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五郎!趙五郎!趙五郎……”
一陣白光閃過,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
趙五郎行走在彎彎折折的石板路上,周遭的空氣溼溼潤潤,地上的青石板縫隙裡蔓生着些許青苔,牆院內還有三三兩兩的杏花、桑樹和垂柳,杏花團團綻放,粉白如雪,柳梢剛剛吐芽,鵝黃嫩綠,這時節已然是江南的初春了。
這裡是哪裡?怎麼這麼眼熟?趙五郎疑惑道。
他想了一陣,忽然恍然大悟:“對了,這裡是江南的洛州啊,自己的出生的地方,離開洛州也有七八年光景了,自己怎麼把幼年時待過的地方都忘記了。”
美麗的洛州依着浩淼的洛河水,數百年來始終風平浪靜,從無災亂出現,沿岸鄉民世代打漁爲生,日子恬靜而富足,這是亂世之中難得尚存的一處世外桃源。
趙五郎嘴角浮上一絲笑意,洛州,自己終於回來了,七八年了,故鄉還是這麼靜雅婉約,如同尚未出嫁的豆蔻少女。
他漫步在小巷子中,輕輕地嗅着空氣中早春的氣息。
忽然,對面衝過來一個七八歲的男童,這男童生得黝黑壯實,濃眉大眼頗有幾分虎頭虎腦的憨氣,他嘴巴里叼着一個白麪餅子,手裡還攥着幾個,不顧一切急急向前奔跑着,後面已經傳來一陣叫罵聲:“臭小子,你又來偷我祭祀的貢品,看我這次不打斷你的腿!”
男童朝趙五郎迅速狂奔過來,無數回憶像潮水一般向自己涌來,但男童似是沒有看見趙五郎一般,直接朝他撞了過來,趙五郎想要扶住他,卻不想噗了一聲,男童已經穿過趙五郎的身體朝身後的小巷子跑去,只留下一串咚咚咚的腳步聲。
“那,那是我自己?我這是在哪裡?這是夢還是幻境?”趙五郎腦袋中忽然嗡了一聲,一臉的難以置信:“那偷餅子的男孩不就是七八年前的自己嗎,我如何回到了過去?”
他這般想着,忽然四周光影流轉,所有的房舍、柳樹、青石路像潮水一般涌動了起來,一股冷風已經撲面而來。
只是須臾之間,場景就突然變換。
這會,他卻來到了一條開闊的江面上,天上烏雲密佈,江上腥風烈烈,正是洛州邊的洛水河。
趙五郎懸在半空中默默注視着這腳下的一切。
只見沿河兩岸掛滿五色經幡,靠近河岸的水中,用巨大的五色河石壘成數丈高的祭壇,四周灑滿素餅、瓜果、白飯、紙錢、花瓣、香粉等,一對童男童女已經被捆綁在祭壇之上。
這童男自是年幼的趙五郎。
他不停地掙扎着,口中叫罵道:“挨千刀的陸胖子外,我不就偷了你家幾個祭拜的餅子,你就至於要害我性命,我告訴你,我趙五郎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我咒你家斷子絕孫!”
陸員外早就嚇得跪地磕頭,哆嗦道:“好娃娃,你就乖乖的跟河神去吧,你聽話些,河神說不定一見你喜歡就把你留作侍奉童男,這事你可怨不得我啊。”
有鄉民道:“此事我們也是迫不得已,若是不送童男童女,河神說便要水淹洛州,雞犬不留。你們乖乖的去吧,今後每年我們給你們多燒點紙錢,讓你們在河中也過得瀟灑些。”
洛州一帶自古風調雨順,安然太平,從無祭拜河神一說,如何今年卻要以童男童女來祭祀洛水河神?
此事卻還要追溯到一個月前,這洛河水中突然就出現了一名河神,徹底打破了洛州平靜祥和的日子。
這洛河水神名曰蚩伯,自稱洛水神君,實際上卻是一隻人首蛇身的蛇妖,他從冉遺山下的萬古遺落淵中逃了出來,順着河道流入洛河水中,他見此處物華水美,民生富庶,便起了歹意在此興風作浪,每日吞食過往船隻和漁民,搞得漁民驚恐,再也不敢下河捕魚。
間途,雖有不少捉妖道士自告奮勇來訪,但這洛水神君頗有些道行,尤其是他在遺落淵內修得的弄潮之術甚爲厲害,來捉妖的道人都是來一個死一個,不死的也是元氣大傷,漸漸地洛水神君威名大顯,竟再也無道人前來收妖。
時日久了,洛水神君嫌漁民肉老酸澀,便以移魂嫁夢之術,託夢給洛州沿河附近的鄉民,要他們每年敬獻童男童女一對,才能保洛州城內風調雨順、河水平穩。
一連七日,所有人的夢境都一模一樣,全城惶恐。
逼不得已,洛州官吏下令叫洛州城內所有有子有女的門戶,按戶抽送子籤,抽到誰就送一個小孩出來,不幸的是陸員外和這女孩的家裡正好抽中了送子籤。
趙五郎無親無故,本來這事與他無關,但陸員外實在捨不得將自己的獨子送出去喂河神,無奈之下將趙五郎騙了來,送給祭祀的法師。
年幼的趙五郎心頭自是大爲惱怒,口中還要叫罵泄憤,女孩卻主動勸道:“你也別怨他們了,若不是逼不得已,誰也不會捨得將孩童祭祀給河神,要怨還不如怨這惡貫滿盈的河神。”
