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應該是怎樣纔算是一個人?
大漢究竟應該是怎樣的?
王蒙頭很疼。
因爲他的所見所聞,都違背了他從小到大的三觀。
混在峨嵋嶺難民營地之內的王蒙,感覺自己就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
他盯着遠處在列隊的難民,內心當中矛盾至極。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不來這裡,可是像是他這樣的人,往往沒有多少的選擇。
小的時候,他是就聽長輩在說,聽宗族裡面的長者在說,聽鄉野裡面的鄉紳在說,大漢是富饒的,是強大的,是忠孝的,是天授的……
所以要忠君,要愛國,要爲宗族做奉獻。
可是等他長大之後,他發現並不是這樣。
但他發現的那些不一樣的地方,他不能說,說了就會很麻煩。
爲了避免麻煩,他選擇和其他人一樣,也說大漢是富饒的,是強大的,是忠孝的,是天授的……
可是他心裡知道,大漢大多數人還很窮,被外族羌胡壓着揍,頂層的人嘴上講忠孝,但是最不忠孝的也是他們,至於天授麼……
沒看這幾年來,大漢這麼多天災麼?
不是水災,就是旱災,還有蟲災,若真是天授,那麼是不是意味着大漢的『天』已經不再『授』了呢?
所以他發現不能聽旁人怎麼說,還要看旁人怎麼做!
天子高高在上。
大臣高高在上。
世家高高在上。
鄉紳高高在上。
那麼誰會在下面?
王蒙看着周邊的難民營地。
這些……
難道不是草芥,不是賤民,不是連人這個稱號都未必能有的兩腳羊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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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之前有個根深蒂固的想法,就是他是給大漢繳納賦稅的,所以他是一個真正的漢人。
因爲他繳納了賦稅,口算,徭役等等,所以他和那些連賦稅都繳納不起的賤民不一樣。
故而,在山東之地的時候,王蒙看見這些普通百姓受苦之時,他沒有任何的感覺,因爲他覺得那些不能繳納賦稅的百姓,和他不是同一類。
所以那些草芥,死了就是死了,就像是一塊木頭,一根草。
誰又會爲了草木去悲傷?
多半是藉着草木來自我悲傷罷了。
可是在難民營裡面,他看見了許多和山東之地不一樣的地方。
尤其是竟然還有醫師在給那些沒交錢的難民治病!
『你們……爲什麼要救他們?』王蒙忍不住,在幫着那些醫師治療難民的時候,抓住了間隙,偷偷問道,『救了他們……也沒有錢收……』
醫師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似乎露出了一些別樣的神色來,但是很快就轉過頭去,靠在木柱子上,將腿伸開,吐出了一口氣,『錢?誰告訴你有錢才能醫治的?』
『呃……難道不是這樣麼?不都是這樣的麼?不收錢,怎麼治病?』王蒙茫然,他從小到大,哪有醫師是不收錢的?
『神農收錢麼?』醫師冷笑了一下。
『神……』王蒙卡殼了。
『神農嘗百草,是因爲他需要錢?』醫師冷笑道,『醫者,就是爲了治療人的病痛才存在的,要錢才治病,那就和錢去過麼,幹什麼來害人?今日爲了一錢來醫療,明天就會爲了十錢百錢纔來,後天呢?』
『可是醫師也是要吃飯的……』王蒙頭又開始有些疼了,『還有這些草藥,這些……那些……不都是要花錢的麼?』
『人食五穀,便有雜病生,以百草醫之,何有錢財之事?』醫師抖了抖腿,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驃騎有言,民生四職,四職養民,生養之間,循環不息,方爲大道。都爲錢財去,本心又何存?再說,錢財多了,便是能成仙不成?哈,哈哈……』
醫師笑着,搖着頭,走了。
王蒙依舊覺得頭疼,他似乎聽懂了,似乎也依舊是不明白。
片刻之後,便是有人到了王蒙身邊,低聲說道:『準備動手。』
『啊?』王蒙還沒有反應過來。
『準備,動手……』來人壓低聲音,再次重複一遍,見王蒙還有些茫然的樣子,便是用手肘頂了王蒙一下,『聽到了麼?』
『聽……聽到了……』王蒙回答了一聲。
