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
北域都護府行營。
宛城的夜黑不黑,趙雲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大漠的夜晚是真的黑。
白天曬得要死,晚上若是沒有月亮,則是黑得要死。熱則熱得要死,冷又冷得要死,反正都是走極端,所以似乎在這個大漠之中的人,也容易走極端。
趙雲目光盯着圖輿,沉默着。
大餅臉上盡顯威嚴。
戎裝之下,是健碩的身軀,毫無疑問充滿了爆發力,足夠的肉食使得趙雲的體魄又比之前要更上一個臺階,若是現在的趙雲和呂布比鬥,還真不好說誰輸誰贏。
不僅是趙雲,這些年來在得到了大量肉食,並且可以在大漠裡面撒歡亂跑的北域都護府的直屬衛隊兵卒,基本上也都是膀大腰圓,虎背熊腰。
按照慣例,一年當中,只有冬天和春天,趙雲是待在常山的,其他夏秋兩季,基本上都是帶着護衛深入大漠,一方面是巡視地方,勘察地域,另外一方面也是使得曹軍根本不知道趙雲具體位置,會在哪裡駐紮,又是會在哪裡出現。
因爲趙雲在很早的時候發現,這種惡劣且極端的天氣,只要後勤跟得上,對於兵卒將校的精神層面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錘鍊,當面對天地之威而不懼,面對曠野孤寂而不亂,無論是誰在面對真正戰陣的時候,就自然能發揮出百分百的威力,甚至是一百二的力量來。
或許也正是因爲有趙雲的這種策略,於是在大漠之中,有這麼一支隨時可能從任何地方殺出來的犀利人馬,無疑對於曹軍來說是一種極大的威脅,誰都不想在自己行進的過程中,亦或是正在休息的時候,被這樣一支軍馬捅了後腰……
趙雲在看地圖。
圖輿之上,是已經查探出來的各種地形,包括水源,草地,深溝,密林等等,甚至還有標註了一些詳細的數據,比如湖泊有多大,深溝有多深,樹林的林木又有多少等等。但是這樣的圖輿,距離中原比較近的區域,數據都比較的詳細,而距離越遠,越往北,則是數據越發的稀疏起來。
有的地方甚至是一片空白。
因爲斥候所能探索的地域,受限於食物和水,尤其是水。
冬天落雪的時候,倒是不怎麼缺水了,可是那個時候在野外行進,就算是有滑雪板,遮蔽的毛氈和棉襖等等器物,一樣會在半夜凌晨氣溫驟然降低的時候,面臨生死的考驗。許多優良的斥候,就是這樣死去了,等到雪融之後,春暖花開的時候,纔有少部分人被後來者發現。
而且發現的時候,往往只剩下了殘骸,甚至連殘骸都沒有,只有留下的兵刃和標識,證明這裡曾經是某個人最後的印跡……
於是,趙雲到了後面,也就不怎麼讓人去做冒險的事情了。
北域比他想象的還要大。
趙雲之前已經是將北域大漠想象得很大了,但是真等他開始查勘的時候,他發現實際上比他所想象的,還要大十倍都不止。
想要將這麼大的一片區域都搞清楚,落在圖輿上,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而想要形成沙盤,那幾乎不可能完成,因爲根本不知道具體距離,就無法形成比例落在具體沙盤上。
北域是風雪之地,是荒漠之地,是深林和野獸,但並不是一個美好的家園。
若不是有牧人說北地確實有邊界,他的祖輩曾經到了最北邊,見到了無邊無際的海,冰海,趙雲幾乎會認爲北域就是一塊無垠的戈壁荒漠。
趙雲當然也不會清楚,在漢代末年,或說是晉朝時期小冰河氣候,在五胡亂華之後,於隋唐時期又重新擡頭了,不僅是讓長安三輔再次成爲了雨水豐足的寶地,並且也同樣讓雪區的人也同樣得到了天氣的恩慧,誕生了吐蕃,然後展開了和唐朝相愛相殺的歷程。
