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視線再次清晰,意識又一次回到夏廷宇的腦中。眼前白花花的,鼻息中並沒有想象中的消毒水的味道。
環顧四周,陌生人來來往往,吵嚷聲、車笛聲,還有拉桿箱在地上劃過的咯拉咯拉聲。
嘈雜的聲音吵得夏廷宇心煩意亂。他躺在硬硬的青石地板上。身下的感覺很難受,硬邦邦的,但並沒有感覺到被咯得很疼。
他爬了起來。
這個地方很熟悉,好像是中學的校園。他爬起來,迷茫的站在踏踏實實的地板上,回憶着之前發生的事情。
“你怎麼坐到地上了?”
抱怨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夏廷宇回頭看去,身後有一個坐在地上的人,還有一個人在他身邊。
坐在地上的人的臉很熟悉,身邊站着的那個人夏廷宇好像也見過。
黃家琦。
孫凱全。
“啊啊,不小心嘛,我怎麼知道這裡有個臺階……”黃家琦很天然的笑了笑,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
“你真的要去找他麼?”
“這就要放寒假了。不去找他的話,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你是下決心了麼?你真的要轉學?”
“恩。”
“你當時不是說你不怕的麼?你不是說你跟那個學長沒有關係麼?”
“凱權,有些感情,是控制不了的……我不是害怕我和他,我是害怕那個學姐會多想。”
“學姐學姐……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那麼替別人着想?你能不能爲自己爭取一下?”
“也許,我到了別的地方,就會找到我命中註定的人呢?”
“……”
“我去了。”
“等等,我跟你一起。”
“哎呀,你跟着我,我會不好意思的。”
這是黃家琦的記憶。
爲什麼我會有他的記憶?爲什麼我會在這裡?
夏廷宇想要阻止黃家琦。因爲按這之後的發展,他會掉下七樓。
夏廷宇伸出手,一臂的距離,很近,手卻在接觸到黃家琦的一瞬間從他的體內穿了過去。
……
“……”
喊不出來。嗓子沒有很難受,只是有些渴,張開嘴,卻是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夏廷宇感覺自己就像是在一個巨大球幕影廳裡,帶着3D眼鏡的觀衆。眼前的環境很真實,卻什麼也摸不到,什麼也感覺不到。他可以看到每一個人,但那些人卻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一心一意的按照劇本演着一段回憶。
爲什麼會這樣?
是因爲他放下了麼?
但是一切都已經發生過去,無法改變了。夏廷宇默默的跟上了黃家琦。
瘦小的身影穿過人羣,走在高中部的地盤,顯得十分孤獨。
高二14班。黃家琦站在走廊的窗戶前,努力的向班裡張望。班裡的人已經很少了,大部分人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了。
即使夏廷宇站在黃家琦的面前,努力支配麻木的五官做出很多表情,黃家琦依舊是那般期待,一臉幸福以及激動的想裡面看着。
走廊東邊走過來兩個女生,在隔壁班門前站定住腳步。
“那不是那個學弟嗎,他還真來了。”
“恩,真是……哎……”
黃家琦聽到了女生們的談話,尋聲看去。夏廷宇也順着聲音扭過頭。兩個女生很眼熟,雖然跟大學的時候已經是大相徑庭,但夏廷宇還是認出來了。她們是李曼麗和徐淑蘭,第一、第二名死者。
兩個女生與黃家琦六目相對,李曼麗笑了笑,“你是來找趙一亮的吧,他在樓上,跟小田在一起。”
“樓上?”
“天台,天台。”徐淑蘭補充道。
黃家琦抿嘴笑了一下,謝過了兩個學姐,轉身跑向了樓梯。
夏廷宇看了兩個女生一眼,她們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好像還在小聲嘀咕什麼,但夏廷宇走的再近,還是沒有聽到。可能是因爲黃家琦的記憶中並沒有她們的這段對話。
夏廷宇很快追上了黃家琦的腳步。在樓梯間還跟自己中學時的身影擦肩而過。他看到面前的另一個自己在聽到黃家琦的話時,差異的神色。
夏廷宇想到了還在暑假時的那件發生在輔導班旁邊小路的事情,但他也來不及去害怕什麼,也不願意去想當時爲什麼會驚訝。他只想知道一切的真相。
天台的鐵門虛掩着,黃家琦先是趴在門縫前想裡面偷偷瞅了瞅,然後輕輕的推開了門。
很久都沒有人打開的鐵門,因爲連接處的鏽蝕而發出沙啞的**聲。
黃家琦被這聲音慎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門天台的柵欄邊上站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女生。
黃家琦愣了一下。那個人並沒有因爲門被推開的聲音而回頭來看。她像是僵硬的木頭人,甚至在黃家琦愣神的幾秒鐘裡一動都沒有動。
“那個……”黃家琦四下裡看了看,並沒有看到學長的身影。
“你是來找一亮的麼?”
“……學姐……我是來……”
“別說了。你贏了。他因爲你,現在已經很少跟我說話了。你是不是很高興?來這裡嘲笑我?”
