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真正上過戰陣的人,在第一次的時候大概會有兩種極端,一種就是認爲很難,會很恐懼,拒絕,逃避,大抵就是像孔融,以讀經書或是其他的什麼方式,來遮掩自己的無能和無奈,另外一種就是很勇猛,覺得戰陣不過就是如此,只要沖沖衝殺殺殺,A上去就完事了。
毌丘儉大概率屬於第二種。
他年輕,容易熱血上頭,雖然說劉馥交待了讓他謹慎,甚至說了即便是輜重燒光了也沒有什麼關係,大不了從後方再調集就是,但是毌丘儉卻覺得他可以贏,他也應該贏。
他太渴望被人稱讚和肯定了。
是真正的稱讚,而不是虛假的客套。
這種衝動導致毌丘儉忘記了一些東西。
或者說忽略了一些什麼。
毌丘儉的家庭環境,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擡頭所看見的那些成功人士,無一例外的都是在噸噸噸的在給他灌雞湯,努力就能有回報,勇敢必然有成功。
所以他努力了,他勇敢了。
在毌丘儉帶着人馬衝出營地的那一刻,在河畔和浮橋上肆虐的驃騎人馬明顯是收縮了一下,似乎有些畏懼毌丘儉的到來,此消彼長的態勢極大的刺激了毌丘儉和其下的曹軍兵卒,便是嗷嗷叫着,朝着被驃騎人馬所佔領和控制的浮橋衝去。
黑暗,火光。
人喊,馬嘶。
大河滔滔,火炮轟鳴。
一切都是那麼的混亂,卻又是那麼的充滿了韻律。
死亡的韻律。
毌丘儉纔剛帶着人衝到了浮橋左近,跨下的戰馬忽然驚嘶起來,然後就像是踩到了什麼一樣,甩着前蹄,嘶鳴一聲踢踢踏踏的死命甩着蹄子,差一點將毌丘儉掀下馬背來。毌丘儉頓時從美好的暢想當中被驚醒,他緊緊抓着馬繮繩,甚至要抱着馬脖子,纔沒有跌落馬下。
就在毌丘儉極力在控制戰馬的時候,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些令其恐懼的聲音。
『嗖!嗖嗖!』
雖然大河就在邊上嘩啦啦的流淌,潼關的火炮也時不時的轟隆隆的震顫,周邊人馬的嘶喊聲也是依舊嘈雜,可這種幾乎是銘刻在了骨頭裡面的恐懼,依舊讓他本能的彎下腰,伏在了馬背上。
黑暗和光火的交錯之中,有弩矢呼嘯飛過。
從河畔上射來的弩矢,急如飛蝗。
衝在最前面的曹軍兵卒,頓時連人帶馬倒下了一大片。大部分都是步卒,少量的騎兵或許有戰馬的遮蔽,或者說吸引,傷的是馬而不是人,但也是人仰馬翻,陣型頓時大亂!
『埋伏!有埋伏!』
曹軍兵卒大聲叫喊着,但是在混亂的場面之中並沒有起到應有的示警效果。
有的曹軍兵卒依舊慣性向前奔跑,然後踩踏上了自己的同胞,亦或是下意識的收住腳,卻被後面的同胞撞倒在地。
一邊是寒涼的河水,一邊是被點燃的物資,毌丘儉等人夾在其中,享受着冰火兩重天的服務,還要忍着不射出來……咳咳,不被射中……
弩矢和箭矢呼嘯着,接連不斷的飛來。
雖然說在第一輪箭矢弩矢之後,曹軍就連忙將盾牌擋在了箭矢襲來的方向,使得後續的箭矢弩矢的傷害下降了不少,可這些從黑暗之中襲來的箭矢弩矢,依舊使得曹軍兵卒不免手忙腳亂。
包括毌丘儉。
在這個本應該指揮官站出來,發號施令並且迅速反擊的時刻,毌丘儉在幹什麼呢?
他在忙着和自己的戰馬較勁。
他在緊張之下,竟然沒能發現自己的戰馬踩中了什麼,只是以爲他的戰馬失控了。
建功立業,封侯拜將的宏願,此時此刻已經消散,滿腦子裡面剩下的念頭,就是爲什麼這戰馬突然就不聽話了?
