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於漩渦的中心,五方道場的譙並面臨着他人生當中或許是最爲重要的抉擇。
譙並一開始的時候因爲忙,所以還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一些什麼情況,但是他發現有人開始在他後面滴滴咕咕的時候,就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旋即派了心腹打聽了一下,結果嚇得尿都快繃不住了。
『誰要害我?!』
譙並大怒。
沒錯,譙並頭一個反應不是說愧疚,也不是悔悟,而是惱羞成怒,並且說旁人是在害他。
川蜀譙氏族人的事情,怎麼就被人知曉了,還是由什麼川蜀難民到了長安告狀,給捅到了大理寺去?
這,這怎麼可能?
譙並在那麼一瞬間,腦袋是空白的。
人的大腦,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
或許是一種保護機制,人的大腦會下意識的遺忘一些不想要想起的事情,而且一旦這麼做,就像是那個事情不存在了。
比如遭受了嚴重傷害的人總是會迴避那個慘烈的場面,會忘記了一些事情。另外也有一種情況,就是即便是沒有受到什麼直接的肉體或是精神上的傷害,也有人會故意的忘記一些事情,就像是犯法的人總是會遺忘了法律,打拳的人總是忘記了常理一樣。
譙並也下意識的忘記了一些東西,他不太願意去想他家族之中的事情。因爲他知道這些事情很不妙,所以這些事情讓他很是憂慮。雖然說他寫了書信回川蜀,但是他也知道,書信很有可能是解決不了什麼問題。
即便是譙氏族人願意將錢財還回去,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死去的人卻不可能復生了。更何況『還錢』這兩個字,怕是根本就不存在於這些譙氏族人的腦海裡面。就算是譙並的書信到了,怕不是還會有族人暗中嘲笑譙並小題大做,過於謹慎云云。
所以譙並知道,除非是他親自趕回川蜀,說動族中長老一同處理,纔有可能免除禍患,但也免不了會受到一些牽連,然後丟掉了當前的職位。
譙並捨不得。
放不下。
所以譙並他只能是自己欺騙自己,自己麻醉自己,覺得應該可能大概好像沒人會發現自己的那些罪行。
心存僥倖,就覺得他的這種對於家族的憂慮,一時半會又無法開解。爲了不讓焦慮影響到自己,譙並便是有意識的忽略了這個問題,就像是隱藏在心靈深處的秘密,然後現在勐然被人翻了出來,不免驚慌失措,外加又羞又惱。
『去找!將造謠之人給我找出來!趕快去找!』
譙並喊着,想要讓手下心腹去找到那個揭開他屁股簾子的人。
在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暴露出來之後,譙並做出了第二個選擇。
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問題也就自然不存在了。
暴雷了。
那就先找蓋子,只要能將蓋子蓋住,那麼一切都會悶在裡面,味道就不會傳出來。
畢竟當下是大漢,信息傳遞的速度還是相對比較緩慢的,不像是後世,嗯,即便是後世也可以動用各種手段,比如紅一紅,瓜一瓜什麼的,將民衆的視線轉移,如同變魔術一樣,過一段時間等氣味消散了自然無礙。
所以譙並想着,是不是可以找到那幾個告狀的,先威脅,再收買,或是各個擊破,或是挑撥其間,反正只要將這羣告狀的人攪得雞犬不寧,那麼他自己自然就是可以穩如泰山了。
可是他的心腹手下很快又回來了,愁眉苦臉的表示已經找不到那些人了,而且滿大街都是在傳……
蓋子蓋不住了,味道都彌散出去了。
譙並的臉色,頓時就變得灰白了一片。
『不,不能這樣放棄……』
這是譙並的第三個念頭,他不能就此認罪,要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擺脫,或是減輕罪責的方法。
因爲譙並覺得,一旦認罪,那麼他就什麼都完了,所以他絕對不能輕易的認罪,至少要議一議再說……
然後沒沒等他想出什麼辦法來,最後一棵稻草壓了下來。
陳銘出面檢舉,表示譙並在五方道場之內,胡作非爲,貪贓枉法,致人死傷,連埋骨的地方都說了出來……
一切再也無法掩蓋了。
百姓對於反轉的東西,總是充滿了好奇。
五方上帝的大祭酒殺人埋屍?