大自然以百年爲單位的氣溫變化,對於人類來說,實在是太過於漫長。
甚至漫長到了會讓人覺得無所謂,反正我這一代不會冷死就行,那我就幹我這一代的事情,至於下一代會不會被冷死,就不關我事了,但是吃還是要吃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的飯的,而且用的要用下一代和下下一代的東西,至於後來的人要用到第幾代的,我也管不了,也不關我事,畢竟一代人只能幹一代人的事,但是吃喝用度什麼的卻是可以小幅度的超越一下。
趙雲沒那麼無恥,他也沒想過自己這一代就能查探清楚整個的大漠,或許原先有這個想法,可真等他到了北漠之後,就發現這個想法確實是無法完成,但是這並不代表說趙雲就此放棄了……
『繼續尋找一些水源地。小的做標註,這些都會成爲大漠胡人的駐紮點,而大的水源地,佔下來……』趙雲在圖輿上巡視着,『如果我們能夠在北漠找到一個大的湖泊或是澤地,我們就可以在那邊建立城市,進而將周邊查探得更加清楚……』
辛毗拱手應是。
『張儁乂巡查邊寨如何了?不是說今明就會到了麼?』趙雲又問道,『他手下可有上報什麼曹軍動靜?』
『明天應該就回來了……』辛毗搖了搖頭說道,『至於曹軍,似乎一直是屯於漁陽幽北一帶,並未有大的舉動……』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邊寨就是北域都護的觸手,而張郃往來遊弋這些軍寨,也就可以保證隨時隨地都能盯着曹軍的動向,雖然說之前曹軍一直宣稱是要打烏桓,但是……
誰信?
烏桓人現在縮在了遼東,一部分在白山黑水之間,一部分則是在高麗半島,正在和高句麗,夫餘,尤其是新羅百濟打得不可開交。
因此烏桓人實際上根本不敢對於大漢有任何覬覦,他們更多的是懼怕。
胡人沒有智囊團,他們族長的大腦就是所有人的大腦。
烏桓人選擇一頭扎進了遼東之後,他們也就漸漸的變成了山林的遊牧者,而不是北域大漠的威脅了。
『既然暫時沒有消息,那就先不管那邊,』趙雲將目光從漁陽那邊收回來,『我們先做好儲備就是……以免真打起來的時候頭尾難顧。軍中糧草數量如何?』
辛毗從袖子裡面拿出了一卷絹布,然後展開,上面密密麻麻寫了墨字,然後呈給趙雲,『都護請看。這是各地糧倉存儲數目清單……陰山,九原,常山,我們共計修建了糧倉二十一處,存儲糧食合計三百七十萬石,醃製鹹肉十八萬斤……』
看着多,但是如果說以當下常山新城,再加上週邊屯田民衆,以及趙雲甘風張郃三人手下兵卒來算,這些數目其實也不算是多少。
人的胃口,永遠都是一個無底洞。
趙雲細細看過,然後點了點頭,將書絹交給了身後的心腹老兵,『老規矩,你去帶一些人,抽查幾個糧倉。』
趙雲的心腹老兵二話不說,便是接了絹布就走。
辛毗就像是沒看見趙雲的舉動,因爲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覈查了。基本上辛毗上繳一次倉廩清單,趙雲都會派人去核查,已經成爲了習慣,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亦或是有什麼多餘的情感表達了。
『另外,營地之中的草料有些缺乏,』辛毗繼續說道,『可以讓兵卒小隊,到周邊三十里內割些草料回來,也可省些運轉耗費。』
趙雲點頭說道:『善,這事情你去安排就是。對了,大漠氣溫下降情況如何?』