顯然,毌丘儉低估了驃騎人馬的戰鬥力。
或許這一兩百的驃騎人馬,和曹軍大營當中以千萬計的人馬比較起來,簡直就是一個零頭,但是戰爭並不是單純的比較數字。在浮橋河畔這一小塊的局部戰場中,在單兵質量上,曹軍是被碾壓了。
毌丘儉覺得驃騎人馬人少,所以會在偷襲得手之後,放幾把火,殺幾個人就跑。取得現在的戰果,對於驃騎兵來說肯定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所以在自己領着人馬往前衝的時候,這些驃騎人馬就應該見勢不妙倉皇逃離纔是。
結果,讓毌丘儉沒想到的是,郝昭不僅沒有逃跑,反而讓人在河畔側面偷偷設置了些人手,引誘毌丘儉陣列變形的時候便是一頓亂箭伺候。
『殺!衝中間!殺啊!』
郝昭大吼一聲,將盾牌遮住半邊的臉,便是提着戰刀率先衝了上去。
爲什麼不兩翼展開反包圍曹軍呢?
很簡單,在黑暗和火光之下,郝昭等人也無法看清在地面上鐵蒺藜,只能避開之前布撒的範圍,往前直衝。
郝昭直接撞上了曹軍陣列,一刀就砍翻了一名曹軍,旋即將盾牌頂開另外一名曹軍砍來的刀槍,還手一刀割開了那曹軍兵卒裸露沒有鎧甲保護的胳膊。
鮮血噴濺而出,血腥味頓時瀰漫而開。
受傷的慘嚎,使得其他曹軍兵卒本能的感覺到了危險的存在,不由得有些束手束腳起來。
『殺了他!殺了他!』
好不容易從戰馬上下來之後的毌丘儉,終於是發出了一個像那麼回事的指令,但是同樣也給郝昭指引了進攻的方向。
郝昭站在軍陣的前列,這種位置當然是有極高的風險,但是也有非常大的好處。
大漢大部分的山西將領,邊疆統帥,大多數都喜歡一線作戰,不僅是可以輸出傷害,而且對於臨場調度也會比在後線指揮,傳令兵來回奔跑的效率要直接,效果更好。
郝昭和曹軍兵卒已經交手多次了,心理上具備較強的優勢,不僅是根本就不會害怕,而且還因爲腎上腺素的分泌使得更加的敏捷和勇猛。
當毌丘儉高聲號令的時候,就被前線的郝昭在紛亂的光影人羣縫隙裡面發現了。
郝昭砍倒一名曹軍兵卒,然後將盾牌頂在前面,架住另外兩名曹軍兵卒的刀槍,對着身邊的護衛大吼道:『五行雷!左前方五十步!』
『左前方五十步!』郝昭的護衛也跟着大吼。
在驃騎隊列之中,有幾人頓時就往友軍的盾牌底下一縮,然後將掛在身後的手雷取了下來,拔出塞子,捅破密封的油紙,將導火索拉出來,往邊上的火把上一湊,便是低喝一聲,朝着郝昭所喊的方向扔了出去。
三四枚的手雷在空中劃過,然後落入了曹軍陣線之中。
『啊啊啊……』
曹軍兵卒似乎也意識到了一些什麼,頓時驚慌的大叫起來,下意識的躲避,使得原本就不整齊的隊列越發的混亂起來。
『轟!』
一枚手雷爆炸了。
經過數次改良的手雷,比起一代手雷來說,威力更大,殺傷力也更強了。
簡單來說,一代手雷的殺傷半徑大概只有兩步到三步,超過五步一般就只是受到震起的石頭木片的濺射傷害,直接傷害很小了,但是隨着黑火藥的提純和手雷破片的改進,現在的手雷可以做到在十步之內都有一定的傷害。
只是一定的傷害,未必能當場致死。比起後世那種十米甚至五十米內的大範圍殺傷力,黑火藥還是個小弟弟。
爆炸的氣浪掀翻了兩三名在爆炸點左近的曹軍,手雷的破片呼嘯紛飛。
一塊破片如同鋒利的刀刃一般將一名曹軍兵卒的大腿切開一個巨大的傷口,旋即毫不停頓的又扎入另外一名曹軍兵卒的小腹。
劃開的巨大傷口,露出慘白色的腿骨,邊上則是不規則的扭曲的肌肉和皮層,鮮血如同噴泉一樣從巨大的傷口涌出,『啊啊啊啊……』
直到鮮血往外噴濺的時候,那受傷的曹軍兵卒纔像是感覺到了痛楚,嘶聲力竭的吼叫着,翻身倒地。
『轟!轟!』
又是連接着幾聲爆炸。
殘肢碎肉和兵甲碎片在濃厚的硝煙當中飛濺而起,然後噼裡啪啦的隨着泥土碎石一起落下,砸在其餘沒有受傷的曹軍兵卒的盔甲兜鍪上。
一塊石頭『咚』的一聲砸在了毌丘儉的兜鍪上,將他的兜鍪都砸歪了。
毌丘儉控制不住的大喊一聲,嚇得死命閉上了眼睛,一個趔趄,腿上一軟,幾乎要跪在地上。
周圍一片驚慌亂叫,所有曹軍兵卒都在大喊和躲避,毌丘儉的行爲也就不是非常的明顯。片刻之後,毌丘儉纔回過神來,只覺得頭頂一陣陣發麻,但是不疼,趕緊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還是完好的,魂魄纔算是回到自己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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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目光移向手雷落地的地方。
一名曹軍兵卒的肚子被劃開了,腹內的花花綠綠腸子散落開來,不斷流出穢物和內臟的碎塊,他仰面躺在地上,一時還沒有死,手腳還在抽搐着……
毌丘儉恐懼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他原本的雄心壯志,如今已經大大動搖起來,一股酸臭從喉嚨中涌上來。
他大口大口的嘔吐起來……
曹軍士氣崩落,驃騎兵卒自然是越發的勇猛。
郝昭左盾右刀,連砸帶砍,頃刻間連殺三四人,勢如猛虎一般勇不可當。
『殺敵將!搶曹營!』
郝昭舉刀大吼。
『殺敵將!搶曹營!』
在郝昭身後的其他驃騎兵卒也是紛紛大吼,一時之間竟然掩蓋了在潼關一側的聲響。
誰能想到就這麼一兩百驃騎人馬,竟然還想要搶奪曹軍數以萬計人數的大營?!
