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1章 真自願
路昭的主要目的,並不簡簡單單的是攻克聞喜。
如果僅僅是爲了攻打聞喜,那麼他直接就發動猛攻就是了。
他的任務,還要小心戒備驃騎軍的偷襲,並且查探是否有從聞喜北面路口繞過峨嵋嶺,渡過汾水,直擊臨汾的可能性!
他沿途而來,擊破塢堡也是多有裹挾,所以他帶領的人馬數量不少,但是質量高的並不多。
其間老弱大半,若單論青壯,也有四五千人。
這等力量,對於沿途塢堡,已經是一個極爲恐怖的存在,就是用人填,也能填下絕大多數的塢堡來,但是對上聞喜就有些吃力了,也很正常。
只不過路昭對於折損這些沿途『撿來』的人命,並不在意,甚至可以說是相當隨意的使用着,而對於真正曹軍的精銳兵卒,則是慎之又慎。
路昭是曹軍老人,他感覺到了這個階段曹軍的動作明顯加快了。
或許是兵勢如此,或許是……
有些事情,即便是他是曹軍之中的老資格,也未必能夠知曉,但是他自己有自己的猜測。所以打聞喜,能打下來自然最好,但是如果說打不下來,也不能將曹軍精銳兵卒填進去。
反正山東軍治體系之中就是如此,誰有本事拿到多少兵卒,就是自己的,想要交還回去,那就要看上頭給什麼補償。基本上來說在軍中就是一個個的大小山頭,各自爲政,將主如果不能給手下帶來更多的錢財物,那麼也別管留不住人。
如果能夠保全自家力量,到時候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正因爲如此,路昭雖然兵抵了聞喜,看起來似乎是軍勢浩蕩,不可一世,但真列陣而戰的,都是那些可以隨時被拋棄的人……
沒錯,裴俊在路昭眼中,就是隨時都可以扔下的貨色。
聞喜,就像是沿途的那些塢堡,只不過算是大一號的罷了。
喜聞樂見,聞喜在裴俊發瘋的進攻之中,搖搖欲墜。
可依舊是搖搖欲墜,還沒墜……
夜色慢慢的降臨下來,曠野之中,篝火星點。
這個時候,精銳和雜兵就很好分辨了。篝火密集且有規律的,肯定就是精銳所在,而那些雜亂無章,東一個西一塊的,肯定就是雜兵的破爛營頭了。
裴俊派人前來找路昭討要糧草吃食,結果路昭就扔了幾袋陳舊雜糧,然後冷笑着打發了事。
想吃肉?
自己去城下割去,想吃多少割多少!
裴俊想要發火,卻發不出來,只能是顧着自己手下胡亂烹煮一番,草草吃了了事。這些有些發黴變質的雜糧,若是在之前,裴俊是多看一眼都會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眼睛受到了委屈,連帶心靈都被玷污了,可是現在麼……
甜甜圈,呃,呸,雜糧粥,真香!
至於那些被挾裹來的塢堡百姓,就根本連點吃食都沒有了。很多人都是攜帶着老弱,將一切能披上的東西都裹在了身上,在篝火邊圍坐着半睡半醒,忍飢挨餓的苦苦挨着夜晚的寒氣。
當然,也有一部分人會偷偷的摸到城下去割肉。
這都是各人各自的選擇罷了。
有的人情願在死的時候,還能是個人,也有人願意爲了活着,可以當一隻鬼。
在裴俊等人所在的營地之中,卻有一些女子,成羣結隊的披着布片毯子,盡力將自己收拾乾淨一些,或站或蹲的待在營地之外。
三三兩兩的漢子出來,舉着火把像是挑揀貨物一樣打量着這些女子,也有上手直接摸摸捏捏的,然後就是拖着走。再過一陣子,這些頭髮散亂的亂世女子,就抱着些許食物從營地之中跑出來,然後一股腦的掏給自己的家人,老弱和孩子。
亂世之中,男女都是在賣命。
自己的賤命。
唯有在盛世之中,尊嚴才能算是有些價值。
曹軍兵卒也想要去拉扯一些女子,可是被路昭喝令禁止了。路昭不是對於那些雜軍亂民有什麼惻隱之心,而是他覺得今夜恐怕未必能太平!