『我等皆爲忠義之士!別忘了!』來人低聲說了一句,起身,用腳輕輕的踹了王蒙一下。
王蒙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卻在下一刻不知道爲什麼,似乎是鬼使神差的說道:『不,不行!現在不行!』
那人眉眼頓時就立了起來,臉上的肉也開始猙獰扭曲,『爲何?』
王蒙吞了一口唾沫,『我們的後續人馬沒上來,現在動手……豈不是白費?』
『哦呵……』那人的面容鬆弛下去,『我又沒說馬上就動……準備,懂麼?準備!別忘了,大漢忠誠!忠誠大漢!你我,還有其他人,都是在大漢旗幟之下宣誓過的!忠誠!明白麼?!』
王蒙點了點頭。
那人走了。
忠誠啊……
……
……
荀諶和張繡吃的晚脯,也頗爲普通,麥飯和烤肉,一碗湯,還有一些醯醢。
麥飯是普通庖丁後勤製作的,和大多數的兵卒都一樣。
烤肉是荀諶和張繡,以及其他文吏和軍校都有的,一人一片,指頭厚,巴掌寬。
醯醢則算是荀諶的私藏了,分了張繡一些。
荀諶吃飯的時候,依舊是講究一個風度。
烤肉放得遠一點,醬醋等調料要放得近一些,飯放在面前的左邊,羹湯放在面前的右邊。
等荀諶將餐盤上的食物擺好位置,張繡已經吭哧下去了一半了。
張繡將所有的食物都混在了一個大碗裡,攪合起來,呼哧呼哧,還叭咂嘴。
不過很奇怪的是,荀諶不會指責張繡吃飯沒禮儀,張繡也不會笑話荀諶瞎講究。
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飯,各人吃各人的,似乎有些聯繫,也似乎完全沒關聯。
張繡率先吃完,端起羹湯來先把湯內的固體食物吃了,然後咕嘟咕嘟用羹湯漱口,最後吞嚥了下去,抹了抹嘴,『我估計這些狗崽子該忍不住了……』
這兩天來,通過收容和分流,從運城盆地涌來的大量難民,被吸納轉化安置。
但是速度沒想象中那麼快。
起初的時候還有一些混亂,但是隻要等民衆漸漸的安定下來,並且根據各自的地域開始細分轉化的時候,就像是水面的泡沫開始消散,水下的東西也就漸漸浮現出來。
雖然說在戶籍上,不論是大漢還是斐潛,都很難將河東之地的民衆統計清晰,但是有一點是非常明顯的,就是正常的百姓往往是扎堆……
偶爾走散的當然也有,但是大多數的百姓依舊會按照之前的村寨,相互抱團。
這幾乎是人的一種本能,而違反這種本能,自然會有其他的什麼原因。
因此在陸續的對於難民分流之後,一些持續不願意被分流,以各種藉口留在難民棚屋之中的那些人,就自然被暴露了出來。
而隨着難民的情緒被漸漸的穩定和分流,留給這些人的時間當然就是越來越少……
荀諶只是點頭,並沒有說話。
他還在咀嚼食物。
按照他養生的習慣,他每吃一口飯,都要至少咀嚼八下,即便是食物已經很碎爛了,也是如此。
而沒有吃完飯,荀諶是不會說話的。所以張繡也沒想要荀諶回答的意思,徑直繼續說道:『我安排了人手,都在後面待着……你要不要先往後面……』
荀諶搖了搖頭。
『行吧。』張繡叭咂一下嘴,『我派幾名護衛給你罷!』
荀諶思索了一下,點了點頭,將飯碗裡面最後一點飯扒拉吃進去。
『這些狗崽子……呵哈!』張繡咧着嘴笑着,『真當做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以爲我們不會去抓他們麼?』
就像是在講臺上的老師,往下看的時候,其實每個學生在做什麼小動作,有沒有走神,亦或是偷偷摸摸玩什麼,其實都很清楚的,只不過有時候是懶得管,亦或是不值得停下來耽誤其他學生的時間而已。
對於已經有了不少安置流民經驗的驃騎軍來說,這些混雜在難民當中的曹軍奸細,其實也很明顯。
說一些不合時宜的話,做出一些有些彆扭的動作……
主要還是時間問題。
張繡顯得比較的樂觀一些。
但是荀諶比較頭疼,因爲速度並沒有提升,並且隨着曹軍兵卒的臨近,難民分流便是越發的急迫起來。
可急迫也不能亂來……
『嘿!』張繡忽然笑了笑,說道,『今天還有人上報,說是懷疑是曹軍奸細來問我們的醫師,說爲什麼醫師給百姓治病不收錢……哈哈哈……真是有意思……』
荀諶端着湯碗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後加快了喝湯的速度,片刻之後放下碗來,『嗯……此人有嫌疑……不過,也可能不是……』
『哦?爲何?』張繡問道。
