆內側的房屋、拆除大型房屋以獲得滾木等。這種徵發一定會從城市內持不同政見者,或是底層民衆身上開始,而這種行爲,也會使得民衆失去對於防守方的信賴,讓攻擊方有了收買內奸的可能,越是大的城市,越難以防備這種從內的破壞。
所以簡單來說,長安城應該禦敵於外,而不是憑藉長安城牆來進行防禦,因此潼關武關散關等,就等同於長安的城牆了,至少應該保證敵人是在這些關隘的外面,纔有可能確保長安乃至於關中不至於出現動盪。
而一個政權的穩定的基礎,就是這個政權的錯誤儘可能的少,並且即便是出現了錯誤,也會很快的得到修正,如此一來在這個政權之下的民衆,纔會越來越自信,越來越有自豪感和歸屬感。
這種自豪感和歸屬感,千金不換!
就像是斐潛在年輕的時候,因爲大量的『公知』、『磚家』、『叫獸』不遺餘力的描繪華夏多醜陋,國外月亮多麼圓,以至於包括年輕時的斐潛在內的很多人,都對於華夏沒有什麼自豪感和歸屬感。在哪一個混沌的年代當中,似乎華夏做出什麼來,都是一片罵聲,做出了什麼成績,都是不值一提,無論發展什麼都是勞民傷財……
在那個顛倒黑白的歲月裡面,只有大量藉着機會涌進華夏的國際資本和被這些資本控制的力量,纔是值得某些公知和媒體大力謳歌的,『商業是最大的慈善』、『商業本身就是最大的公益』,這是多精明的人才能用顛倒的關係做出的詭辯術?
直至當下,當斐潛自己身爲驃騎將軍,站在潼關之處,身後便是關中長安,千家萬戶,才更加的深刻的意識到,其實一個國家,一個政權的防禦體系,不光是在物質層面,也需要在精神層面。那種在一片叫罵聲當中,堅定不移的向前,即便是被扎,被打,受傷受辱了,依舊不改初心,而不是像毛熊一樣躺平,是多麼難得的精神力量!
就像是漢代當下,也有漢代自己的精神力量,一漢頂五胡!
漢人有這個自豪感和歸屬感!
即便是當下已經被東漢折騰得搖搖欲墜了,可是在歷史上曹操依舊是二話不說,打東胡,也打西羌,沒有任何的妥協!
反觀後世那些人,還沒打就先跪下去……
『主公……』站在斐潛身後的許褚微微示意了一下,『那邊……來人了……』
斐潛轉過頭一看,微微點了點頭,掉頭上馬,返回潼關本城。
來的人,便是大漢當下還沒打便是先跪下去,然後不僅是一邊吃着飯,還要一邊罵着孃的人……
弘農楊氏。
在後世之中,斐潛在看到楊修因爲『雞肋』二字而死之時,不免有些感慨,但是隨着漸漸的年歲增長,尤其是在當下自己站在了統治者的角度上往下看的時候,卻有另外的一番發現。
楊修的楊氏是弘農楊氏,是四世三公,是大漢朝堂之中唯一碩果僅存的高等衙內等等,林林總總的名頭全數來開,可能足夠鋪開兩三裡的地,但是有一個現實楊修根本沒有意識到,弘農楊氏已經在拖着時代的後退了。即便是在西晉之中楊氏有暫短的復起,也是屬於迴光返照的類型。
當斐潛在前面開道,帶領着龐統等人,拖着韋端楊修等傢伙一路向前的時候,韋端好歹還懂得乖乖跟着,不整什麼幺蛾子,而楊修在幹什麼?
歷史上也是如此。
曹操要殺楊修,比較公認的一個因素是楊修陷入了曹丕和曹植的相爭,而且是站在鼓吹曹植的一方。
對於像是長安這麼大的一個城市而言,什麼是最重要的的?
穩定。
那麼對於一個政體而言,對於一個比長安城還要更大,更爲複雜的一整個國家來說,什麼是最關鍵的?
依舊是穩定。
只有百姓可以穩定的生活,否則再好的規劃都落不到實處。立曹丕或是立曹植最大的區別,就在於立嫡長子是一個穩定的標準,而立賢是一個不穩定的標準。在曹操沒有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的時候,唯有立曹丕,纔不會走上袁紹和劉表的老路。
那麼楊修是真的覺得曹植是因爲賢能纔去輔佐和鼓吹的麼?
未必。
因爲別人給曹丕出主意,那是真的在出主意,而楊修給曹植的主意麼,就是乾脆寫個答案讓曹植抄……
這種行爲,真的是爲了曹植好?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說法,就是楊修不僅是陷入了曹植的嗣子爭奪當中,而且還可能和當時的魏諷謀反有所關聯。若是這個說法成立的話,那麼楊修是不是等同於端起碗吃飯,然後吃完了不僅是罵娘,還準備把碗給摔了?
