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晃的安排算是很妥當了。
他之前沒有和蔣欽和陸遜交手過,所以採取相對謹慎的態度,是他一貫以來作戰習慣。
在混戰之中,一些不必要的傷亡,還是出現了。
『快!快點!弩矢快用完了!二黑!快去拿!』
『拿,拿什麼……』二黑很是茫然的迴應。
『麻痹的你沒腦子麼?弩矢!弩矢!』軍校盯着前方的江東戰艦,『船艙裡!』
一般來說,弩矢等消耗品都會在船艙內儲備。甲板上消耗光了,就需要到船艙內搬運。這幾乎是所有水軍兵卒最爲基礎的知識和勞作。
平常訓練之中,沒有任何人會出什麼問題。
不就是搬個東西麼?
要搬什麼,便是拿了,或是抱着,或是扛着,重量也未必會比家中的挑水挑柴火的擔子重多少。
可以說是毫無技術含量的一項事務。
結果在當下紛亂的環境,緊張的作戰當中,即便是這最爲簡單的事情,也不可避免的出現了意外。
有些緊張導致肢體有些不協調的二黑連忙應答一聲,轉頭就奔,卻忘記放下手中死死捏着的刀……
進倉取物要空手。
這是操典條例,正常情況下,都沒問題。
人在注意力集中在某一件事情上的時候,往往就會忘記另外的一些什麼事情。
後世裡面打電話正在說事情的時候,隨便什麼人遞給他一個東西,下意識都會接住,即便是那個物品外形看起來像是個炸彈,亦或是一個都快要融化的冰淇淋。同理還有在打遊戲的時候隨便問什麼都會嗯嗯嗯,隨便喂什麼都會張嘴吃,即便是大腦已經分辨出那玩意不能吃,但是嘴巴已經叼上去了……
二黑就是如此,他滿腦子都是去拿東西,也就忘記了另外一些事情,在經過狹小低矮艙門的時候,他握着的戰刀就一刀捅在了從裡面急急扛着一捆弩矢的戰友的脖頸上。
艙門狹小,且比甲板要低,正常進出問題也不算大,但是現在是在戰鬥和顛簸的狀態下,進出的時候光線明暗變化,加上扛着的弩矢也遮擋了一部分視線,導致從裡面出來的兵卒也沒發現二黑手中還拿着刀。
『噗……』
鮮血噴濺而出,瞬間就將艙門左近染成了豔紅。
二黑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捅了同胞戰友,不由嚇得差點哭出來,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還不將弩矢拿過來!』軍校回頭見二黑呆立在船艙口,不由得怒火上揚,『動作快些!』
平日裡面二黑手腳慢,他也就忍了,現在自己正在帶着兵卒和江東人搏命,結果一看二黑還在發呆……
軍校看到了船艙門口的血,但他根本沒在意。
和江東軍搏殺之中,哪邊沒血?