路招在親衛的嚴密護衛之下,就在營地內的帳篷內全副武裝的坐着,手中的戰刀拄着,面無表情的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在路昭軍營之中,幾乎全數都是精銳,人人都披着鐵甲,持刀拄槍。還有少量的戰馬也是直接牽到了營地之內,和兵卒就混雜一起。
戰馬吃了精料,也吃了一些普通的乾草。
有的戰馬一邊吃,一邊就拉,但周邊的曹軍兵卒也就是罵幾聲,也渾不在意。
在曹軍之中,戰馬可是比人精貴。
路昭要求慎嚴,曹軍兵卒自然也有不滿,可是畢竟路招是老資格,算是前輩人物,所以胯下那點事當然比不上脖子上的腦袋重要。畢竟就算是割了下面,人還能活,但是人要是少了上面,就算是下面完整也沒意義了不是麼?
最主要的,路昭自己也是披掛完整,拄刀假寐。這就讓許多曹軍兵卒沒有什麼話說了。
山東習慣就是如此,只要領頭的真能做事,那底下的人也就會自然跟上。
上樑能正就正,上樑不正那就是歪到沒譜。
畢竟路招對待裴俊等人苛刻,可是對自己手下的曹軍兵卒可是不差,吃喝用度都照顧得到位,這等上司的號令不聽從,那還聽從誰的?而且路昭的意思大夥兒也都明白,這驃騎人馬還不知道在哪一邊憋着壞呢,尤其是在夜晚之中,更是要小心謹慎。至於吃喝玩樂麼,能有命在,這些纔有意義,所以這些曹軍兵卒也都是緊緊的跟着路昭,如臨大敵的模樣。
而在裴俊之處的臨時營地之中,則是和路昭完全不同的模樣。
或許是意識到了末日的來臨,這些分配給裴俊的雜兵,幾乎人人都是在瘋狂的發泄着什麼。有些人在慘笑,有些人在咒罵,也有的則是拼命在女人身上出入着,直至口吐白沫的倒下。
捱過了今日,至於明天會如何,誰也不敢多想。
沒有人喜歡家破人亡,可是所有人都有掙扎活下去的本能。
裴俊臉色慘白的坐在一塊石頭上,就覺得從谷門到賁門,再到囟門都是一片冰涼!
今天沒死,不代表明天不會死!
聞喜城牆被掏出了許多土洞,可是依舊沒倒!
沒倒就進不去!
而且誰也不知道一個晚上之後,會不會又被聞喜的人給補回去……
『郎君啊……』裴俊的心腹在一旁低聲說道,『這樣下去,恐怕是不妙啊!』
裴俊沒應答。
現在就算是個傻子,也能知道事情不妙了。
痛苦,悔恨,懊惱,雜亂的情緒充盈着裴俊的內心。
或許當初……
『要不……』裴俊的心腹低聲說道,『要不我們逃跑罷?』
曹軍明顯是要裴俊等人頂到前面去死,或者說在死中求活打下聞喜來。可是連日作戰,對於打下聞喜的希望也越來越是渺茫。
雜兵能一鼓作氣就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如今又是缺乏了糧草供應,只能是越打越是疲軟。
如果打不下聞喜,說不得就會被督戰的曹軍砍死在陣前!
若是如此,那還真不如趁着現在還有些體力,就直接跑路!
『跑去哪裡?』裴俊慘笑着,『能跑去哪裡?!』
『往北!往大漠裡面跑!』心腹回答道,『總比死在這裡強吧?』
『大漠?』裴俊搖頭,『莫忘了驃騎還有個北域都護啊!』
說到此處,裴俊的話語充滿了悲涼,頗有天下之大,竟然無片瓦可以容身的悽慘感。
『大漠裡面那麼大,誰能知道誰是誰?』心腹壓低了聲音,『實在不行,我們也可以先往太行那邊,然後在山中藏一段時間,等到事態平定……再慢慢抉擇不遲,總好過在這裡等死!』
『……』裴俊頓時一愣。
前往大漠,確實是比較遙遠的路程,但是逃往山中……
不過真要逃了,他之前投降曹操的意義在哪裡?
他連自己母親家人都捨棄的意義又是在哪裡?
那麼之前他吃的苦,流的血,不都是等於白吃白流了麼?!
等等。
裴俊忽然反應過來,他自己都沒能想到說逃亡太行,遠遁大漠,自己的這心腹爲什麼會想到這個?
