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惇不是沒有後撤的準備,他還控制着晉陽的時候,就偷偷派遣了一些兵卒,運輸了物資在太行山徑之中,以備不時之需。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當他真正需要這些物資的時候,這些好不容易運輸到了山陘之中的物資,竟然全數都不見了!
只是留下一些或是空的,或是被毀的營寨廢墟。
夏侯惇都快要瘋了。
他知道自己是百里進軍,是孤軍深入,所以一旦成爲疲憊之軍,必然就不可久戰,所以他在晉陽之戰前就做好了規劃,只要堅守三個月到半年時間,然後就尋找機會突圍,憑藉着山道這些營寨,他有信心不讓驃騎找到什麼好機會,從而大量的牽扯斐潛麾下的兵馬,給曹操創造更好的進攻機會。
可是夏侯惇真沒想到,他不僅在晉陽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而且在這太行山徑上,竟然也遇到了這種奇葩的事情!
『將主,都看過了……』親衛低聲在夏侯惇身邊說道,『沒有搏殺的痕跡,一點都沒有……這不正常,很不正常……』
哪怕是真被驃騎人馬襲擊了,也多少會有一些搏鬥和反抗,那麼在營寨之中會有痕跡留下來,即便是後續有什麼野狗禿鷲等食腐動物前來,也不至於乾乾淨淨什麼痕跡都沒有。
夏侯惇愁得腦殼疼,哪怕是留下一點糧草,也可以讓他們支持更長的時間……
爲什麼偏偏沒有了?
不過眼下也沒有多少時間來讓夏侯惇思考究竟爲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他必須解決吃食的問題,否則別說僅存的這一百多親兵護衛,就連他自己都是性命不保。
『派往涉縣的人還沒有回信麼?』
夏侯惇問道。
親衛搖了搖頭。
夏侯惇的臉色又黑了幾分。
『將主……我們現在……』親衛沒有把話說完,但是誰都知道是什麼意思。
馬肉已經吃完了。
連着夏侯惇自己的戰馬。
所有人都是步卒。
可是道路還很長,涉縣還很遠。
『……去後面,』夏侯惇陰沉着臉,聲音很低,『再找一些馬肉來……帶着那幾個受傷的……』
親衛最開始的時候有些疑惑,但是很快就明白過來,頓時瞪圓了眼。
如今這些人可是夏侯惇的部曲!
也正因爲是部曲,所以在之前曹軍兵卒譁變的時候,這些人才站在了夏侯惇這一邊。
可是現在……
部曲對於將領來說,意味着什麼呢?
意味着一切。
就像是後世封建王朝經常講百姓是王朝的基石一樣,東漢當下的部曲也是將軍的基石。不僅是提供軍事上的支持,也是其權力和地位的象徵。
部曲的多寡,確定了將領在東漢朝堂之上的的權利大小,有時甚至能夠左右朝政局勢,尤其是在中央集權薄弱時更是如此。因爲這些部曲往往是和將軍所擁有的土地相互關聯在一起的,將軍也通過控制部曲間接控制了土地和勞動力,維護自己領地內部穩定,用於鎮壓叛亂和維持秩序。
因此在東漢年間,招攬部曲的時候,將軍總是喜歡拍胸脯,表示只生……
咳咳咳,只要表現好,將軍來養老。
現在夏侯惇表示他從來就沒有撒謊,也沒有食言而肥,因爲從一開始,夏侯惇他就沒說具體是誰養得誰的老。
至於部曲們誤以爲說的養老主體是他們,這能怪夏侯惇麼?
又沒簽合同。
就算退一萬步來說,簽了合同又如何?
管他白紙黑字寫的是什麼,說不認就不認,能咋樣?
就像是資本主義國家憲法之中也白紙黑字規定了私有財產不可侵犯,可那是保障誰的私有財產?又是誰來執行?
親兵看着夏侯惇幾乎要噴出火來,宛若要吃人一般的眼神,不再說些什麼,低聲應答了一聲,便是招呼了一些人,或是擡着或是帶着那些受傷的兵卒往後方去了。
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這些親兵帶着一些新鮮的肉回來了。
據說是馬肉。
是經過親兵專業檢測通過的,馬肉。
再加上一些周邊採摘的野菜什麼的,咕嘟嘟煮了一大鍋。
有鍋沒有碗,用頭盔裝了,端到了夏侯惇的面前。
夏侯惇沉默了一會兒,便是舉起頭盔,呼嚕嚕都吃了。
等夏侯惇吃完,衆人也都默默的吃了。
吃了。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吃馬肉。
只不過這一次的馬肉,確實有些不同。
滋味各自在心頭。
……
……
突如其來的變化,打破了夏侯惇一行人的沉默。
在吃過了馬肉之後,雖然有了往前行的能量,但是就像是失去了什麼東西一樣,不管是夏侯惇還是其他的部曲兵卒,都不再說話了,連之前略微的抱怨,現在都沒有了。
如果沒有任何的變化,沉默或許就將繼續沉默下去,直至永久。
但是現在,沉默被打破了。
被突如其來的外力,所打破了!