就像是當下,楊修不僅是吃着山東山西交易的紅利,而且偷偷的走私,可以說河洛大部分的利益來源是出於山西,但是楊修卻還想要的更多,或是覺得楊氏應該得到得更多。
因此斐潛當下一方面是到了潼關視察城牆防禦體修建的情況,另外一方面則是叫來了楊修……
斐潛的模式就是事情先說在前面,不教而誅,不是一個好習慣,至於說了之後還犯蠢的,那就誰也怨不得誰了。
之所以回潼關的主城,也是因爲不想讓楊修認爲斐潛是在迎接他……
雖然說大概率楊修不敢這麼想,但是萬一給了這個傢伙的一個什麼錯覺呢?就像是『雞肋』之事一樣。說不得當時得意洋洋說雞肋的時候,楊修還覺得自己挺美……
楊修低頭拜見,臉色雖然不變,手腳卻有些抖,戰戰兢兢,又剛又慫。
知道一個事是錯的,和不去做這個錯事,是完全兩個不同的概念,就像是盜版。楊修知不知道他的一些事情是錯的?知道,但是依舊去做了。
因爲利益,因爲情緒,因爲一些楊修之前認爲是他是正確的那些原因,去做了錯事,然後站到了斐潛面前的時候,就難免有些面上沉穩,心中忐忑。
楊修早就聽聞潼關在重新修建,但只是通過口耳相傳,難以真切體會其中的險峻雄偉,當下自己一路走來,親眼目睹之後,才發現他想象當中的潼關已經是很難攻克了,而現在覺得自己之前還是想的簡單了,這哪裡是什麼關隘,簡直就是天塹一般!
斐潛指了指一旁的坐席,讓楊修坐下。
楊修謝過,然後坐了下來。
正坐。
如果說單從禮儀規範來說,這些士族子弟,尤其是大族的子弟,確實一個個都是極好的,不管是從儀態還是從舉止,基本上來說就像是標準動作一樣。
『德祖……』斐潛微微笑着,『這一路來,觀潼關如何?』
楊修挺直了腰,拱手而道:『今一路而來,見潼關霞光,如元元之庭,又有山霞雲冠,如飄飄之清。徐徐而進,將軍之號,金鼓聲聲,三番六營。令行禁止,罔敢不謹,刀槍林林,長纓甡甡,其兵甚壯也。』
『觀潼關地勢,負秦嶺之臺,倚大河之風,帶涇渭富流,挾終南壽山,重城累關,如虹如樑,御萬於外,制闕於內,長安萬年,關中明堂,藍田左掎,金鎖前張。圻連乎馮翊,疆接乎岐陽,其地甚利也。』
『潼關之穩,便如山川之固,修特此向驃騎賀!』
斐潛呵呵笑了笑。
如果按照做文章的能力來排序,楊修至少能排進當下大漢的前十名,但問題是很多時候事情是要看怎麼做人,而不是怎麼寫表面的文章。
『今日喚德祖前來,可知何事?』斐潛說道。
楊修遲疑了一下,然後低頭說道:『在下不知,請驃騎明示……』
『真不知道?』斐潛依舊是笑着,『那麼德祖喝完這杯茶,就可以回去了……』
一瞬間,楊修額頭上的汗就從無到有,然後滾落了下來,砸在了在他所坐着的席子之上,暈染出一個圓形的印跡。
楊修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麼?
但是人總是有僥倖心理的。
僥倖心理這個玩意麼,基本上來說,人人都會有一些,或多或少。
比如明知道是違法行爲還要去做,明知道錯誤還要去犯,大多數都是這種心理在作怪,然後因爲某些『可能』、『也許』、『萬一』等等的詞語,去賭那種及其微薄的可能性……
就像是當下的楊修,就在賭他的事情,斐潛『可能』、『也許』、『萬一』是不知道呢?那麼自己要是不打自招,豈不是吃虧了?
亦或是楊修在面對着斐潛給與的壓力的時候,在緊張和焦慮之下,爲了不讓自己出現精神上的崩潰,便是以僥倖心理來安慰自己,『可能』、『也許』、『萬一』沒有那麼的糟糕,事態還不至於惡化?
可是當斐潛說喝完茶就讓楊修走的時候,楊修又不敢繼續賭了。楊修害怕這樣轉身走了之後,就等同於和斐潛徹底決裂,將來就可能要面臨更多的麻煩,更爲窘迫的境地,甚至可能會下一步直接遭到斐潛的兵卒攻伐……
雖然說現在這個階段,楊修也知道斐潛正在用兵於隴右,但即便是如此,斐潛當下還在關中和潼關左近的兵卒力量,也不是楊修所能輕易抗衡的,而另外一方面的援手,曹操又專注於幽北,然後楊修還聽說江東也在打曹操,所以曹操能不能順利挺過去,也同樣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再這樣的局面之下,楊修吞了一口唾沫,然後離席拜倒在地,認慫了,『臣……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