想到此處,裴俊不由得流下淚來,拉住了心腹的手說道:『我……我走不脫了啊……走不脫了啊!這世道,真是吃人啊!吃人的啊!你們要走,我也不攔着,趁着夜色昏暗,你們誰想要走,就偷偷的離開罷!相互主僕一場,我甚是感激!今日,今日就算是別過了,有緣再見!』
心腹盯着裴俊死死拉着他的手,沉默了許久,方低聲嘆息了一聲,『郎君放心,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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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俊似乎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將手鬆開,『我,我沒有強留你的意思啊……你,你真的可以走……』
心腹笑了,也是有些慘笑的模樣,『沒事,我是……我是自願留下來的……』
『真,真是自願?』裴俊追問。
『真的!』心腹點頭。
『那……你發個誓……』
『呃……好,我發誓……』
……
……
時間刻刻不停,在聞喜城外的大小營地之中,有的已經是安靜下來,有的則是時不時的會有狂笑,嚎哭和慘叫聲,但不管白天如何悲慘,人類終究是難以支撐一天十二個時辰的無休勞作,即便是在如此簡陋窘迫的環境下,也依舊很多人裹緊了身上的破布,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
各處的營地,就算是原本有值守巡夜的崗哨,現如今也是疲倦了,漸漸的各自尋了一個避風處偷懶。誰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誰也不清楚未來會發生什麼,於是什麼職責,什麼道德,什麼未來,也就無從談起。
就在這個時候,在峨嵋嶺方向之處,忽然響起了一些沉悶的聲響!
隨後就有呼喝嘯叫之聲,一下就直衝雲霄!
一時之間誰也不清楚這呼喊之聲當中究竟是在喊着一些什麼,但是有些情感未必要通過語言才能傳遞,只要耳朵沒聾,就能聽得出來這嘯叫聲音之中蘊含的那種恐懼!
就像是一個人在絕望的時候的慘叫,即便是陌生人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痛苦。
火光緊接着在叫喊之後升騰而起,像是點燃了半邊的天空。
聞喜之下的營地中,那些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的人被驚醒了,惶恐的蜷縮着,抱在一起,驚恐的看着眼前一切。
只見在峨嵋嶺的方向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隊隊的兵馬,揮舞着刀槍直衝過來!
有的人想要躲避這些人馬,卻因爲慌亂反而衝到了其面前,就在火光之中被砍殺,血光四濺!
一些因爲緊張或是恐懼的人,手軟腳軟的根本爬跑不動,就這樣被踐踏到了馬蹄之下!
在戰爭面前,沒有絕對的安全區。
在短短一瞬之間,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丟了性命!
狂亂迅速的蔓延開來!
原本裴俊的這些雜兵就是秩序缺失,如今被人馬衝擊,更是像打翻的一鍋稀粥,撲得到處漫山遍野到處都是。那些被挾裹的百姓,哭着喊着,或是攙扶着老人,或是抓扯着自家的孩童,沒頭沒腦的四下亂竄!
死亡在驅趕着這些雜兵百姓,使得他們像是浪潮一樣,朝着其他的營地本能的奔涌過去,衝撞過去。驚慌惶恐的人潮失卻理智,人們擠成一團,互相推搡,互相拉扯,互相踐踏,甚至互相砍殺,都想遠遠逃離死亡,卻將死亡播撒得到處都是。
雜兵的營地並非全數都相連在一起,但似乎是人類本能的從上古存留下來的趨光性,使得人潮向着光亮處不假思索的匯聚,就像是飛蛾在撲火。有的營地原本是比較靠後,並沒有第一時間就受到了攻擊,但是也被狂亂的人潮推倒了寨柵,死命的擠了進去。
每個缺口之處,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絆倒在地,也不知道究竟誰的腳底下踐踏的,是不是白天還相互扶持,互相鼓勵的親朋好友!
火頭一處處的升起,火焰在夜空之中肆無忌憚的舞蹈着,似乎是在對着這些渺小的人類發出癲狂一般的嘲笑。
亂世之中,人命就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每一個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混亂之中存活下的人,都可以說是有大氣運傍身……
裴俊很明顯,他沒有什麼大氣運。
甚至連小聰明都算不上。
他在雜兵的營地之中,因爲胳膊受傷的緣故,所以也沒能睡得安穩,在亂起之後,也算是第一時間就聽見了外面的響動。
裴俊連忙翻身而起,卻因爲牽扯到了傷處,不由得齜牙咧嘴,『發生何事?!』
在這個時候,遠處傳來的呼嘯之聲也是一陣陣的灌入耳中,讓裴俊以及其周邊的心腹護衛等人,都是臉色蒼白起來,『敵襲!』
不僅是如此,敵襲還引發了營嘯!
