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之地,星月爭輝。
土塬之上,大旗翻飛。
斐潛將夏侯惇『請』到了戰鬥現場。
按照傳統,斐潛似乎應該擺一擺威風,搞兩排刀斧手什麼的,然後一羣人見到了夏侯惇,便是立刻大喊着大膽,還不下跪云云……
而實際上,斐潛根本沒做這些,只是讓尤里烏斯看住夏侯惇。
在西域,斐潛也得到了一些直屬護衛的補充。尤里烏斯便是其中一員,而且還有幾名的『崑崙奴』。
『崑崙』一詞,在華夏古代除指崑崙山之外,也蘊含着黑色的東西的意思。所以華夏古代就沿用此義,將黑色皮膚的人,統稱爲崑崙人,並非是說這些人是從『崑崙山』而來。
至於爲什麼不詳細說明這些『崑崙奴』或是『崑崙人』的具體來歷,無非就是因爲在漢唐之際,尤其是在唐朝當中,能用得起的『崑崙奴』的家庭,往往非富即貴,和西王母的崑崙山能聯繫在一起,無疑是擡升了逼格,所以自然沒有人詳細去記載『崑崙奴』的具體來歷了。
這些『崑崙奴』,在漢代基本上來自於西域,而到了唐代開始,就多數從東南亞而來了,肯定有一些阿拉伯人販賣而來的黑人,但是大部分應該都是膚色較深的中亞,中南亞的人種,比如達羅毗荼人,畢竟是比較近一些,貨源充足。
至於爲什麼在漢代已經從逐漸去奴隸化,開始走向佃農制度之後,又在唐代盛行了畜養奴隸,甚至是攀比奴隸的品種,質量,來源等等,那麼就自然需要問一問唐朝開國的李世民了……
(李世民咳嗽兩聲,『這是三國,三國啊……我的事情,以後再說,再說……』)
夏侯惇沒穿甲冑,身形就顯得特別的單薄,甚至因爲長時間趕路而形成的疲憊,依舊深深的鐫刻在他的臉上,在星月之下,宛如這一片黃土地上的褶皺。
『見過驃騎。』夏侯惇見了斐潛,便是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
要親眼見到斐潛如何攻打曹軍大營,夏侯惇的心情自然不好。
何況自己還是被俘虜的身份,是敗軍之將。
斐潛倒是不介意夏侯惇的什麼態度。
因爲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想要通過夏侯惇來試探出曹操下一步的計劃……
作爲曹氏政治集團的二把手,夏侯惇肯定在戰役的初期,有參與一些計劃的制定。雖然有可能到了中後期曹操做出了一些改變,但是在大概方略上,夏侯惇多半還是清楚的。
只不過,夏侯惇不會輕易開口。
真要是夏侯惇想要開口,被抓捕的時候,多半早就說了……
『轟!』
一聲爆響驚四方!
原本黑漆漆的曹營,頓時就像是被捅了一下的馬蜂窩,『嗡』的一下就亂了起來。點點的火光和人影晃動着,就像是那些散亂飛出來的馬蜂。
夏侯惇猛然一驚。
雖然他到了此處之時,就多半猜測到了是斐潛要搞夜襲,但是如今真的見到這等聲勢,也是不免心神震盪,惶惶不安!
他往曹軍大營的方向不由自主的走了一步,身軀微微前傾,眯着眼,試圖盡力的看清楚遠處曹軍大營的那些火光和黑點……
可惜夏侯惇畢竟是有了些歲月,這就意味着不僅是有老花眼,同樣也會伴隨着晶狀體渾濁,想要在這麼遠的距離,光線嚴重不足之下,看清楚那些一直都在晃動的火光和黑影究竟是什麼,還是相當有難度的。
斐潛揮了揮手,傳令兵立刻吹響了尖銳的銅哨,旋即更多的銅哨響起,緊接着就是火光在曠野之中騰然而起!
中陣,西面,東面都是斑斑點點的火光,與天上繁星爭輝,宛如要將曹營一舉攻下一般!