人聲呼喊,哀嚎四起!
山道之中,一時間喧鬧得猶如炸開了鍋。
只不過身處其中的夏侯惇,似乎依舊是難以理解爲什麼局勢會變成了當下這般的模樣。
他們遇到了襲擊。
閻柔帶着並不多的人馬的襲擊。
閻柔攻佔涉縣的過程,基本上沒有什麼太大的困難。
因爲該乾的事情都被崔鈞給幹完了。
爲了逃離晉陽,崔鈞一路上沒帶多少輜重,所以他所有的補充,都是假借了夏侯的令旗……
山東軍制之中階級森嚴的體系,導致下級很難,也不太可能去質疑上級,即便是覺得命令有問題,但是更多的時候依舊是執行。
畢竟山東之地,在很多時候都是在不斷的要求,執行,執行,執行。
不能執行的,當場免職。
這種一刀切的現象,深刻影響到了山東之地的每一個角落。
具體是什麼原因導致政策,或是什麼指令難以被執行,其實上層朝廷之內的大員都清楚。但是隻要一個命令,一句話,就能執行下去,爲什麼還要費更多的心思,更多的精力,更多的汗水呢?
當上頭一刀切下來,然後要求下頭不能跟着切的時候,有用麼?
因此當崔鈞舉着令旗,提出各種明顯有些問題的命令的時候,依舊得到了執行。不執行,便是當場獲罪,執行了,即便是明知道是錯的,但是隻要事後說一聲『簡單粗暴』,『斯米馬賽』過後『下次注意』便是完事了。
怎麼選,自然誰都清楚。
於是等到夏侯惇逃離的時候,沿途就剩下了空無一人也空無一物的補給營寨。
然後夏侯惇派遣到了涉縣報信的兵卒,也就自然而然的成爲了閻柔的指路『明燈』,嗯,或許也是夏侯惇的『冥燈』……
當閻柔帶着人馬直衝夏侯惇而來,前方原本應該死命攔截的夏侯惇部曲,卻不知道爲什麼四散而開,竟然沒有多少鬥志!
要知道這些可是夏侯惇親自招攬,並且親自訓練的部曲!
在衆多的曹軍兵卒之中,能夠成爲夏侯惇這樣級別將領的部曲,至少都是有一些本事的,可是現在麼……
夏侯惇此時此刻,也來不及多想,敵人撲殺到了眼前,也就只能是奮力搏鬥!
呼喊,慘叫,蔓延的黃土煙塵。
飛濺的鮮血,東倒西歪的身影。
夏侯惇的親衛擋在前方,被從煙塵裡面飛出的箭矢噗嗤紮在了頭頸上,噴濺出來的鮮血灑得到處都是,沾染在了夏侯惇的頭上臉上身上。
血是熱的,但是很容易涼。
『呀啊啊啊啊啊……』
『擒了賊酋!便是首功!』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這聲音是從幾個不同的人口中發出,可是目標卻是同一個。
轉眼間,閻柔就帶着人在未散的煙塵間衝撞在了夏侯惇最後的防線上。
幾乎從第一時間起,就是最直接最兇殘的碰撞。
如此這般在戰場上的搏殺,稱不上什麼武學的美感,只有兩個字,死活。
躺下的死去,站着的苟活。
閻柔掃開了幾根雜亂的刀槍,然後猛然一槍砸在了夏侯惇前方親衛的盾陣上。
『轟!』
矛和盾的相爭!
木屑橫飛!