漢代沒有水銀氣溫計,但是並不代表着古代人就沒有辦法測量溫度變化情況。
在秦朝之時,就出現了冰瓶,以觀察瓶中水結冰的時間,來確定氣溫的冷暖。當然這麼測量自然是不夠精確的,但是對於當下來說,也是夠用了。
『啓稟都護,』辛毗回答道,『根據各地軍寨冰瓶所記,這大漠冰封之時,確實比之前要更早了……若是今年冬天冰瓶再提前冰封,那麼就足以證明主公所言非虛,大漠之中會越來越冷。』
趙雲點了點頭,神色多有憂慮。
這不是什麼好事情。
如果是戰陣搏殺,趙雲還有一些辦法,說不得可以轉危爲安,扭敗爲勝,可是這天氣變化,趙雲真的是有心無力,根本無法改變其走向。
天氣冷,持續的冷下來,雖然說每年冷的不多,但是這幾年積攢下來,相差起來就很厲害了。
辛毗繼續說道,『某問過了許多北漠牧人,尤其是年長者,大多數牧人都覺得這些年來越來越冷了……爲了防止是這些老人身軀氣血虧虛,才感覺到的寒冷,我還詢問了一些壯年牧民,也都有相似的感覺……尤其是北漠邊界,已經是多年沒人敢去了……主公所言,寒從北而來,乃爲至理也……』
『這麼說來,南下的胡人會越來越多……』趙雲的目光停留在圖輿的北面的空地上,『這些胡人都是潛藏的威脅……』
遇到災害的時候,若是平日裡面有秩序的國家,有官府出面賑災,或許還能熬過去,但是對於遊牧民族來說,他們只剩下了一條路……
搶。
搶別人的東西,讓自己還有自己的妻小活命。
因此在幾次大規模遊牧南下的屁股後面,都有北方呼嘯的寒風,無窮無盡的白災和黑災。
這種搶劫因爲根本談不上多少延續性,所以那些搶到物資的胡人就會在很短時間內將所有的物資能吃就吃,能用就用,所以大多數時間也會在冬天真正來臨之前,帶着物資回大漠之中,至於元朝和清朝,那是多方面的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辛毗沉聲說道,『都護,以某之見,現在就應該多派人手,去和胡人之中願意親善的部落聯繫,讓他們居中而牧,一來可以先行招募一些人手,弱其戰力,二來也可以作爲屏障,到時候真的有大批漠北胡人南下……』
趙雲點了點頭說道,『沒錯,如今北域遊牧聯盟之事應該抓緊了……等到若是再次大規模的白災黑災,到時候混亂不堪,人心惶恐,要再聯盟起來就難了。』
想要讓這些胡人願意化身爲肉盾,當然少不了一個響亮的名號。
這就跟什麼共榮圈是一樣的,只不過當下這種聯盟,自然必須是由大漢進行統御和領導。
這也是趙雲爲什麼來這裡的原因,因爲他需要召見周邊的這些胡人部落的族長頭目,儘快將這個事情確定下來,否則真的等到了冬天降臨,白災黑災一起來的時候,秩序完全崩壞的情況下,根本就聯盟不起來了。
聯盟的基礎很簡單,就是牛羊。
『據某所知,這大漠牧民,部落人數多不過三千……』辛毗緩緩的說道,『牛羊食草,也是定數,若是牛羊數目過多,便是容易敗壞草場……就如同漢家田力耗盡,由豐轉薄。故而,對於這些因爲北地嚴寒而聚集於一處的胡人部落,可糧草易牛羊,直送陰山,再至長安。如今各處都已經做好了準備,隨時可以進行轉運。』
白災黑災之下,牛羊會大批的死亡,而死掉的這些牛羊,並不能像是後世一樣有足夠的冰櫃冰庫進行冷藏,有時候氣溫上下波動一下,死的牛羊便是腐爛不能吃了。
針對於這一點,趙雲和辛毗就制定了以糧草換牛羊的聯盟基礎,就像是漢地準平倉一樣,這些願意親善漢人的胡人部落,可以在冬天來臨之前,將多餘的牛羊換成更容易存儲的糧食,然後熬過冬天之後,再找漢人購買牛羊……
當然,交易都是要收費的。