二黑聽到了軍校的喊聲,下意識的丟掉了染血的戰刀,然後從甲板上撿起那被自己捅死的戰友所扛的弩矢,帶着一種不知所措的茫然,回到了軍校邊上,將弩矢分發給趴在女牆上努力射擊的戰友。
『就是這樣!』軍校隨口說道,『簡單吧!別縮手縮腳的!跟訓練的時候一樣!』
在連番和江東軍的戰鬥當中,川蜀軍也不是沒有任何的傷亡。
一些人死去,另外一些人成長起來,然後和新補充進來的兵卒混在一起。
這就是戰爭的常態。
當子彈在飛的時候,不論美醜,不分男女。
『我,我殺,我殺了人……』二黑都快哭出來了。
軍校下意識的以爲二黑殺的是江東兵,雖然有些奇怪二黑是怎麼殺的,但是沒多想,隨口就鼓勵道:『幹得漂亮!殺人就是那麼一回事!對不對?不要怕,捅過去就完事!』
二黑的臉都快扭曲起來,手指着船艙門口,『不,不不,不是,我,我我我,殺的,殺的是自己人……』
『啊?哈?!』軍校這才反應過來,猛回頭去盯着船艙門口,『仙人闆闆!我叫你去搬弩矢!沒叫你去搶自己人搬的弩矢!』
二黑眼淚嘩啦往下流,『不是!我,我沒搶,就撞上了!』
『不小心撞上的?』軍校問。
二黑猛點頭。
似乎在這一刻,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短暫的沉默了片刻。
軍校扭過臉,『先打贏這仗再說!明白麼?先打贏這仗再說!再去搬弩矢!快去!』
二黑抹着淚花,急急又往船艙內去。
在經過船艙口的時候,二黑停頓了一下。他回頭看了看軍校,然後沒有繼續往裡走,而是將那死去的戰友屍首挪到了一旁,像是坐靠在了船艙口一樣。他跪倒在屍首前,咣咣咣的磕了三個頭,然後不知道嘟囔了幾句什麼,才起身往船艙裡面而去。
很多時候,人們關注戰爭,就覺得戰爭之中就是那些英雄的舞臺,卻忘卻了搭建出舞臺的那些木頭和釘子,其實也是有血,會痛的。
沒有這些普普通通的木頭和釘子,就算是英雄長得再高,再帥,也一樣只能站在大地上,無法被其他人高高的仰視。
在另外一邊,陸遜的木頭和釘子,也逐漸的搭建好了舞臺。
之所以陸遜要冒險親自去查探徐晃的動向,就是爲了確保他自己的策略能夠施行。
徐晃確實穩重,但並非萬無一失。徐晃的紕漏不是在水面上,而是在陸地上。這就是爲什麼有時候大軍行進,明明是某一路會更方便,但是依舊要慢吞吞的水陸並進的原因。
徐晃如果也是水陸並進,那麼陸遜就無計可施。
可水陸並進的速度就慢,也就同樣意味着給予江東更多的準備時間。陸軍要翻山越嶺,要安營紮寨,一天走不了多遠,不僅是需要大量的糧草,也失去了突襲夷道的效果,所以徐晃最終選擇還是以水面上的進攻爲主,並沒有選擇水陸並進的方式。
徐晃這個小破綻,若是對上旁人,比如周泰,即便是蔣欽等水軍老將,也是無妨的。因爲這些將領就像是打電話的時候注意力都在電話上一樣,其注意力也都在水軍上面,而只有類似於陸遜這樣本身就不拼武勇的傢伙,纔不走尋常路,給徐晃設下了一個陷阱。
江東同樣也有投石車。
雖然在技術上和標準上和驃騎的投石車是有一定差距,但是大體上是夠用的,尤其是在受到了驃騎軍的啓發之後,不光會投擲石彈之後……
真正的敵人,絕對不會死板的,按照之前的進攻方式,攻擊套路來作戰。
就在徐晃和蔣欽正在江面上糾纏混戰之中,陸遜便是收到了信號,表示山頭上的投石車已經轉向校準準備完畢……
『呼呼呼……』
十餘枚的火球,劃過天空,然後斜斜向下,朝着江面上落去。
『咚』的一聲,其中一顆火球砸落在徐晃後軍的一艘戰船上。
『小心!快避開!』
徐晃後軍艦船上的兵卒大聲吼叫着。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火球紛亂四濺的火焰,不僅吞噬了臨近的兵卒的身軀,連帶着也點燃了艦船上堆放的物品。
後軍正常來說並不會直接參與戰鬥,而是用來放置輜重和消耗品,而如今這些東西被陸遜盯上了……
又是有火球落下,火焰的碎片飛濺。
被火焰灼燒的兵卒發出陣陣的慘叫聲,頓時讓徐晃後軍的兵卒不免有些慌亂。這些被安排在後軍當中的川蜀水軍,大多數都不如前軍以及中軍彪悍。
這是正常的配置,除非是有什麼特別的謀略安排,否則誰會將最爲精銳的戰力放在後軍當中瞪着糧草發呆?