可如果真的讓郝昭等人借勢衝進了營地之中,即便是最終大營還在曹軍手裡,也對於曹軍上下是一個嚴重的士氣傷害。想想看,數萬人的大營,就這麼被一兩百人給衝進來了,先別說造成了多少傷害,就曹軍這點顏面可就是徹底丟光了!
想到此處,毌丘儉覺得自己褲襠有些溼潤,不知道是沾染的血,還是他嘔吐出來的胃液,亦或是什麼其他的液體。
他徹底的被郝昭等人展現出來的殺氣所震懾住了,也被手雷嚇懵了,甚至都來不及思索一下郝昭等人會不會真的搶營,可不可能攜帶那麼多的手雷來到這裡,畢竟以兩百人衝擊數萬人的大營,即便是真成功衝進去,多半也是屬於自殺式的進攻。
只不過郝昭展現出來的架勢,確實是很嚇唬人。
不僅是埋伏了弓箭手側擊,而且在接觸的時候就連續擊殺砍傷了不少曹軍兵卒,而且還有那種令人恐懼的武器……
於是毌丘儉立刻決定回營,關閉營門,至少保證大營不失。
正所謂君子不立那啥啥。
『撤!撤回營地!』
毌丘儉夾着尾巴逃跑了。
他忽然領悟到了一點,活着才能是大漢名士,若是死了……
與自己這條小命相比,顏面算是什麼東西?
那麼,信仰呢?
毌丘儉狼狽的逃了回去,丟臉是丟臉了,可他活下來了!
可喜可賀!
他確實是將郝昭攔在了營地之外,但是同樣也將那些殘餘的曹軍兵卒和勞役一樣的攔在了營地之外。
『無膽鼠輩!』郝昭舉着血淋淋的戰刀在營地外叫囂,『出來與爺爺大戰三百合!』
毌丘儉鐵青着臉,『放箭!放箭!休要讓賊人靠近營地!』
箭矢呼嘯而下。
郝昭略將盾牌舉了舉,撥打了幾根箭矢之後,便是哈哈笑着,退出了箭矢的覆蓋範圍。
郝昭固然勇猛,但是他也不是一根筋,他知道憑他這點人,就算是真衝殺進了曹軍大營中,也未必能給曹軍造成什麼大的傷害,之所以做出要搶營的態勢,只不過是想要逼迫曹軍關閉營門,以免曹軍營地內的兵卒源源不斷的出來。
畢竟郝昭等人也是血肉之軀,不可能永遠不知道疲憊。
等毌丘儉真的中計,逃回去關閉了營門之後,也就意味着在河畔上的曹軍兵卒和勞役徹底被遺棄。
郝昭就可以很輕鬆的收割,摧毀,然後撤離……
其實如果再給毌丘儉一次機會,亦或是讓他在戰後慢慢的謀劃,他必然就會有更好的應對策略,比如用盾牌兵在前面推進,用人多的優勢壓死郝昭。亦或是正面對戰,派小隊繞後燒燬浮橋,將郝昭徹底困在河畔等等。
很可惜,戰爭沒有如果。
郝昭燒了曹軍在河畔堆積的糧草,物資,最後將浮橋也一把火給燒了,然後施施然的退了回去……
在郝昭撤退燒了浮橋之後,潼關守軍也同樣撤退了。
雙方沒有任何的聯繫,也沒有事先做任何的溝通,但是在這麼一個夜晚,潼關守軍和司馬懿郝昭等人,卻打出了一個精妙的配合,就像是事前已經計劃了幾十遍一樣。
但作戰就是如此,不是說能在戰後想出多少馬後炮的招式來,而是在臨場的時候腦袋能轉得動!