夏侯惇先是大驚,但是看了片刻之後,便是發出了一聲冷笑。
他看破這是斐潛的虛張聲勢。
斐潛也沒表示什麼,掏出瞭望遠鏡,自己先看了幾眼之後,便是示意護衛遞給夏侯惇。
『這……這是何物?』夏侯惇愣了一下,然後在護衛演示之下,學着舉到了眼前,便是不由得晃動了一下身軀,『這……這……這是何物?』
斐潛呵呵笑了笑,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道:『夫上古之時,無有高下,圍坐論事。春秋之際,設官分職,高卑聯事。秦漢以來,天子垂簾,丹階聽事。諸侯鳴玉,臣子表章。敷奏以言,明試以功。』
『堯有諮四嶽,舜有命八元。秦漢有曹,夏侯之固辭再讓而請,陳辭帝庭,述萬民而情之,敷奏以言,章表之義也。非上古之賢優於今世,乃文理彌盛,各有人傑代出是也。』
『漢定禮儀,則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議。章以謝恩,奏以按劾,表以陳請,議以執異。章者,明也。《詩》有云,「爲章於天。」故其謂文明也。其在文物,赤白曰章是也。表者,標也。《禮》有云,「謂德見於儀。其在器式,揆景曰表。」章表之目,蓋取諸此是也。』
斐潛看着夏侯惇,『敢問元讓兄,今夏侯可有章表可傳萬世乎?』
如果說曹操,大概還是有一些可以用來傳世之作,但是要說夏侯元讓麼……
那就只剩下了兩個字。
呵呵。
夏侯惇能力不差,但是顯然不足什麼『立言立功立德』,否則後來夏侯氏的家族也不會垮塌得那麼快,畢竟是以武勳爲主起家的,一旦天下戰事停歇,就很容易在各方面的圍剿之下,敗家滅族。
這也確實是夏侯氏當下的短處,只不過夏侯惇現在卻覺得十分的詭異……
前方遠處的曹軍大營之內,喧囂嘶吼,響徹了整個的夜空,而在這裡斐潛卻在和夏侯惇談論什麼傳世之作,章表之美,這……這不禁讓夏侯惇有些恍惚之感,就像是現在不是在什麼戰場上,而是到了什麼文會之中。
夏侯惇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在文學方面,他確實是一點都不擅長,但是他不傻,他明白斐潛的意思……
就像是現在他從斐潛這邊拿到的這個望遠鏡一樣。
斐潛這邊有,而且很明顯,這玩意肯定會被流傳下去,到了後世不管是誰,都會知道有個望遠鏡很是費錢……
斐潛如今只是說『表章』,卻沒有提及其他,實際上斐潛這裡這的就是『表章』才值得稱道麼?也只有現在夏侯惇的手中拿到的這麼一個望遠鏡才顯得稀奇麼?
顯然不是。
夜風呼嘯,曹營呼嘯。
大漢啊……
斐潛問的是夏侯,但是夏侯知道斐潛問的也是山東,是大漢。
夏侯惇很想要說一些什麼,表示自己也牛逼,山東也牛逼,大漢依舊牛逼,但是他張開嘴,卻說不出口。
無言以對。
他自己真的是沒有什麼可以稱道的地方。
這使得羅老爺子都甚是爲難,只得安排了一個生吞眼珠子的戲碼。
視覺神經可是直接連到腦子的……
這玩意可是唯二的直接聯繫到大腦的神經系統,然後扯下來,還能大喊大叫大吃大喝,真是比面部中了數箭還能遠遠的高聲呼喝的那傢伙都強!
(羅老爺子咳嗽了兩聲……)
然後山東呢?
人多?
大漢呢?
事多?
真是一個橘麻麥皮,就是不能當槳啊!