可現在徐晃沒有水陸並進,同時在一進入戰場後,就陷入和蔣欽的糾纏交戰之中,也沒來得及分兵去岸邊查看。最爲重要的一點,是徐晃沒有聽從諸葛亮的建議,覺得他的兵力已經可以碾壓江東了,於是就想要速戰速決,在收到了補給之後便是立刻發兵。
徐晃後軍被襲,頓時船隻陣列有些慌亂,而蔣欽抓住機會,便是全軍撲上。
『船要撞上來了!準備接舷!』
『轟!』
兩艘船重重撞在一起。
令人牙酸的咯吱聲響,木屑橫飛。
在甲板上沒有站穩的兵卒跌入水中。
『上上上!』蔣欽大吼一聲,當先躍上川蜀水軍的戰船。
有幾名川蜀兵向他殺了上來。
蔣欽揮刀橫掃,盪出一片血光,怒吼道:『殺啊!擋我者死!』
正砍殺之間,忽然有箭矢呼嘯而來,直釘入了蔣欽胸口。
蔣欽大叫一聲,頓時一個踉蹌。
戰艦上的川蜀兵以爲蔣欽已死,便是士氣大振,呼喝着又重新撲將上來,要將蔣欽以及蔣欽手下的江東兵都趕殺下船去。
『啊啊啊啊……』
結果還沒等川蜀兵將蔣欽等人砍殺下去,卻見蔣欽又重新衝殺了上來,身上還帶着那半根被折斷了箭矢,衝進了川蜀兵之中,如傷虎一般瘋狂亂砍。
有主將如此,江東兵也都是瘋狂砍殺。
川蜀兵不明就裡,還有人以爲蔣欽是刀槍不入,亦或是死而復生,便是心神震盪,覺得蔣欽不可戰勝,於是轉身就跑。
水戰之中的箭矢,因爲船隻顛簸和晃動的關係,導致箭矢很多時候只能是大概範圍的散射,並且力道也不如在陸地上的長弓手,而且蔣欽身爲將領,盔甲防護也不算是差。箭矢雖說入體,但是並不算深,蔣欽帶傷作戰,也是勇猛非常。
徐晃的前軍被蔣欽壓着打,後軍又是被火球一陣亂砸,整個軍陣便是有些崩亂。
血光和火光共舞。
徐晃和……
現在這樣,徐晃也沒辦法飛。
徐晃知道自己大意,中了敵軍的埋伏。
現在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頂着來自於陸地山間的投矢火球,打敗蔣欽,毀掉江東水寨,那麼岸上的那些江東兵也就自然潰散,另外一個就是暫時退兵,待重整旗鼓之後再行作戰。
思索片刻之後,徐晃決定暫時後撤。
他覺得夷道的江東水軍,並沒有值得硬拼的價值。
『撤軍!』
徐晃下令。
鳴金之聲,在水面上響起,隨着血水和江水的盪漾波紋,也傳入了在水寨高臺上的陸遜耳朵當中。
陸遜閉着眼,臉頰的肉動了動,旋即睜開,眼中閃過了一些歉意和哀慟,但很快的變成了決然,『就是現在!全力進攻!』
令旗搖擺。
在水寨之中,數十走舸便是如同脫繮的野馬,沿着水面戰艦之中的縫隙瘋狂往前竄!