若是漢代有熱搜,此刻這便是第一條。
最後的這一棵稻草,若是在平常時候,輕飄飄的毫無分量,譙並根本就不會在乎,但是到了現在這個局面上,陳銘站出來之後,五方道場之內迅速就開始分化了,那些原本圍繞在譙並身邊,巴結諂媚的人就像是潮水一般退去,將譙並給露了出來。
見到陳銘成功的踩在了譙並身上,隨後漸漸的就有更多的人出來指正……
等到譙並最後無可奈何的,到了驃騎府門前,準備表演一個負荊請罪的時候,驃騎府的護衛便是直接押着他去大理寺了。
倒不是完全因爲陳銘的舉報,而是在譙並四處找人,想要減免其罪責的時候,川蜀的徐庶的報告已經遞送到了長安,斐潛在看了徐庶的報告之後,再結合當下的情況,也就自然沒有想要再和譙並掰扯的心思,直接讓司馬懿進行處理了。
如果說只是譙氏之中只是個別的人做出了一些混賬的事情,那麼頂多就是其個人的事情,斐潛並不會一定要將其個別族人的罪行都牽扯到譙並身上。
畢竟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但是像是譙並這樣,一方面是明確了譙並其實是知道其族人的所作所爲,卻沒有制止的,另外一方面是譙氏的族人在橫行鄉里的方式是借用了譙並的身份,那麼自然譙並是無論如何都脫不開干係了。
簡單來說,如果譙並沒有給他的族人帶來什麼直接或是間接的利益關係,那麼譙並族人的犯罪那就會限於其族人本身,但是如果說其族人和譙並有利益的關係,譙並自然就是有罪。
在徐庶的彙報當中,已經很明確的表示譙氏族人譙明,就是譙並的從弟,並且利用的就是五方上帝的名頭進行斂財,同時謀殺了不願意購買符咒的普通百姓,最爲關鍵的是,譙明在被捕之後也交待了其和譙並的一些往來,證明了譙並其實知曉譙明的所作所爲……
當然譙明之所以牽扯出譙並來,或許是因爲覺得譙並在長安,好歹也是長安的官員,而徐庶是川蜀地方的官吏,所以徐庶可能會多多少少的看在譙並的顏面上,給與一定的照顧。
徐庶也確實『照顧』了,讓人將報告直接快馬急送到了長安。
因此斐潛才見都沒有見一面,就直接讓譙並去大理寺了。
譙並被大理寺收監,但是這個事情,並沒有結束。
……_(′?`」∠)_……
雖然說譙並確實有罪,但是並不代表說用假扮『難民』的方式去搞得沸沸揚揚就有道理了。
斐潛之所以建立起了地方郡縣各個架構體系,還有長安三輔的政府職能機構,就是爲了能夠有序的去解決問題,而這一次的『難民訴狀大理寺』,並不是一個符合流程的事件。
沒錯,流程。
斐潛之前在後世,看到『流程』二字便是有些反感,但是等他坐上了這個位置之後,就覺得有些事情確實需要流程。
當然,流程不是代表着死板,就像是司馬懿做的一樣,雖然說大理寺的主要職責並非是接受一般百姓的訴訟桉件,但是當那些『難民』出現在大理寺門前的時候,司馬懿第一時間就接受了下來。