荀諶用手巾擦了一下嘴,然後讓人端走了餐具,『之前醫師都是如此……是主公改了許多……所以此人也有可能是河東舊人……不能以此作爲憑依……再繼續看看再說,若其真是奸細,遲早會露出來。』
抓很簡單,但是其實很愚蠢。
因爲荀諶他們好不容纔在難民面前建立了一個良好的形象,親和的態度,結果一轉眼又是抓又是殺……
建立信任很難,但是毀壞很容易。
在荀諶等人眼中,或許這些曹軍奸細很明顯,但是在難民眼裡,卻多數會覺得是和他們一樣的弱小。同情弱小而厭惡暴力,是人性的一種本能,荀諶不允許魯莽的行爲反而破壞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感,所以他寧可慢一點,穩一點。
可是這又和曹軍的急迫相矛盾……
世事往往都是如此,就是在左右之中取捨,極難兩全。
張繡雖然不太明白,但是依舊點了點頭,『行罷。』
荀諶點了點頭,『曹軍前鋒兵馬已臨近坡下……張將軍,不動則已,若是動起來……當以速爲要。』
張繡拱手,『遵令!』
……
……
長安之中。
韋府這幾天,倒也有些熱鬧。
簡直是久違的氛圍,讓韋府上下都有些揚眉吐氣的感覺。
很多時候,在野黨也是有一定的政治特權的。
如今韋端擺出一副爲民請命,爲民發聲的面孔來,又是祭出了要監督貪腐,嚴查瀆職的名頭來,使得似乎有些類似於後世的無名之冕,戴在頭上閃閃發光,倒也唬住了不少人。
這些時日,韋端都是忙忙碌碌,辦事會客,差點忙得自家姓什麼都忘記了。
也不知道見了幾撥客人,允諾了多少將來的好處,送出去多少畫着的炊餅,等笑着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纔算是揉着腮幫子回到了廳堂,坐將下來,唉唉的揉着自己的老腰。
一旁伺候的管事,連忙叫人送上了飲子,指點着婢女揉捏一下韋端的後背老腰。
『店鋪……如何了?』韋端低聲問道。
管事低聲說道,『生意好了很多……』
韋端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伸手接過湯碗,喝了一口,便是皺了皺眉,『讓人換個方子,別用這溫補的……還是用些清涼的好,這兩天勞碌上火,牙都有些疼……』
管事連忙應下,可是又有些遲疑。
『嗯?』韋端一愣,旋即明白過來,『無妨,無妨……百醫館……呵呵,哼哼……』
韋端這幾天輿論攻擊的主要方向,就是百醫館。
所以現在韋氏管事去找百醫館的人,多少就有一點尷尬。
醫療資源,在封建王朝期間,可以說是非常短缺的。
固然,社會經濟條件的限制,是醫療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封建時代的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較低,大部分人口生活在貧困和物資匱乏的狀態中。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醫療資源往往無法得到充分的投入和分配。醫療設施簡陋,藥品稀缺,醫生數量有限,導致許多人難以獲得及時有效的醫療救治。
這些都是客觀的條件,但是最爲嚴重的問題,是在封建王朝之中,政治體制也對醫療資源的分配產生了影響。在封建社會中,政治權力往往集中在少數人手中,他們掌握着大量的資源和財富。因此,醫療資源往往也受到了政治權力的干預和操控。這導致醫療資源無法公平地分配給所有人,而是更多地服務於統治階級和特權階層,普通百姓則很難享受到其服務。
因爲這一段時間來,潼關的戰事吃緊,百醫館的醫師抽調去了潼關左近,而留在長安之中的醫師還要負責緊急救治轉運過來的重傷員,這就導致了一方面在長安之中的其他人相對來說看病更難了,另外一方面因爲轉運而來的重傷員也都是處於很危險的狀態,治癒率自然就大大下降,很多重傷員就算是撐到了長安百醫館,也未必能撐過手術去。
尤其是一些傷口併發炎症的敗血病,內臟衰竭等,幾乎都是無藥可救。
即便是華佗,也是無能爲力。
華佗善於救急,能從死神手裡面十個人搶下一兩個來,已經是非常厲害了。
太倉縈等人也減少了對於一般病症的治療,重點關注於重病和急病。
這一切原本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同樣的一件事情,如果用不同的角度去描述,那麼就是不同的故事了……
十個傷兵爲什麼就只能活一兩個?