因爲水流和風力的關係,順流而下容易,但是想要掉頭回去的時候就自然而然的會出現經常被提及的那句話,『小船好掉頭』。
徐晃進攻之時,大船小船形成的戰鬥編隊,能夠維持原本的陣列,但是等到要往回走,大小船隻之間就無法保持原本的狀態了,必然是小船先掉頭後退,大船纔能有空間迴旋。
而陸遜最後的一擊,便是圖窮匕見。
呼嘯砸落的火球,只能攪亂陣列,焚燒損壞一些船隻表面的物資,但想要靠火球直接燒燬樓船,成功率其實是非常低的。如果江東軍不能抓住機會破壞掉這些作爲水面戰鬥核心的樓船,那麼川蜀軍就會隨時補充修復一些小損傷,然後捲土重來。
大樓船的製造週期,是屬於『物理』上恆定的較長,即便是添加了人力或是財力,也不見得會縮短多少。畢竟是在材料技術等等多方面都是受到了限制的漢代,尤其是川蜀的造船工匠,和江東比較起來,有非常大的差距。
這就使得損失慘重的江東,如果緊急徵辟,或是採買當地某些士族大戶的樓船,同時在船廠內開工建造新的樓船的話,江東恢復水面戰鬥力的速度,在當下可以說是獨步天下。
而且因爲江東水網密佈,很多江東人一生下來就在水面生活,所以和北方胡人一樣,對於某種戰鬥模式有一種加成。
這就導致了歷史上明明江東孫十萬左邊送了十萬,結果等一等右邊還能再送十萬,前面送了十萬,過了一陣又湊了個十萬……
時間一點點過去。
走軻和川蜀軍樓船之間的距離也在一點點的縮短。
日頭漸西,把人影在前方拉得很長,直照到長江水面上……
蔣欽已經從一線的搏殺當中退了下來,在護衛的保護之下,脫掉了身上的盔甲。染血的戰袍已經暈紅了大片,一旁的金創醫師連忙上來處理傷口。
原本只是一個穿刺傷,結果因爲沒能及時的取出箭矢箭頭,蔣欽又是帶傷搏殺,導致傷口拉扯,箭頭在肉裡攪動切割,現如今就形成了一個猙獰的大傷口。
失血頗多的蔣欽臉色有些發白,但是他的注意力並沒有在自己傷口上,而是死死盯着遠處的戰場,忽然說道:『要贏了。』
周邊的護衛一愣,便也紛紛擡頭遠眺,結果只能看到橫在前方的殘破船隊,在江水之中浮浮沉沉的屍首和船隻殘骸。
『沒看到麼?那些走軻上去了。』蔣欽說道,『只要壞了川蜀樓船,我們就算是贏了。』
『算是贏了』,即便這個勝利是『算』出來的,但在當下,也算是一件『豐功』了。
就像是後世的國足,不是自己強大,而是要謝天謝地,謝友邦腳下留情。
『我們贏了?』護衛也不免有些激動,『真的?』
蔣欽看着醫師將傷口包紮起來,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便是站起,披上了新的戰袍,『傳令,靠向南岸。』
江水中間區域雜亂糾纏在一起的船隻殘骸很多,其中有不少還在水面上熊熊燃燒,黑煙滾滾遮蔽視線。船隊偏離了江心區域,靠向南岸,前方阻擋視線的戰船一點點移開之後,蔣欽他看到了遠處的景象,也正如他所料的一樣,落在後面的川蜀樓船,被走軻追趕着……
走軻加裝了撞角,裝滿了火油。
一旦釘到了川蜀樓船,便是瞬間可以將船隻變成一大塊燃燒的火海!
蔣欽眯着眼,望着長江江面上的一片狼藉,也看到了前方一艘艘走軻,以及在走軻上面的那些江東兵……
他眼中忽然落下淚來。
淚水順着他的臉頰落下,消失在他的鬍鬚之中。
這不僅是他豁出命去,用血肉換來的,而且也是他的部曲,他的私兵,還有那些普通的江東兵的血肉一同換取來的戰果。
那些走軻之中的江東兵,皆爲死士。
雖說理論上確實有機會在大火焚燒之前跳船潛水逃生,但是實際當中往往因爲這個或是那個的原因,稍微慢了一步,便是會被大火灼傷,甚至直接燒死。
就算是小範圍的燒傷,但在漢代,皮膚燒傷後浸泡江水,也就基本上和死神在推牌九賭大小了。
『一艘,兩艘……』
蔣欽慢慢的數着被走軻圍上,咬上,然後燃起大火的川蜀樓船。
川蜀前軍原本就是和蔣欽的部隊糾纏搏殺,所以撤離的時候自然是落在了最後面,很快就被走軻追上。川蜀前軍的樓船在之前的戰鬥當中失去了不少護衛船隻和兵卒,船隻的舵槳什麼的也難免受損,就算是想要快都快不起來。
走軻繼續向前,追上了徐晃的中軍。
『很好,第三艘……』蔣欽緊緊的握住拳頭,在空中虛晃了一下,但是很快他瞪圓了眼,『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