因爲司馬懿也是頭一次碰見這樣的事件,以至於在應對的整個過程中也算不上是十分的完美,同時司馬懿也沒有及時的聯絡其他的機構進行多單位的協同,只是在次日之後才找到有聞司,但是至少司馬懿沒有像是後世的一些機構,動不動就以『流程』來推諉,來回踢皮球。
這種民間的訴訟,大理寺可以不管的,但是司馬懿攬下了事情,並且是切實的去尋求解決的方式,但是在整個的過程當中,暴露出了一些問題。
既然有問題,那麼斐潛自然是要解決這個問題。
解決『流程』的問題。
斐潛召集了將軍府的官吏,進行了一次擴大的會議。
像這種擴大的會議,斐潛一般都不做商議,只是告知。人越多,便是越難商議,畢竟衆口難調。
斐潛根據此次的『難民告狀』之事,表示有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各機構的協調。
就拿這一次的大理寺接到了訴狀,但是調查的力量大理寺是欠缺的,需要有聞司支持,調查出來了有什麼嫌犯,需要緝拿,可能又需要巡檢處,亦或是軍中支援。
針對這種情況,斐潛下令組建將軍府協調處,調蒲子縣令王凌至長安作爲文秘,負責尚書檯,參律院,大理寺,百醫館,直尹監等偏向於文檔方面的快速協調,另以黃旭爲武秘,負責對於有聞司,巡檢處,百人以下的軍事調動的快速協調。文武之下各有負責協調的左吏使員不等。
協調處的整體人數限制在二十人左右,以此來解決各家機構一方面需要其他機構的協助,另外一方面又覺得事情可能不是很大,不好麻煩斐潛出面的問題。這個情況在此次事件表現得很明顯。如果說有聞司和巡檢處早一點介入,關於市坊之內的傳聞就不會發酵得如此厲害。
地方越大,機構就自然越多,需要協調的工作就越加複雜。
縣城之中可能沒有什麼好協調的,反正都找縣令,不行就去找縣丞,再不行去找縣尉,反正都能找到有人出面,但是州郡就開始會有這個協調的問題了。
就像是後世什麼片區,這個片區裡面的事情就是這個片區的,別管是小孩上學還是追捕賊人,過了這個橋,這個路,就是另外的片區了,就不合法了,就越區了……
因爲找不到協調的地方,明明就住在這個小學的隔壁,天天能聽到小學裡面的讀書聲,但是因爲戶口不在這個學區,所以必須要天天跑十幾裡外,去上戶口所在地的那個小學。
因爲找不到協調的地方,即便是明知道再追幾步就能抓到賊人,但是後面要上報手續,要領導簽字,要寫一大堆的報告,要證明自己不是故意越區執法,所以乾脆就不追了。
有些事情明明只要協調一下,就解決了。那麼爲什麼不肯協調呢?因爲要寫報告,要出公文,要走好幾個部門,是屬於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自然就沒有人會願意主動去做了。
找這個機構,這個機構說不歸我管,找那個機構,那個機構說不歸我管,但是實際上是不是完全不能做,不可協調?
並不是。
爲了救洋丁丁,便是有院書記,院長,副院長親自督陣協調,迅速上報市衛委調配兩個醫院的主任醫師,組建團隊專家會診,一場超級重大的『危機』,不就是順利解決了麼?