就像是在網絡上當一萬次的鍵盤俠,都不如在現實裡面見到不平事的時候,能仗義執言說一句話。
……
……
在這個年代,通訊只能靠吼,信息只能靠猜。
未知即是神秘。
即便是蜂巢模式,也是要靠信息素。
一點信息素就飄到了中條山大營之處……
『來人止步!』
『站住,在不站住就射箭了!』
中條山的崗哨上的兵卒大聲吼叫着,試圖讓官道上的來人停下來。
可是來人並沒有停下來,而是在大聲喊着,『潼關危急!快!快發援兵!潼關大營被破!大營危在旦夕!速發援兵,援兵!』
『站住,站住!』中條山崗哨的兵卒也在大喊,『別在往前了!站在那邊!』
來人依舊喊着,沒有停步。
示警的箭矢呼嘯而下。
崗哨上的兵卒顯然是要警告,所以並沒有一上來就直接射殺,但是或許是山風的影響,或許是兵卒手歪了,那來人頓時慘叫一聲,噗的一聲倒地。
『我……』崗哨上的弓手頓時傻眼,『我沒想要射死他……怎麼辦?』
『還能怎辦?就說是來了就死了,就這樣……』另外一名崗哨說道。
『等等,他剛纔喊什麼?』
『啊……啊!好像是,好像是潼關大營被襲!潼關求援!』
崗哨之上的曹軍崗哨一哆嗦,差點從高處掉下來,忙不迭的敲響了示警的銅鑼,然後很快就報到郭嘉之處。
郭嘉嚇了一跳,忙不迭的奔出了大帳,然後順着山坡就往最高的瞭望塔那邊走。
中條山上的夜風呼嘯着,吹着山上的植被,樹葉嘩啦嘩啦作響。
或許是因爲地勢,或許是因爲有那麼一條大河環繞,中條山山上的風特別大,有時候猶如鬼哭狼嚎一般,令人心悸。
因爲山勢的關係,中條山大營並不能直接的看到潼關之處,必須登上山頂的瞭望臺,視線才能越過山脊,看見大河對岸潼關大營。
但也就僅僅是能看見而已。
潼關大營的動靜,驚天動地的火炮聲,在中條山這裡就幾乎是聽不見了。即便是沒有中條山上的夜風呼嘯所侵擾,聲音也是會隨着距離的增加而迅速衰減的,因此當郭嘉登上高臺,僅僅只能看見潼關大營之處騰起的那些不正常的火焰,卻不知道,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響。
除了在耳邊呼嘯的夜風。
那些浮橋左近,潼關上下晃動的火光明顯不對勁,可是當下曹軍沒有有效的通訊設備,也無法將有效的信息傳遞到中條山大營。
郭嘉只能靠猜。
最爲穩妥的策略,當然是啥都不管,反正被襲擊的只是潼關大營,和他統領的中條山大營又有什麼關聯?
可問題是,潼關大營等於是曹操的河東一系列營地的大後方!
如果不知道潼關營地發生了變故,那麼也沒有什麼話說,可是現在明明看見了潼關大營有異常,又是有人報信……
『來人!』郭嘉沉聲喝道,『報信之人所在何處?!』
『啓稟軍師,值守崗哨說是來人傷勢太重,狂奔至山上示警之後便是體力不支,不小心跌入山間死了……』
哨兵顯然不敢說是被自己誤殺的,即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報信者自己摔死躲貓貓死,亦或是怎麼在身後給自己一箭自殺死的,都比承認失手要好得多。
『跌入山澗死了?』郭嘉一愣。
似乎有些不對,但是又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中條山雖然只有一個名稱,但不是一個山峰,崗哨之處必然也都是修建在險要之地,莫說是在黑夜,就算是在白天也有可能不小心摔死。
『傳令,擊鼓聚將!』
郭嘉下了瞭望臺,腿腳有些發抖。剛聽到示警的時候,郭嘉也不免嚇出了一些冷汗,再在瞭望臺上一吹,覺得全身上下哪裡都在發涼,潼關若是有失,便是全盤絕氣,大龍皆死!
雖然覺得多少有些詫異,但郭嘉依舊不敢賭潼關一定沒事,便是連夜召集軍校,重新調整了中條山大營防禦的安排,然後派遣出了大將呂常,帶着三千兵馬,回軍救援潼關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