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建州,許府。
時值初冬,寒夜冷冷,桂芳閣內更是陰氣陣陣。
一年輕婦人躺在三層雕花木牀上,臉色一片鐵青,她穿着皁色羅紗寬裙,腹部高高隆起,顯然是身懷六甲。
按理說懷有身孕的人兒必是要細心照料,但這孕婦卻有些奇特,她的四肢用紅繩捆綁在四個牀角的欄杆上,臉上用硃砂畫滿符文,模樣十分詭異。
這婦人身子像動物一般劇烈扭動掙扎着,口中發出嗚啊嗚啊的奇怪叫聲,似是十分痛苦。
忽然,她口中嗚一聲尖叫,雙眼猛然圓睜,眼中竟是一片渾濁發白,沒有一點黑色眼仁,她尖嘯道:“我要喝血,我要喝血!許戈快給我血喝!”
許府的主人正是建州州吏許戈,他雖只是州府的一名小吏,但祖上世代經商,家底頗爲殷實,許府蓋得富麗堂皇,尤甚州府知府府邸。
去年,許戈取了個如花似玉的嬌妻,不到一年便有了身孕,正是人生最爲風光得意之時,不想妻子懷孕三個月不到,就招了邪祟得了這惡疾,令許府上下都雞犬不寧。他眼見嬌妻變成惡鬼,心中恐懼之情日增,哪裡還有一點疼愛之意,這會見結髮妻子尖嘯瘮人,嚇得連忙退卻了幾步,雙手扶住柱子,顫抖道:“道長,我家夫人這是怎麼了,可是中邪了?快想法子治住她。”
牀邊站着一名面色凝重的道人,正是趙五郎,
驅鬼除穢,對符籙道人來講,是必修功課。但這法門趙五郎修行的卻不多,只是依稀記得葛雲生教過他一些法門,好在他的混元靈力已開,過往所學道法都一一在列,稍稍一回憶,這些道法就如畫卷一般鋪展在眼前。加之百無邪先前的提點,趙五郎已是心中有數。
他靠前走了兩步,雙指抵住婦人的額頭,道:“你這夫人是不是隻懷孕了三個月不到?而且特別能吃,尤其愛喝鮮血?”
許戈點了點頭,恐懼道:“可不正是,常言道十月懷胎,哪裡曾想我家夫人懷了不到三個月就已經肚圓如球,跟別人十月臨盆差不多,而且我夫人這一個月來特別貪吃,每每買回新鮮雞鴨,她也不殺不煮,直接生吞活剝,生生飲血,簡直可怕。”
趙五郎冷笑一聲:“你家夫人這是招了鳩蘭婆,懷了鬼胎。”
許戈無比驚恐道:“鳩蘭婆?那是什麼東西?我夫人如何會懷了鬼胎?”
趙五郎搖頭道:“鳩蘭婆便是百子鬼母,她爲了修道不惜墮掉自己即將臨盆的胎兒,道法練成後又十分悔恨,故此最嫉妒懷孕的婦人,每每喜歡在孕婦身上下種,把自己的鬼子冤魂注入孕婦胎兒之中,令胎兒生長加速,化作自己的鬼胎,你自己看。”
他伸手按住婦人高高隆起的腹部,只是稍稍一用力,就見那肚皮猛地劇烈鼓動,隔着輕薄的羅紗,隱約可見肚皮上顯露出一張詭異的嬰兒臉。
五官透過微微透明的肚皮,已是呼之欲出。
趙五郎劃破手指,滴了一點血在肚皮上,微微的血腥氣瀰漫開來,血滴化作一絲絲的脈絡在肚皮蔓延,而後整個肚皮忽然如波濤一樣翻騰起伏,模樣更加詭異。
婦人哇地就是一聲尖叫,渾身劇烈掙扎,突然猛地掙脫捆綁的紅繩,噌地一下就彈了起來。
她張開嘴巴朝趙五郎脖子咬去,這個動作十分突然,嚇得許戈哎喲一聲就癱倒在地上,但那婦人嘴巴還沒到趙五郎跟前,整個人就已經僵在半空中。
“天氣蕩蕩,地氣明明。化身東嶽,鎮滅諸鬼。急急如律令!”
那婦人的額頭上已經貼了一張黃色的硃砂鎮鬼符,符紙上的硃砂紅光一閃,這婦人便發出一陣哀嚎,嘭地一聲又重重地落回木牀上,顯然是苦不堪言。
如今的趙五郎明顯更加耳聰目明,身手也更矯健,尤其是運用符籙道法,當真是心到法到,毫無阻隔,剛纔這一符出手快如閃電,完全是潛意識飛出,這跟原先總是慢半拍的趙五郎可是大大不同。
趙五郎雙眼之中已有一抹冷光閃過,他低聲道:“鬼嬰的陰力已入侵慧海、絳宮二處,這婦人怕是不好救了。”
“那怎麼辦?”許戈大爲恐懼。
趙五郎徐徐道:“這婦人雖然被鬼子入侵慧海、絳宮二穴,但三魂七魄健在,若是以道壇驅鬼,讓鬼子自己離竅而去,尚可保住這婦人的性命,但此法會讓這婦人神智受些損傷,你可願意?”