“不是,學姐,你聽我解釋,我這次找學長是因爲……”
“夠了。我把他讓給你。他喜歡你比喜歡我要多一萬倍。你比我能幹,我只會撒嬌,而你會關心他。我得不到他,也不想看到你得到他。所以,你就成全我吧……”張田突然像是想開了似的,低下頭苦笑了一聲,然後擡頭。
臉上的表情是那樣的恐怖。
……
黃家琦站在原地,直到明白過一切。他拼命的跑過去,想拉住背對着他向前傾着身子的張田。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掉下去的是自己。
夏廷宇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了一切。
張田根本就不是要自殺,所謂的成全,是想要黃家琦把趙一亮還給自己。她藉助黃家琦向前的衝勁又拉了他一把,黃家琦就這樣跌下了七層。
夏廷宇衝了過去,想都沒想,越過柵欄。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頭頂,夏廷宇覺得,這一點也不刺激。他的重量要大一些,很快,他的指尖就接近了黃家琦的掌心。這次,他觸碰到了那冰冷的手指,緊緊握住,然後是一聲悶響,夏廷宇有一次失去了意識。
一切都過去了,這次總該醒了。臉上好像覆着什麼東西,正在向鼻子裡輸送氣體。吸入肺部的空氣帶着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不想在這段回憶中繼續存留的夏廷宇拼命的想睜開雙眼,可是他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嘈雜模糊的聲音圍繞着夏廷宇,吵的他心神不寧。
話音有男有女,有粗有細,就是沒有熟悉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終於清淨下來。夏廷宇動了動乾燥的舌頭,抿了抿粗糙的嘴脣。
身子好重,我這是怎麼了?
努力的睜開眼,但是眼皮沉的要命,好像被膠水粘着,只能勉強扯開一條細細的縫。
左手邊是一臺機器,機器邊上還有個藍色的長罐子。好多管子都順到了夏廷宇躺着的牀上。
這是……我這是……我真的從樓上摔下來了麼?
四肢傳來的麻木使夏廷宇不敢推理自己身上發生的一些,耳邊清脆的“滴滴”聲分明就是心率機發出來的聲音。夏廷宇的心跳加快了,他生怕突然聽到心率機連續不斷的低鳴。
好在意識越來越清晰,等到夏廷宇完全把一切串聯起來,他知道現在他還在黃家琦的記憶中。夏廷宇又使勁動力動手指,終於能有些力氣了。
知道了自己肯定不會死,夏廷宇緩了緩,靜靜等待着一切的繼續。想想,黃家琦的那種劫後餘生肯定比自己的這點慶幸要強烈千萬倍。
窗外已經是漆黑一片。
懶散的腳步聲時斷時續,從門外傳進小小的重症監護室。終於連走廊也安靜了,真的到了深夜。
此時,夏廷宇已經能坐起來了。他下了牀,瞅了一眼牀上被裹成木乃伊一樣的黃家琦,便不敢再多看。
他圍着房間走了一圈,他很好奇能進入重症監護室,並且能下手腳的人究竟是誰。
房間的門夏廷宇打不開,他又圍着房間轉了一圈,他突然發現,房間的角落有個攝像頭,只是沒有運作。夏廷宇突發奇想,搬了個椅子,踩在上面,踮着腳,按開了攝像頭的開關,攝像頭的中央居然真的冒出一個紅點。
剛把凳子歸位,走廊裡又傳來一串腳步聲。不同於之前的糟亂,這次只有一串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中顯得尤爲明顯。
腳步聲很沉穩,很結實。
重症監護室的玻璃門被拉開,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進了房間。
夏廷宇下意識的要躲,可那個人根本就看不見他。瞳孔中的男人,夏廷宇認識,那個人是父親醫院科室裡的主任,張德成。
男人一步步接近着病牀,慘白的大衣與慘白的牀單結合在一起,張德成扶着牀沿伏下身子看了看黃家琦的狀況。
男人很久都沒有動,好像是在糾結什麼。
夏廷宇緩緩的接近着病牀。
突然,男人粗糙的手捏住了面罩兩旁的鬆緊帶,把那個漂亮的結拉開了。
氧氣面罩脫離了黃家琦的臉。
瞬間,夏廷宇感覺呼吸很困難。他張大嘴用盡全力去吸取空氣,但嘴巴外面好像是被蒙了一層布,怎麼也接觸不到新鮮的空氣。
他跪倒在地上,想去扯男人的褲腳,手還是摸到一把空氣,抓了個空。
夏廷宇抓着胸口,難受的窒息感將他包圍。他知道,這就是此時黃家琦的感受。
一種被恐懼包圍的,黑暗的感覺。
頭骨好像要裂開一樣,眼珠彷彿要突出眼眶,眼前星星點點的,像是電視上的雪花點。
牀在劇烈的晃動,黃家琦身上連着的管子被扯掉了好幾根。夏廷宇也是弓着身子,在地上艱難的掙扎着。
張德成爬上了牀,用身體壓住掙扎的黃家琦。毫無希望的曙光而言,絕望包圍了夏廷宇。他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對自己說這只不過是一場夢。可是這噩夢來的這麼真實,連即將的死亡都感受的淋漓盡致。
模糊狹窄的視線中,牀板不再晃動,塑料管不再搖擺。一切都死一般的平靜下來。
殘留的感覺侵蝕着夏廷宇的最後一點意識。
恐怖,疑惑,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