趙五郎依舊憤憤不平,怒道:“河神自然可恨,但這些鄉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怕死,他們的性命重要,那我們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嗎?你怎麼這個時候還替這些出生說話。”
這女孩穿着大紅色的繡花短衫,掛着銀質的長命鎖,臉上塗抹着兩圈胭脂,看起來與實際年齡頗爲不符,她默首道:“其實,其實我是自願來的。”
趙五郎啊了一聲,驚道:“你,你自己來的?你還說我傻,你明知道來了必死,爲什麼還來。”
女孩嘆道:“就是我知道來了必死,我才自己來的。”
她挽了挽凌亂的髮絲,幽幽道:“我們洛州人在這河畔世代打漁爲生,沒了這洛水河,便是斷了我們的生路,州吏也是出於無奈,決定讓所有有小孩的門戶抽送子籤,抽到誰,誰家就送出一個小孩,其實這樣也算公平。但我阿爹和陸員外都不幸抽到了送子籤,回來後阿爹、阿媽哭了幾天,我阿媽眼睛都哭瞎了,我阿爹原本想帶着我們半夜逃跑,但是卻被鄉民連夜抓了回來,州吏叫人守住我家門口,逼迫我阿爹交出一個孩子,後來實在沒辦法了,我就跟我阿爹說讓我去吧,阿弟還小,以後家裡不能沒有男丁,我一個女孩子反正以後也要嫁出去的,就當把我嫁給河神吧。”
河面腥風更烈,吹得女童剛挽齊的頭髮又開始四處飛舞。她說這些話時,手裡一直緊緊地攥着那副長命鎖:“死了我們兩個,能保得洛州一年無憂,我覺得也值了,心中也無怨無悔。”
趙五郎見她去意已決,有些動容,但畢竟他非洛州人,體會不到那種爲親人慷慨就義的情感,再者他堅信妖邪便是妖邪,豈能妥協求全,即便拼個你死我活,也不能助長其威。
五郎站在祭壇上,迎着風浪正色道:“你有心捨己爲人,但過了今年,明年呢,若是他吃膩了童男童女,還要吃別的呢?這洛水河本來就是你們的,不是這河神的,憑什麼還要送人給他吃?憑什麼要助紂爲虐,叫這妖人猖狂至此!”
“好個有膽色的少年!”河水深處傳來一陣陰邪的聲音,趙五郎聽了這話語心中也忍不住寒了一下。此時,浪花突然高高掀起,層層撲了過來,這河水彷彿是沉寂在河道最底層數千年的腐水,帶着濃烈的河水腥氣和萬千屍體腐爛的惡臭氣息席捲而來,教人聞之慾嘔。
河面上的人一見河水滔天,知道是河神來了,法師急忙按照河神的要求唱引道:“洛水奔騰數千裡,今古誰不畏波濤。今日奉上童男童女一對,保我洛州安然度春秋,保我們安然度春秋啊!”
“請河神息怒啊!”
河岸上的人跪拜不止,請求聲聲聲入耳。
而天上烏雲卷得更急,河中波濤乍起,渾濁的河水像巨大的海浪一般翻滾沸騰,這些水浪一波一波地朝祭壇捲了過來,洛州鄉民都是第一次敬獻童男童女給河神,見這天色大變波濤翻涌,一個個嚇得掩目閃躲,往岸上退了足足數丈遠,生怕自己也被卷裡河裡。
趙五郎此時心中已有幾分懼怕,但嘴上還在強裝鎮定:“妖怪,我纔不怕你!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河水在空中逐漸凝聚成一雙巨大的手掌拍了下來,離得近了,趙五郎纔看的清清楚楚,這手掌之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臉,無數冤死的魂魄凝聚在河水中,化作鬼厲一般的水牆,發出嗚嗚呀呀的呻吟聲。
女孩雖有心理準備,但見這情景,也是嚇得啊地一聲慘叫,雙腳一蹬就暈死過去了。
趙五郎也從未見過這陣仗,方纔慷慨激昂的模樣立即煙消雲散,雙腳一軟跌倒在祭臺上,口中還叫道:“你別過來啊!你別過來!我不怕你!”
百鬼凝聚的河水巨手將蒼穹完全掩蓋,像個屋頂一般罩了下來,河灘上的鄉民早已看不見兩個孩童的身影,只看見無數的水柱在扭轉收縮,江風已經變成一片慘烈的鬼哭狼嚎,其情險惡,其景恐怖,叫他們一個個從頭到腳冷得像篩糠子一樣瑟瑟直抖。
風助浪勢,河水漫卷而上。
這兩個孩童顯然已是無處逃遁,忽然一道藍光從天而降,,這藍光像烏雲中迸出的一道藍色閃電,更像九天游下的一條蛟龍,祭拜的鄉民只以爲是河神顯露了真形,嚇得咚咚咚地叩拜得更勤快。
那藍光嗖地一聲鑽過水幕朝那女孩子飛擊過去,年幼的趙五郎急忙一把擋在女孩身前,叫道:“姐姐小心!”
噗!
藍光入體而去,趙五郎身子一顫,渾身如同被雷電劈到一般劇烈抖動。
女孩驚叫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趙五郎呆立祭臺之上,雙眸之中突然綻放出兩道光芒,這光芒清幽幽冷冽冽的如同兩道藍色劍芒,硬生生衝破水浪,將兩隻水掌分成四瓣,水浪凝成的手掌在空中一頓,化作無數水花迅速回落河中,如同下了一場暴雨。
靈光乍現,穿雲破浪。
遠處有人發出一聲驚訝的聲音,顯然是大感驚訝,卻不知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