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可以照亮夜空,但是無法驅逐人心當中的黑暗,更何況若是連這點點火光都沒有的時候,又有多少人可以堅守得住心中的那一點搖曳不定的光明?
就在斐潛擊破安邑曹軍大營的時候,在呂梁山之中,一行人正趁着夜色往臨汾平陽而行。
這一行人,各個看起來都是風塵僕僕,疲憊不堪。
若是僅僅看這些塵土,或許也不算是什麼,畢竟人生路上,誰沒有要苦苦趕路的時候?
只要心中還有希望,那麼眼中就還有光,頭就不會低下來。
可問題是這些人,幾乎各個都是低着頭,眼眸之中也沒有多少的光彩。
就像是年輕的牛馬總是喜歡仰着頭,哈哈大笑甩蹄而去,叫囂着天下自有留馬處,卻不知道只是換了老闆一個又一個而已,而那些上了年紀的牛馬,大多數都是駝着背,彎着腰,已經不會擡頭望向什麼遠方了,因爲他們都知道,如果不幹活,就連鹽飯都沒有。
曹休面沉如水,正在這一行人當中。
如今的他,臉色蒼白,眼圈發黑,不僅是早早的沒了從山東出發的時候那種捨我其誰的氣概,甚至多出了幾分沉淪的死氣,有如行屍走肉一般!
曹休不敢,不願回想就在前一個時辰發生的事情,但是他身上沾染的血,依舊在告訴他,在嘲笑他,讓他不由自主的想起……
複雜且紛亂的情緒,衝擊着曹休的腦神經。
一切似乎都是因爲那份書信而引發的,但一切也應該不僅僅是那一封的書信。
……
……
斐潛啊,斐潛……
曹肇啊,曹肇!
兩個不同的名字,卻在如今交合到了一起。
這簡直讓曹休心如刀絞。
難道是自己當年因爲忙於家外之事,少了對於曹肇的教導麼?
難道之前曹肇說自己懂了明白了是在忽悠和糊弄自己麼?
難道是驃騎又使用了什麼奸計,或是曹肇受到了什麼脅迫?
曹肇竟然寫信來勸降!
當曹休拿到了這封信的時候,簡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書信上,確實用了曹肇的印章,還有曹肇的筆跡……
當時的曹休,盯着落款的『曹肇』二字,就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他知道曹肇簽名的習慣。
曹肇喜歡將『肇』的一撇拉得很長。因爲在小的時候,曹肇說那像是爹爹身上的披風……
而現在,曹休身上披風,又破又爛,又髒又臭。
但身上髒,沒事,心裡髒了,問題就大了!
忠孝大義啊!
曹休在曹肇小的時候,就告訴他做人,要先懂得忠孝大義!
『什麼是忠孝大義啊?』那時年幼的曹肇,睜着眼睛很是迷茫。
『這個……』當時的曹休也有些頭疼,不知道應該怎麼和曹肇解釋。
畢竟說是『忠君愛國』,曹肇見過『君』麼?還是說曹肇知道什麼是『國』?小小的曹肇能知道『家』是什麼,就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國就是放大了的家……』曹休試圖給小小的曹肇講解什麼是『國』的概念,『好多好多的家在一起,就成了國。』
『那麼這個國裡面,也有很多的爸爸媽媽,弟弟妹妹?』曹肇問道。
曹休點頭,『沒錯。』
『那麼這些人都是我的爸爸媽媽,弟弟妹妹麼?』小曹肇又問。
『不是。』曹休搖頭。
『那……他們要是都想要來當我的爸爸媽媽怎麼辦?』曹肇忽然發現了一個華點。
『這個,應該不會。』
『要是會呢?』
曹休忽然發現解釋不了,便是甩手,『這個等你長大了,就懂了……』
小小的曹肇似懂非懂。
而現在老態疲憊的曹休卻明白了,當時的小曹肇在不經意之間說出了大漢這個國家的真相!