一開始的時候,有一些胡人不願意,主要是不相信漢人,但是經過了少量的試驗之後,堅昆和柔然人最先成爲了這種交易模式的受益者。
漢人同樣也不虧……
停頓了片刻之後,趙雲又說道:『不過要小心這些胡人故意用一些生病的牲畜置換糧草。』這幾乎每年都要提的事情,因爲每年都會發生。
總是有胡人想要佔便宜。
辛毗笑道:『都護所言甚是。某已經下令,在市坊門口由專人以胡漢之語宣讀規則,違禁者,不論胡漢,皆罰之。』
趙雲點了點頭。
如今在北域,除了陰山之處的貿易大集之外,趙雲也在九原和常山以北都建立了相當大規模的永久性集市,吸引這些遊牧民族前來置換物品。
對於大漢來說,其實再多的牛羊都不夠吃。胡人也非常缺乏日常生活用具,所以交易是必然的選擇,不過也因此產生了不少的問題。
就像是趙雲方纔說的胡人以病牛羊來換糧食的事情……
零元購的就不說了,在那都有,而且很奇葩的是這些牧人以爲自己只要不被當場抓住就沒事,跑了一圈之後還能再回來拿第二次!
還有耍賴的,比如明明說好交易某件物品,等到成交的時候非要再添一些,否則就是別想拿錢,還會滿地打滾……
當看着這些胡人純淨的眼神,憨厚的笑容的時候,往往會讓人以爲這些胡人不會說謊,不會騙人,不會害人,但是實際上是錯的,不是說這些胡人會故意的欺騙漢人,而是這些胡人認爲這就是他們生存的本領,就像是老鷹在空中飛,狼羣在地上跑,不用教,甚至在漢人戳穿了他們的謊言之後,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也沒有什麼好羞恥的。
這並不能歸於胡人的道德低下,因爲他們根本就沒來得及形成道德觀……
在這樣的一片廣袤大漠上,胡人是難以形成有效的傳承的,很多胡人一生下來,就註定了是一個放牛男,或是牧羊女,亦或是成爲一個戰士,或是一個生產的工具。
胡人往往沒有什麼知識的傳承,更談不上什麼文明的體系。
因爲從來沒有接觸過知識,這些胡人所能得到的那一點可憐的教育,也往往是來自於他們的父母,而他們的父母的知識則是來自於『勝利者』,『勝利者』告訴他們什麼,就是什麼。
一個族羣覆滅,這個族羣所存留的人,自然成爲獲勝者的奴隸,因此知識的斷層就不可避免的出現了,時間長了,在大多數以這些胡人民族組建起來的部落聯盟裡面,不管是在北域,還是在西域,亦或是在川蜀大川之中,都會出現很多胡人的道德觀和中原農耕民族完全相反的情況。
他們會在上一刻很熱情很溫和的邀請去他家中做客,會將家中最好吃的最好用的最漂亮的拿出來和客人分享,但是他們也會在下一刻就因爲客人的某個動作直接翻臉,拿刀子就砍下客人的頭顱。
這在胡人部落之中,都是正常的,並且胡人也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對。
就像是匈奴走了,匈奴語言變種成爲了鮮卑語,然後鮮卑語後來再演化成爲突厥語,這個語言的演化是有脈絡的,但是文字就沒有了。
文字,纔是一個民族的根。
沒有這個根,就會像是遊牧民族一樣,四處飄零。
趙雲沉吟了一下,『此風不可長。』
辛毗拱手說道:『既然都護定策,那麼我就派人將這些事情告知其族長……不過若是其族長軟弱無能,無法穩固其位……』
趙雲說道:『那就讓他們自己再選一個出來。聯盟是對於胡人有好處,不是我們求他們,如果他們不夠清醒,可以讓他們清醒一下。』
辛毗拱手應下。
正在此時,忽然大帳之外有急急腳步聲傳來,然後有人拜倒在前,『稟都護,曹軍來使,已近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