其他八九個爲什麼會死?
華佗,還有百醫館裡面的醫師,不都是被人稱之爲神醫麼?
太倉縈等人有沒有盡力?
若是盡力了,爲什麼傷兵還會死那麼多?
難道那些勇敢奮戰的將士,就活該去死?
那些長安之中的普通百姓,爲什麼削減了看病的數量?
這些百醫館的醫師,有沒有消極怠工?
是不是百醫館在有意破壞驃騎大業?
前線將士在拼死拼活,爲什麼百醫館的醫師還能『吃好睡好打扮好』?
韋端高呼要理性思考,卻指向了讓百醫館的醫師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將之前幾年前,甚至是幾十年前,上百年前的那些不靠譜的遊方醫生和當下的百醫館醫師聯繫起來,表示那些遊方醫師又在百醫館裡面重生了!
爲了避免驃騎大業受到更嚴重的損害,爲了長安百姓的幸福和健康,爲了那些英勇的兵卒將士的生命,是不是應該將百醫館的醫師好好審覈一番?
這是不是程序正確?
作爲在野黨,作爲民間公蜘,是不是有這個發聲的權力?
對於百醫館的種種『弊病』,爲亡故的傷兵帶鹽,韋氏表示『義不容辭』。
而且韋端還很光明正大的表示,爲了避嫌,他不參加審覈百醫館的事情,可以推薦第三方來進行覈查,比如一些『學術大儒』,『醫術世家』什麼的……
對於一個政體來說,程序正確和道德情理正確都是非常重要的,但它們在不同的情境下可能有不同的權重。在某些情況下,程序正確和道德情理正確可能是一致的,即按照程序操作也符合道德情理的要求。但在某些複雜或特殊的情境下,兩者可能會出現衝突。
雖然大多數時候,在人們遇到程序正確還是道德情理正確的兩難衝突的時候,嘴巴上往往會選擇道德情理,可實際上在做的時候,行動卻會選擇程序正確。
畢竟程序正確具有客觀性和明確性,於是就成爲了更多人的選擇。
就像是這一次的百醫館事件,很多官吏知道按照道德情理來說,百醫館沒問題,可是當韋端抗着『程序正確』的大旗招搖的時候,就未必有人願意站出來了,尤其是在龐統和斐蓁離開了長安的情況下,走程序走流程就成爲了自然而然的選擇。
於是風雲就被鼓動起來了……
韋康有些醉醺醺的回來,看到韋端在廳堂之上用眼瞪他,便是連忙將醉態收斂了一些,上前拜見。這幾天來,韋康的境遇也算是觸底反彈,原本認識不認識的,都找了上來,恭恭敬敬的叫一聲哥,也不免讓韋康有些飄。
『又是去了何處?』韋端皺眉喝問,『醉仙樓?』
韋康打了一個嗝,『盛情難卻啊……』
韋端盯着韋康,『可有說些什麼?』
韋康連連搖頭,『孩兒直說「公正」!』
『正是!公正,公正!還是公正!』韋端點頭,沉聲說道,『此等非常之時,唯有持公持正!』
韋端畢竟已經是被收拾了好幾次了,所以他汲取了之前的教訓,不管是做任何事情,都以『驃騎大業』作爲幌子,打着『一心爲公』的旗號,喊着『公正公平』的口號……
韋康點頭,大笑,『父親大人教導得是!唯公唯正!求公求正!』
韋端也是笑,『驃騎大業未竟,世間多有不公之事,我等讀書之人,深明忠孝仁義之道,當爲天下人尋一個公正!』
兩人相視大笑,笑得是渾身打顫。
忽然之間,庭院迴廊上有僕從急急奔來,『不好了……老郎君!百,百醫館出事了……』
『哦?出什麼事了?』韋端並不怎麼在意,因爲百醫館是原本就定下來的攻擊目標,出事了也沒有什麼稀奇。
『鄭……鄭……鄭……』僕從牙齒哆嗦着,連話都有些不利索。
韋端起初還有些不耐煩,可是過了片刻猛然站起,身軀都有些搖晃起來,『啊呀!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