誰都想要當爹,當爺!
誰都不想當兒子,當孫子!
即便是大漢的官吏表示他們是爲民請命,爲民發聲,但是一轉身坐上去之後,便是父母官了。
可……
可這也不能成爲曹肇背叛投敵的理由!
曹休不解,並且感覺到了羞恥。
子不教,父之過!
羞恥之中,洶涌起了無名業火。
曹肇怎麼能這麼做?
難道是曹休他給他了什麼榜樣麼?
曹休父母雙亡,曹休扶棺千里,都沒有想過再改個姓,再求個榮!他生而姓曹,死了同樣姓曹!吃多少苦,嚼碎了,嚥了,流多少淚,擦乾了,吞了!
沒有父母管教,表面上是得到了『充分』的自由,實際上卻是得到了『必要』的苦難!
雖然曹休『言傳』未必能像是那些大儒說得那麼深入淺出,精妙絕倫,但是對於『身教』,曹休自覺沒有教給曹肇半點投機取巧,懦弱耍滑!
可曹肇他現在爲什麼會叛變了曹氏,投靠了驃騎?!
爲什麼?
曹休完全不能理解。
即便是看到曹肇的『勸降信』,曹休依舊覺得很是荒謬,這就是他『身教』出來的孩子?
他不相信!
或者說,曹休他不敢置信!
當時在曹休腦海裡面,便是隻剩下了這個念頭。
在最初的羞恥,憤怒,懷疑之後,曹休開始認爲曹肇可能是在被脅迫的情況下,才寫的書信,說不得在書信當中,會潛藏着一些關鍵的信息,於是他又忍着怒氣,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再次閱讀。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路招來了。
……
……
夜寒,風冷。
曹休被吹來的風沙吹到了眼上,他微微閉了閉眼,但是那個時候瀰漫的血色卻怎麼都無法消除……
……
……
『啊哈哈,聽聞令郎來信了?』路招人還沒有到,聲音便是先到了。
這幾天來,路招很是鬱悶,而且越是鬱悶,便是越發憤恨,心中這漸漸積攢起來的戾氣,也就自然是越來越多,越來越重。
路招原本以爲,他打完了聞喜,就可以回去了。
這是大漢曹氏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給予他的年度任務,即便是路招完成的投入產出比不好,但是終歸是完成了吧!
聞喜現在是『打』下來,在曹軍的控制之下,這一點總歸是事實吧?
至於聞喜現在成爲了廢墟,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就像是業績是業績,人力是人力,雖然兩者之間有一些聯繫,但是不能說兩者就是完全相等吧!
可偏偏現在路招覺得自己『業績』達標了,可曹休卻跑過來追問聞喜的什麼『人力』了!
有這樣的道理麼?
如果既要『業績』也要『人力』,那麼最初要麼要給足夠的資源,要麼就要給充裕的支持,結果你個曹休姍姍來遲,然後卻說聞喜『人力』不達標?
可當初的任務下達的時候,是要聞喜的這個『業績』,還是要聞喜的這個『人力』?!
哦,現在才說全都要,那麼當初爲什麼不說清楚?
是不是怕說清楚了,就沒人來領這個任務了?
關鍵是路招認爲曹休是在挾持他,威脅他,並且還想要讓他去充當炮灰。讓旁人去充當炮灰,路招沒有意見,只要不找到他頭上就行,而現在那些普通的炮灰都要麼跑了,要麼死了,輪到路招當炮灰了,路招能樂意,能心甘情願?
因此一路而來,路招沒少嘀咕什麼風涼話,而且越是往北走,便越發的不滿。
沒有補給,沒有補給,還是沒有補給!
這不是曹休在往死路里面帶麼?
如今聽聞了曹休接到了他孩子曹肇的書信,而且關鍵還是從驃騎斥候那邊得到的!
路招豈能不來?!
就算不是爲了什麼,也知道議論不出什麼來,但也是多少要出了心中這口怨氣先!