文功,比不過。
武勳,同樣也是比不過。
這些技巧之物,更是比不過。
夏侯惇發現自己既不能說過去,也無法談將來,便是隻能顧着眼前而言他,『驃騎夜襲大營,卻不知何人爲將?』
斐潛笑眯眯,『這領兵之將麼,說來也巧……也是和元讓兄同鄉……許褚,許仲康!』
『同鄉?』夏侯惇雖然知道言多必失,並且斐潛這傢伙狡詐非常,稍有不慎便是會泄漏秘密,但是聽到了斐潛說領軍的是許褚的時候,依舊不免驚訝非常,聲音語調之中也帶出了一些不可置信來。
斐潛呼出一口氣,『然也。同鄉,但……不同路!』
夏侯惇臉色陰沉下來,比夜色還黑了三分。
就在此時此刻,在曹營之中,猛然之間,又是一陣巨大的喧囂騰空而起!
關鍵是這一次的喧囂,並不是在許褚突進的方向上,而是在靠近曹軍大營營門附近!
『報!』驃騎斥候急急而來,『曹軍大營之內,似有人陣前起事!背離曹軍!』
聞得此言,夏侯惇終是色變!
……
……
戰場之上,站着的生,躺下的死。沒打起來的時候,有各種考量,各種權衡,可是等刀槍見了血,剩下的就是兩個字。
生……
死……
嗯,沒有『或』。
許褚帶着手下兵卒,惡狠狠的撞進了曹軍大營之中!
曹軍大營的情況,他不能說是瞭如指掌,但他至少是驃騎軍中,對於曹軍大營內部結構探尋最久,瞭解最深的一個人!
所以,許褚不走尋常路……
他完全避開了曹軍營門的路線,而是在曹軍大營的側翼,直接用火藥炸開了一道口子,衝殺進了營地之中!
這麼一來,自然是多少有些出乎曹軍的意料。
越壕溝,攀土塬,裝備豐富且變化多端的驃騎軍,幾乎一開始就如同一把鋼刀一樣,直接切入了曹軍大營內部的肌肉當中!
曹軍大營之內,頓時激盪起漫天的刀光、火光和血光,甚至比天上的星辰都還要更耀眼!
許褚身着厚甲,手擎戰盾,揮舞戰刀,在血肉和鐵火之間橫行!
真·橫行!
如果只是傻傻的順着曹軍大營內的通道走,鬼知道會遇到什麼?
因爲之前闖過了一遍安邑城下的曹軍大營,所以不僅是許褚,甚至他的手下兵卒都有了更多的經驗,更強的信心!
衝撞!
骨肉折斷的觸感,通過盾牌傳遞到了肩上。
刀槍入肉的滯礙,順着刀鋒傳遞到了手中。
對手死去最後吐出的一口氣,飄蕩在勾勒了惡鬼的面甲周邊。
腳下踩踏的是對於人性的嘲諷,對於憐憫的嘲弄。
惡即斬!
隊伍在許褚的帶領下,很快的突破了曹軍大營的外圍。
那些在寨牆邊上駐守的曹軍兵卒,戰力一般,並不能抵擋住許褚等人的猛烈衝擊,要麼就是癱軟如泥的倒下,要麼就是有氣無力的呻吟……
人影火光在眼前晃動,許褚的目光在各種黑魆魆和粉嫩嫩的色彩當中,快速的尋找突破口。
步卒有步卒的好處,就是即便是土塬,有些地方也可以搭人梯上去。
而戰馬麼……
沒聽說搭馬梯的。
但是步卒無馬的弱點,就是不能停!
壓媒跌一窟一馬死!
因爲兜鍪和麪甲的限制,使得許褚的視線受到一定的影響。但是他並不擔心,因爲他知道他的身側左右都是護衛,在他的身後則都是英勇善戰的驃騎軍!
驃騎軍不僅是有騎兵,還有步卒!
步馬雙雄!