而至於什麼其他傷患,比如腿傷的,孝喘的,若是不帶『洋』字的那種,那就沒辦法了,保護不了,更協調不了,因爲院長什麼的都忙着要去保護帶『洋』字的人,爲打贏『保衛戰』流血流汗,盡心盡力,實在是沒有多餘的力量來做其餘的一些『繁瑣小事』了。
事情都是一分爲二的,要看到丁丁醫院某些人技術的強大,也需要看到丁丁醫院某些人內心的弱小。
階級矛盾是無法避免的,有人有利益,就肯定是有人多,有人少,或是有人不管多少都覺得自己少,這就肯定有矛盾,而作爲統治階級,在享受了更多的利益的同時,就是爲了處理和協調這些矛盾的,而不是懼怕和推諉,亦或是明目張膽的歪着屁股。
周之所以能立,是因爲上古部落的結構崩塌了,需要新的體系。
漢之所以能立,是因爲從舊貴族的勢力倒塌了,華夏需要新的領導者。
國是如此,士族也是一樣。
從公卿到士族,這本身也是一種時代的變化。
如今漢朝整體機構崩塌,中央和州郡產生了問題,那就說明需要新的行政體制,新的模式去適應時代的需求。
在這個過程當中,不可能一步到胃。
該走的路還是要走,該改變的觀念,依舊需要一定的時間。
對於士族大戶來說,家族人口衆多,自然會有有一些人品行好,一些人則是品行壞,這都很正常。就即便是不談士族,就算是普通人家,就在同樣的階級裡面,都是一般的街坊鄰居之中,也會有這戶人家去欺負那戶人家的情況出現。
因爲覺得『難民』是弱者,有了同情弱者的同理心,立場就偏向於這些『難民』也同樣很正常,這些都不需要特別的強調,亦或是糾正,只不過需要的是在事件發生的時候,能夠有效的進行處理,這對於大多數的百姓來說,就已經是足夠了。
這個協調處並不直接指揮各個機構,只是作爲中間的橋樑,也就是省去了公文流轉的時間,在急切需要協作的時候,可以先協調合作,再出後續的公文備檔。
等蒲子縣令回長安之後,就先搭建起來試運行一段時間,然後空缺的蒲子縣令,則是暫時有縣丞代理職務,並將此空缺公示,在今秋吏員專場的內部晉升考試當中,擇優而任之。
斐潛這樣的安排,衆人都沒有什麼意見。
就像是斐潛所言的那樣,其實各個機構都有一些需要其他機構協調處理的事項,之前這個事情都是上報給尚書檯的龐統,可是現在龐統告假調休,所以需要協調的工作就變成了直接要找斐潛,這就讓一些人會猶豫一下。
是不是真的有必要去打攪斐潛呢?
這樣的小事就去找驃騎,會不會顯得自己有些無能?
甚至還會想着說去打探一下驃騎今天心情怎樣,如果萬一驃騎今天心情不好,自己貿然前去豈不是觸黴頭了?
諸如此類。
然後事情就耽擱了。
大理寺司馬懿的這一次事件,也就類似是如此,等到發現事情已經變大,不得不再去找有聞司的時候,其實往往已經錯過了最佳的處理時機。所以如果說有這樣一些相對居中,並且只是負責溝通協調的小機構,可以直接幫忙將各個機構對接起來,協同處理一些事項,而不需要事事請示然後再下公文流轉,當然就要好很多。
當然,這個協調處還有一些細節上的問題,比如說一個機構找另外一個機構,要求幫忙,但是另外那個機構也正在忙,人手本身不足,又要怎麼辦等等,就需要制定更加詳細一些的規則,甚至需要不時的進行各個機構負責人的研討和溝通等等。
其實在封建王朝之中,很多時候各地各機構都需要這樣的協調的,而在很多時候,這種協調人員都是不確定的,由帝王,或是主要的政務負責人進行指派,組建臨時性的協調小組,因事定人,事畢解散。
這樣的臨時性協調小組,有靈活多變,也不必定員定崗等等的好處,但是在封建王朝之中,也有很多的壞處。比如因爲臨時抽調完全不熟悉情況,亦或是反正完事就解散,那麼重點就是如何『完事』,而不是將事如何『做好』等等。
斐潛現在的安排,就是定下來一個機構,有專人是負責協調的事項,這雖然說等同於將尚書檯的職能又裁出了一部分,但是這個機構是側重於臨時突發的協調工作,其實對尚書檯的職能影響不是太大。
所以衆人對於這個事情,並沒有什麼意見。
而斐潛所提及的第二個問題,就和所有的官吏都有聯繫了……
所有官吏,要以譙並之事爲戒,進行爲期一年的『自查自糾』!
所有在長安的官吏,在知曉這個事情之後,都開始痛恨起譙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