於是路招笑得就是越發的狂妄,『曹將軍!這……這什麼來着,令郎真是孝順啊!這千山萬水之隔,也擋不住這父子深情啊!曹將軍,還不趕快將這令郎書信,和我們大夥兒分享分享!看看有沒有什麼好消息!』
曹休目光一冷,『此事與你何干?!且去處理軍務,整頓兵卒!』
『哼!』
路招大剌剌的坐下。
若是之前,路招多半還會看在曹休身份上,勉勉強強的聽從號令,可是現在……
『軍務不急!』路招說道,『就算是整頓了,又能從天上變些糧草來?倒是曹將軍……』
路招盯着曹休,『哈啊哈哈,聽聞令郎這書信……還是從驃騎斥候的手裡得來的?煩勞將軍解釋解釋,令郎這書信,爲什麼會在驃騎之處?!』
路招說的話當中,某幾個字咬得特別重,意義自然是不言而明。
『……』曹休沉默了片刻,便是說道,『我兒力戰不敵被俘,故而寫來絕筆書信……』
『嗯?』路招眯着眼,顯然不肯相信,『既然如此,將軍更應該拿出來,讓我們大夥兒都看看!這也是激勵將士之大義,難道不是麼?將軍,拿出來吧!』
曹休當然不可能拿出來。
『啊哈哈哈哈!』路招大笑,『想不到啊,想不到,看看你這濃眉大眼的曹子烈,也是做了此等之事!你要榮華富貴,何必要用我們骨血去鋪墊?!』
『你這是什麼意思?』曹休沉聲而道。
『我就是這個意思!』路招絲毫不讓,『你要去投降,別拉着我們去當你升官發財的籌碼!說吧,你把我們賣了,能得多少賞錢,能給你個什麼職位?』
曹休大怒,『胡說八道!』
『那就拿書信出來看!』路招絲毫不讓。
『……』曹休頓時就說不出話來。
『哼!』路招冷笑,『看看,看看!我說得沒錯罷!』
曹休站起身來,『某令你即刻去整頓軍務,巡查崗哨!』
『都到了這份上,還裝什麼?!還軍務個屁,崗哨個屁!』路招也站了起來,針鋒相對,『你好命!你姓曹!你要是不姓曹,你還不如我!』
『你說什麼?』曹休喝道,『好大的膽子!你要違抗軍令?』
『你要將我們賣了換你的榮華富貴,還要我們遵守什麼軍令?!』路招大吼道,『你要去投降你就去!大夥兒好聚好散!我們自個兒回去就是!大不了在這呂梁太行山中落草爲寇,也比被你賣去驃騎處逍遙自在!』
『曹軍之中,無有貪生怕死之人!』曹休沉聲喝道。他的意思是不管他還是他的孩子,都不會投降,但是實際上只要曹休無法將書信拿出來,他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
『哈哈哈!貪生怕死怎麼了?誰不想活着?好死不如賴活着!就許你孩子投降保命,我們就必須拼死拼活?憑什麼?!』路招看着曹休,眼神之中帶着不屑,『你還不如我,至少我清清白白,哈哈哈哈哈,不會要當那啥,還要半推半就裝個……』
『大膽!』曹休抽出了戰刀來,『莫非欺我刀不利乎?』
路招嚇了一跳,連忙往後退了一步,但是也很快的反應過來,越發的憤怒,從一旁的兵卒手中搶過了戰刀,也是拔了出來,指着曹休大喝道:『這個天下,原先就不姓曹!現在也不姓曹!誰有本事誰來坐,這纔是天道!』
『大膽!還不快快束手,某看在你多年來也算勤勉……』
曹休還想要緩和,抑或是挽救局勢,但是實際上他忘記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沒能及時的聯繫上夏侯惇……
原本應該在呂梁山之中的那些準備,統統沒有!
兵卒沒有了補給,自然會焦慮,不安,惶恐!