這木屑,有閻柔手中的長槍槍柄的,也有夏侯惇親衛手中的盾牌的……
閻柔原本使用的馬槊,已經在前期戰鬥之中折損了,後來便是用驃騎軍中制式的長槍。這種長槍雖然也是嚴格的經過了工匠的製作標準,但是總歸是量產貨色,在如此巨大的撞擊之下,堅韌的槍柄也難以抗衡,迸裂而開。
而對方手中的盾牌也同樣扛不住,碎裂的盾牌一角飆飛而起,差一點砸到了夏侯惇的頭盔上。
習武者,身體素質一般都會比常人要更好些,所以這種爆發出來的力道也是驚人,若非如此,那制式的長槍也不可能在如此猛烈的撞擊之下破裂,但是這種力量並非是常態,純粹靠矛去砸盾,並不靠譜。
『讓我來!』在閻柔身後的一名壯漢前衝,揮起手中的戰錘就是狠狠砸下!
『咯啦!』
打擊兵器顯然比長槍對於盾牌的破壞性更大。
在猛然下砸之下,一面盾牌頓時被壯漢砸得四分五裂。
戰錘是用鑄鐵而制,沉重無比,雖然沒有鋒刃,但若被揮中一下,少不得肉碎骨折。
見一面盾牌被砸破,那壯漢便是吐氣開聲要去砸第二面的盾牌。
夏侯惇親衛哪裡敢應當,連忙將盾牌往後一縮,只聽到嗡的一聲呼嘯,戰錘帶着風聲砸空。夏侯惇親衛根本不敢等到對方第三下揮來,雙足猛地一用力,撲了上去,豁出最大的力氣用手中的戰刀砍向對方的脖頸。
閻柔卻換了一根長槍又補了位置,將槍花一抖便是挑來了割砍向壯漢的戰刀。
壯漢沒了危險,便是又發一聲喊,將戰錘掄起砸下。
夏侯惇親衛的刀被挑開,又不敢硬接戰錘,只能是斜斜試圖卸力,結過根本卸不掉這戰錘的巨力,被咚的一聲砸了出去,重心不穩跌倒在地。
幾人交錯之下,交手都是在見合之間。
山陘之中煙塵瀰漫,似乎各處都在交手。
盾牌陣列被壯漢砸開,夏侯惇便是無可奈何的被暴露了出來。
閻柔一聲怪笑,抖了長槍便是直接一槍扎向了夏侯惇。
夏侯惇也就只能是提盾格擋,然後一刀壓在閻柔長槍之上反手削將過去。
閻柔嘿的一聲,一腳踹在了夏侯惇的盾牌上,將夏侯惇踹得一個踉蹌,自己也是借力往後小跳了一步拉開了一定距離。
夏侯惇也就自然無法順着長槍的槍柄砍閻柔的手指。
閻柔回身將長槍一探,便是撲棱棱的抖出了槍花,扎向夏侯惇的頭頸。
夏侯惇身形一矮,將盾牌一立,猛然上架,然後便是突的向前跨出一大步,揮刀直砍閻柔的下三路。
這兩人相互之間,你來我往的招式,都是標準得不能再標準的長槍和刀盾之間戰場搏殺的手段。
單槍就是利用長槍的長度,壓制對方,而刀盾則是盡一切辦法搶進長槍內圈,發揮短兵刃的優勢。
如果在訓練場,亦或是在平時雙方都是精神飽滿,氣力充裕的時候,兩人說不得可以你來我往殺個天昏地暗。
夏侯惇雖然說在武藝上,不是頂尖一流的武將,但同樣的,閻柔也不是,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夏侯惇的武藝技巧比閻柔還要更高一些。畢竟閻柔是在草原大漠上長大,力量稍強,但是技巧不足也是很自然。
畢竟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上古人猿就已經會揮舞着大棒子砸人了,但是想要在長槍有所造詣,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所以夏侯惇原本應該是具備一定的優勢的。
只可惜,當下的夏侯惇又餓又累,不管是精力還是體力,都是下降了一大截。
在搏鬥了幾個回合之後,夏侯惇便是明顯的氣短了一截,手臂也開始發抖,知道情況不妙,便是虛晃一刀,做出要和閻柔搏命的態勢來,找個機會就是轉身就逃!
對於閻柔來說,很顯然,活捉的夏侯惇遠遠比死魚夏侯更有價值,所以他略微留手了一些。而正是因爲閻柔有些留手,讓經驗豐富的夏侯惇給看出來了,他可不願意就這樣被俘虜!
寧願死在山林之中,夏侯惇也不願意成爲閻柔手中的功勳!
逃跑!