許戈頭點得如同搗蒜,急聲道:“願意,願意,只要能收了這妖物就好,還請道長快快作法。”
趙五郎見這人心中對自己結髮妻子並無太多憐惜之情,忍不住搖了搖頭,但眼下救人要緊,他道:“若想保你夫人性命,煩請準備四張紅漆桌子,以及些許祭祀用品。”趙五郎將需要的物什詳細地與許戈說了,許戈急忙吩咐下人出門添置。
這道壇驅邪正是符籙六術第二術驅鬼術中的一種,常言道:道力在壇,人力等閒。以道壇驅鬼請神自然是比人力捏符唸咒功效加倍,但設驅鬼道壇需要準備諸多物什,甚爲繁瑣。趙五郎雖然跟隨葛雲生開壇作法多次,但是自己獨自設壇還是第一次。
此事成與不成,他心中也沒有十足把握,只能勉力一試。
不多會,這道壇便立了起來。趙五郎用四張紅色方桌堆疊成品字神壇,而後在壇上設香爐,左右是燭臺,後置一排三杯仙茶,其後再擺三碗米飯、四碟菜蔬,其他還有血盤、符紙、溪錢、開光刀等,最後在地上鋪上白茅草和白、紅、藍、黑、花五色布匹。
趙五郎左右看了下,撓撓頭自言自語道:“這都好久沒開驅鬼道壇了,不知道擺的對不對,可別擺錯了。”他又數了一遍,開始搖起手中的招魂鈴,口中念道:“黃表紙三捆,此是鬼的錢;大米飯三碗,此是鬼的糧;白布、紅布、藍布、黑布、花布各三尺,此是鬼的衣;香三根,此是鬼的路;白燭一對,此是鬼的燈。物什齊備,鬼子速來,莫要稽停!”
婦人劇烈掙扎,雙眼圓睜的幾乎爆裂而出,口中粘涎四溢,尤其是渾圓的腹部之中有一人形模樣的東西左突右撞,幾乎要撕裂肚皮而出。
許戈和兩名下人嚇得躲在門口,根本不敢入內。
趙五郎頭也不回道:“喂,我勸你們還是進屋裡的好,在我身邊可比在外面安全的多。”說着他手上更加快速地搖招魂鈴,喝道:“開陰門,鬼出竅!”噗地一聲裂響,一道黑影從婦人的下體處爬了出來,一股腥臭味瞬間佈滿整個房間,那黑影在牀尾漸漸凝聚成一個半人多高的小孩模樣,卻是一名血肉模糊無眼有嘴的鬼嬰。
這鬼嬰有手無腳,腰部以下還是一團血肉模糊,如同拖着一條長長的尾巴。
趙五郎趕緊灑了一盆血盤,血漬像有靈性一般自動蜿蜒而出,直通婦人下體,鬼嬰聞腥迅速順着血跡爬至,爬了一陣卻大爲驚恐,原來這血漬在地上凝成一個封鬼血印,鬼嬰剛好爬到血印中間,動彈不得了。
趙五郎見鬼嬰入了自己的血印,也不遲疑,立即祭起五色布匹,喝道:“借力五方,化布縛鬼!”五色布匹漫卷而出,將那鬼子層層包裹了起來,像襁褓中的嬰兒一般。
“這符就不要浪費了。”趙五郎把原本貼在孕婦額頭的黃符撕了下來,貼在五色布匹上,那布匹中的鬼嬰掙扎了一陣就一動不動了。
趙五郎這才轉頭對許戈道:“你天亮之後找人將這嬰兒埋在向陽處,多燒點值錢,這事便也了了。”
“還有,今後多行善,莫作惡。”
“那我夫人?”許戈問道。
趙五郎道:“放心吧,這鬼子被神壇道力引誘而出,並沒有傷到她的魂魄神智,休息幾日便能康復,不過夫人被鳩蘭婆下了鬼種,以後是不會再有身孕了。”
許戈眼神中閃露一絲失望。
趙五郎一眼便識破了他的心思,勸道:“你夫人生死之際,依然念着你夫妻二人之情,任是鬼嬰如何侵蝕她的心念,她始終只肯吃畜生血肉,未曾肯傷你一分一毫,這等情份可比金堅,即便不能有子嗣,也不該負了她。”
許戈見自己的心思被趙五郎識破,有些尷尬道:“我自當不會負了她,但我許家世代單傳,如今她不能生育,我怕……”
“你怕什麼?”門外忽然走進了兩個身着華服的老者,正是許戈年邁的父母。
許戈驚訝道:“爹,娘,你們怎麼來了?”
許父滿臉怒容,杵着柺杖猛擊地面,喝道:“逆子,你可知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孟馨不能生育,留在我們許家豈不是廢物一個?你留她何用?”
許母已是滿頭銀髮,面容頗爲慈祥,口中卻也勸道:“你二人連理不過一年,我們許家的家業難道就要斷送在你們手中嗎?明日我便給李員外家說親去,這孟馨過幾日給她點盤纏便休了她吧,這女人啊若是空皮囊留着也沒用了。”
許戈心頭有些猶豫道:“可是孟馨剛遭了這大難,人還未清醒,能不能過兩天再談提親之事……”
“爲什麼要過兩天?你個不孝子想其實我們二老嗎?”許父怒道:“明日提親,你應不應許?”
許母又勸道:“大不了多給她一些銀兩,也算賠償她的損失。這事你還是應了吧。”
許戈點頭道:“那好吧。”
這二老進屋後,趙五郎始終臉色冷冷地看着這二人,默不作聲,待這二人準備靠近許戈時,他忽然出聲道:“泥塑之功練得倒是不錯,但是在道人面前這般赤裸裸地蠱惑人心,恐怕不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