而曹肇的書信只不過提前引爆了這些情緒罷了……
如果曹休能找到一些補給,然後早一些將書信公開,以一種很藐視的說驃騎這等奸計云云,說不得就可以蒙過去。
沒錯,前提是找到補給!
吃飯都吃不起了,還想着要底下的人都安分守己的聽話?
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路招見曹休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想要讓他降服聽話,頓時多日積攢的怨恨和戾氣,全數都彙集在了一起,聲音陡然淒厲起來,『姓曹的!你給自家孩子留了退路,卻將我們逼上絕路!』
『放肆!』
曹休大喝。
跟着曹休的那些護衛也見勢不妙,圍攏了上來。
『我放肆?!』
路招怒極而笑,『我路招,辛辛苦苦,任勞任怨,給你們曹氏做牛做馬,任憑驅使!現如今不過是不肯和你曹休去投降,不願意成爲你曹休升官發財的籌碼!你曹休便是說我大膽,說我放肆!哈啊哈哈!天下還有這般的道理?!不願講理,那便不講就是!兒郎們!願意隨我逍遙自在的,便是跟着我走!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地,從此不再受這醃臢鳥氣!』
『不許走!』曹休大喝,『某乃一軍之主,所有將士聽我號令!亂軍者,當斬!』
路招將身上繫着的披風一把扯下,往地上一扔,『這鳥軍,不從也罷!爺爺今日就要走,我看誰敢攔我?!夠膽的,便是隨爺爺一同快活去!』
……
……
火光閃爍,血色瀰漫。
曹休看了看自己的手。
上面還有血跡未乾。
路招當時就要拆夥,曹休自然不幹。
一來二去,從言語爭執就升級到了武鬥。
路招死了。
曹休親手殺了他。
不殺,全軍就亂了。
可是殺了他,全軍也亂了。
因爲路招雖然死了,但是他說的那些話,所有人都聽見了。
那些話,一字一句,就像是一把把的鋼刀利劍,紮在了曹休心頭,砍在了曹休腦門上!
曹休不是沒有遇到過強敵,也不是沒有在戰場上遇險失敗過,可是他的意志,一直以來都是宛如鋼鐵一般,對於曹氏的忠誠,也是從未動搖過半分!
可是這一次……
雖然也有諸多他人的因素,但是曹肇的這份書信,無疑是將曹休的顏面壓在了地上摩擦!他所堅持的,他所闡述的那些大義,都成了笑話!
雖然說曹休最後以斬殺了路招,暫時壓制了爭議,但是鮮血淋漓之下,一切似乎都開始往深淵當中滑落!
一些兵卒,不願參與曹休和路招的爭鬥,在夜色當中偷偷溜走了……
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曹休所屬的部曲和一小部分的曹軍兵卒了。
曹休改變了路線,他不去太原了,他要去臨汾平陽。
曹肇的書信,要他投降……
不,他決不投降!
若是曹休他也選擇了投降,那麼他這麼一路而來,都是做了些什麼,又是爲了什麼?
他們還殫精竭慮的去爲了大局拼搏什麼?
不如直接往地上一躺,享受生活!
所有的一切,曹休已經是理不清了,在他的心中,只剩下最無奈的疲憊。
在呂梁山之中,搜尋不到吃食,幾乎所有能夠找得到的,都吃了下去,到了最後,曹休也都不知道現在他究竟是人,還是鬼,只是心頭還還有一口氣!
但是曹休知道一點,他姓曹!
不是所有姓曹的都是軟蛋!
就算是他兒子投降了,他都不投降!
臨汾,平陽!
既然他兒子勸降,那他就用自己的這一條命,來給他兒子最後傳授一點道理……
人,需要一點骨氣,一點硬氣!
就算是所有姓曹的都退卻了,都投降了,他依舊不退!
他會去平陽,但是他不是去投降,而是要去詐降!
他要死戰於平陽!
他要讓天下人都看看,曹氏子弟,還有血勇,還有寧死不屈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