夜間突襲作戰的混亂殘酷之處,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
因爲人類是視覺動物,在胚胎之中,最先出現的五官就是眼珠子。
可是不管上帝也好,女媧也罷,在造人的時候,一定是基因的點數不夠了,結果導致人類的眼珠子既不是獵食者類型的,也不是食素者類型的,就像是小學生第一次做手工課,隨意捏吧幾下,湊合能用不會掉下來就行。
所以人類一旦失去了視覺,許多能力都會打折扣。
夜襲是驃騎軍的老傳統,所以驃騎軍在訓練當中就會特意的加入了夜戰的訓練課程。
不要以爲說夜戰不過是在腰間或是手臂,抑或是什麼其他的地方綁上一根布條就了事了,在實際的戰鬥當中,布條會被血和泥染色,也有可能在搏殺的時候掉落,因此僅僅憑藉一根布條就解決在夜戰當中的所有問題,就像是左口袋掏到右口袋一樣的不靠譜。
夜戰靠的是『跟進鏈』。
就像是戰馬有自動跟隨系統一樣,跟着前面的戰友走,並且同時給身後的戰友指引道路。
這就要求『頭馬』必須有足夠的冷靜,要能尋找到最合適的道路,而不是沉溺在嗜血的廝殺之中,最終變成了兵刃上的戾氣,卻失去了人性。
『這裡!都上土塬!』
許褚站在一處土壁之下大呼。
最直接的廝殺,最慘烈的生死,最本能的選擇,最堅定的腳步!
走的就是直線,橫行於曹軍大營之中!
男兒立天地之間,不能揚名於天下,便是枉來人世一回!
這個時代,是驃騎大將軍的時代!
自己是驃騎馬前卒!
如今卒已過河!
想獲得什麼,想保護什麼,甚至只是單純的想活下來,也只有一路步步是血!
一步,一殺!
刀砍下,兵突進!
眼前是血染的道路,周邊都是敵軍!
活下來,就是傳奇!
盾牌和盾牌擠壓在一起,雙方都喘着粗氣。
對面的曹軍兵卒紅着眼,嚎叫着一刀劈砍而下。
許褚微微一頂一側,就閃過了對方的刀鋒,然後斜斜一刀,挑開了對方脖頸側面的大血管……
哧哧的輕微口哨聲當中,便是噴濺出了漫天的血霧!
『注意氣息!調整體力!』
許褚在血雨腥風當中,搏殺,突進,還要提醒跟在後面的護衛和其他驃騎兵卒。
在這種殘酷血腥的肉搏戰當中,會讓人不知不覺的被腎上腺素所影響和控制,然後在短時間內消耗完自己的體力和耐力,最後被一個無名小主用一把破刀殺死的,也不算事什麼稀罕的事情。
因此不僅是要有效的進攻,還需要節省自己的體力。
夜空之中忽然有些尖銳的聲線……
『小心箭矢!』
許褚將盾牌擋在了自己面門上。
箭矢呼嘯而下,噼裡啪啦的打紮在許褚等人,也射在了和許褚作戰的曹軍兵卒的屁股上。
這種黑暗之中忙亂的攻擊,誤傷的概率本身就是不低。
原本正在和許褚等人殺得有些難以支撐的曹軍兵卒,又是被自家人捅箭矢紮了菊花,頓時就失去了繼續和許褚等人戰鬥的慾望,罵罵咧咧的一鬨而散。
許褚護衛上前,看見許褚身上和盾牌上紮了些箭矢,連忙問到:『將主,你這……沒事吧?』
許褚用刀將那些礙事的箭矢砍斷,也不管那箭頭是不是還在盾牌或是戰甲上掛着,『別再這裡停留,往前!』
空中似乎又有尖銳的聲音傳來……
『箭矢來襲!』
有盾牌的抗起盾牌,沒有盾牌的用手臂上的護臂遮住要害,便是往前急奔。
黑暗之中,也難以分辨究竟是哪裡射出來的箭矢,連反擊都做不到。
不過曹軍的弓箭手顯然也是沒了指引,片刻之後便是停了下來……
『傷亡如何?』
在戰鬥的間隙,許褚詢問道。
『王老三,小五子戰死了……牛家小子傷了腿,我讓他退往後頭……』
護衛低聲稟報着。
曹軍大營內顯然已經亂了起來,到處都是人影,到處都是火光,但是因爲誰都沒有攜帶小雷達顯示敵方紅點的位置,再加上許褚等人有時不走尋常路,所以嘈雜喧囂之中,許褚還能有空閒掃視和選擇下一步的進攻方向。
猛然間,就在曹軍大營比較靠近營門的一處營盤內,忽然爆發出了巨大的呼喝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