在裴俊周邊的人,何嘗不知道在這樣的局面下會發生什麼,頓時人人都不由得滲出了一身冷汗來,紛紛望向了裴俊,希望裴俊能拿一個主意。
裴俊踉蹌着,掀開了帳篷的門簾,便是抽了一口涼氣。
遠處火焰沖天而起,人馬的光影晃動,血腥味夾雜着淒厲的叫喊聲,直接就撞在了裴俊等人的身上,驚天動地,席捲而來,使得裴俊都要扶着帳篷的門柱,似乎才能沒讓自己腳軟的癱倒下去。
『驃騎軍來了!完了!我們完了!』
『壞了!驃騎正衝着我們這裡過來了!』
『啊啊啊……』
還沒等裴俊說些什麼,他身邊的人已經是慌亂不堪。
『郎君,我們怎麼辦?』裴俊那心腹急急問道。
『怎麼辦?!』裴俊額頭上冷汗直流。
周邊的人都盯着裴俊,希望裴俊能拿出一個好辦法來。
『快,快走!』裴俊開口說道。
那心腹臉色不由得一喜,結果聽到了裴俊說了下半句,『我們快去找路將軍!』
那名心腹便是不由得手腳一僵,下一刻卻見到裴俊半轉過臉來,『你可是發過誓了……』
『是的,』心腹點頭,『我發過誓!』
裴俊頓時心中一鬆,『好,快走,我們快走!』
於是,裴俊一行便是連旗幟都不敢打,只是舉了幾個火把便是急急往路招的營寨而去。
誓言啊……
什麼是誓言呢?
是『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
也是『爾無不信,朕不食言!』
更是『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
自願啊,自願的!
一路上跌跌撞撞,漸漸的就臨近了路招的營寨。
路招的營寨是裴俊等雜兵在沒攻打聞喜之前就先修建的,所以和野地裡面的那些雜兵營地不同,是有堅固的寨牆和完善的工事,挖掘出了數條的壕溝,架設了拒馬和木樁。
裴俊等人奔到了路招營寨之外,原本看着後面的滾滾人潮還沒能淹沒過來,便是多少帶了些喜色,忙不迭的朝着路昭營寨內高喊,表示自己的身份,希望能進營寨內避禍,卻不想被營寨上的曹軍兵卒冷聲呵斥,命令裴俊立刻回去收拾殘兵抵抗敵軍,並且警告若是越過壕溝,便是格殺勿論!
此等言語,就像是一盆冰水,直接潑了裴俊一頭一身!
裴俊那『心腹』見狀,便是頭一低,縮了縮脖子,便是往後面溜。
裴俊還一時沒能從這『驚天噩耗』當中回過神來,過了片刻才發現他的『心腹』已經轉身向外跑了,頓時大怒,『你要幹什麼?!你發過誓了!』
那『心腹』頭也不回,將手中的火把往地上一扔,大喊道,『諸位!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圍攏在裴俊周邊的人,相互看着,似乎時間空間都在這一刻凝固了片刻,然後便是鬨然一聲喊,丟下了裴俊便是各自奔逃!
裴俊這棵樹,已經全然腐朽,再不跑,結局無非就是一個死字!
見裴俊的『心腹』都跑路了,那還用說什麼其他,紛紛如同猢猻一般,吱吱亂叫之中就逃。
『不許跑!不許逃!』裴俊大喊,『都發過誓的!你們都發過誓的!』
可是沒有人理會他。
裴俊下意識的就想要追趕這些逃跑的手下,想要將他們重新歸攏起來,結果跑着追着,跌跌撞撞,踉踉蹌蹌,裴俊視線不清一個不小心,一腳踩空,便是頭朝下栽倒下去。他的手臂受傷,剛想要支撐地面,便是啊的一聲慘叫,根本吃不上氣力,腦袋咣的一聲砸在了地面上……
或許只是過了片刻,或許過了很久,等裴俊從眩暈當中清醒過來,便是看到烏泱泱的人潮已經奔了過來,黑黑的腳底板就在他的眼前!
那些平日裡面被他呼來喝去,鄙視嘲笑,甚至是拳打腳踢,肆意凌辱的普通百姓,現如今就像是洶涌的潮水一般,噗的一聲就將裴俊給淹沒了。
啪嘰,啪嘰。
或許被踐踏成爲血漿的聲音,就是裴俊留在這個世間最後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