逃跑,逃跑……
天空昏暗,樹木哀鳴。
餘暉灑在崎嶇的山路上,連風似乎都在和夏侯惇做對,灌得他胸口一陣陣的發疼。
他曾經統領萬軍,如今身邊只剩下了寥寥幾人。
他曾經光芒萬丈,如今卻是沾滿了血污和泥垢。
他的身後,是追兵的喊殺聲,他的前方,是茫茫不可知的未來。
夏侯惇的鎧甲上血跡斑斑,這曾經是他在戰場上的榮耀,如今則成爲了他此時的悲哀。
他原本那以萬千錢財才能鑄造雕琢而成金色兜鍪,替他當了一次災。而現在的普通頭盔,已經無力的歪斜着,隨時可能掉落。
他的盾牌已經在逃亡的過程當中丟棄,剩下的唯有一把戰刀。
但他仍舊緊握在手中,彷彿這是他唯一的依靠,也是他對自己,對於山東,對於曹操的最後一絲執着。
山林灌木抽打着他。
橫生的藤條和樹根在絆着他。
夏侯惇吭哧一聲摔倒在地,唯一的戰刀也脫手飛出,跳躍着,消失在灌木從中。
追兵的叫喊聲在林木之中迴盪,似乎四面八方都有追兵。
夏侯惇這才發現,跟着他的,只剩下了三兩個人。
『其……他……其他人呢?』夏侯惇劇烈喘息着,問道。
沉默。
同樣也是喘息的沉默。
爲什麼?
夏侯惇想要咆哮,可是他已經沒有多少氣力。
他想不明白,他很憤怒。
這些部曲,這些手下,不是曾經發誓要效忠於他,是自願加入他的部曲,擁護他的一切,遵從他的號令,從生到死,從他們自己到他們的家人,不是應該爲了夏侯氏,爲了丞相大業,奉獻出一切,永遠不會背叛麼?
爲什麼現在這些傢伙竟然逃了?沒有緊緊的跟隨我,沒有盡職盡責的來保護我?
爲什麼?!
夏侯惇站起身來,『我有一個辦法……』
『……』僅存的親衛眼眸當中似乎有了點光亮。
『這樣……』夏侯惇一邊開始脫着身上的盔甲,一邊說道,『你們其中一個來穿上這盔甲……然後只要砍下頭顱來,他們也就自然無從分辨……到時候他們就會退去……』
夏侯惇將戰甲絲絛解開,然後盯着剩下的這幾名護衛,『你們……誰來?』
夏侯惇說得非常的自然。
似乎就像是說天上的太陽從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
因爲這些部曲,在夏侯惇心中,就是他的矛和盾。
矛是用來進攻敵人的,盾是用來防禦保護自己的。但不管是矛還是盾,都只是兵器,是物品,是東西……
不是人。
『……』剩餘的幾名親衛沉默着。
『嗯?』夏侯惇微微皺眉。
一名親衛脫下了他的頭盔,拿在了手裡,往前走,『我……我來吧……』
夏侯惇呼出一口氣,儘可能的露出了他自以爲最親切的笑容,『放心,我定然會照顧好你的……』
夏侯惇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那親衛直接將手中的頭盔猛的砸在了夏侯惇的腦袋上!
『咚!』
沉悶的聲音響起,夏侯惇頓時感覺天旋地轉,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你幹什麼?!』另外幾名親衛驚叫出聲。
那名動手的親衛慘笑着,『我就問一句話!夏侯將軍!你記不記得那幾個「馬肉」的名字?!我問你,你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你若是記得,我就替你去死!說!只要一個名字!說啊!!』
『……』夏侯惇沉默着。
如果在平時,夏侯惇說不得真會說出某個人的名字,當然,是在他身邊小吏的提醒下。
可是現在他沒有秘書,哦,沒了小吏的提點……
畢竟在山東之地,又有誰會記住工具的姓名呢?
不管這個工具是活的,還是死的。
尤其是在食用馬肉的時候,夏侯惇也在給自己不斷的暗示,這就是真馬肉,所以更不可能去記這些馬肉的名字了……
那動手的親衛慘笑着,然後仰天大叫:『大漢啊!忠孝啊!哈哈哈哈!這就是忠孝仁德的夏侯將軍!』
那親衛提起了戰刀。
剩下的幾名親衛下意識的護在了夏侯惇的面前。
即便是他們親眼見了,親耳聽了這一切,但是依舊本能的維護着夏侯惇的尊嚴,站在夏侯惇的一邊。
慘笑聲中,那親衛橫刀自刎。
鮮血潑濺而出,染紅了林中的土地……
猛然之間,樹林之中光影晃動,『找到他們了!在這裡!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