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記了誰
這個同學會讓張子洋出盡了風頭,十年沒見,論事業論財富論家庭,張子洋無疑是班裡最風光的一個。自己開創的公司業務蒸蒸日上,七位數存款房子車子,身邊不乏年輕漂亮的女人。
爲了鞏固自己的風光,張子洋特意邀請大家去碧峰峽二日遊,費用他出。他說,碧峰峽的漂流驚險又刺激,最適合那些平時壓力大的都市小白領釋放壓力,最後還特意強調,允許帶家屬。老同學們卻都興致不高,紛紛表態家裡有事或者不方便,只有幾個人不忍拂了張子洋的好意。
雖然張子洋比較張揚,但待朋友確實很大方,那兩天的旅遊行程安排得滿滿當當,吃住行遊都很周到,同去遊玩的老同學們玩的是樂不思蜀,紛紛稱讚張子洋確實夠意思。只不過,旅行結束後張子洋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可是,怎麼也記不起是哪裡不對。這件事索性也就放下了,過去了,開始他平時一樣的工作和生活。
但看似和平時並無兩樣的生活,卻在同學會後透着絲絲的怪異。
酒吧喝酒時,面前好端端的啤酒杯突然爆裂,碎片飛濺,身邊剛剛認識的MM手臂鎖骨被劃了小卻深的傷口,血滲得觸目驚心。而張子洋卻毫髮無損,目瞪口呆。
熱鬧的生日飯局,點好的酒剛剛開啓,桌上一個朋友跟發瘋了似的拿起酒瓶就往身邊人身上砸,衆人好不容易拉住制止,本來融洽的氣氛全無,張子洋只好跟大家說了抱歉,衆人飯也沒吃就離開。可事後,那朋友卻一口咬定對發瘋的事毫無印象。
敲定好的項目,雙方簽字前一刻,對方老闆在自家公司下樓時摔倒,昏迷不醒。項目合作的事情只好暫時擱置。
很久很久,張子洋重複着一個夢境,那天的同學會,精彩刺激的漂流,順流而下的氣墊船,隨着水流越來越急,老同學們興奮的臉逐漸誇張到扭曲,扭曲地在他眼前交替閃過,直到他從夢中驚醒,冷汗淋漓。
……
這一連串古怪詭異的倒黴事情,讓張子洋鬱悶之餘認爲有人在背後搞鬼。爲了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他特意請了私家偵探調查半個月,卻一無所獲。
張子洋聯繫了一起遊玩的同學詢問是否大家的生活也有古怪,但老同學們的生活都頗正常,還有幾個老同學調侃他是不是神經太緊繃太敏感了,讓他不如再召集大家旅遊放鬆一下。可張子洋哪裡有心情旅遊呢。
不過,提到旅遊,張子洋心裡越來越覺得,有一些什麼東西潛伏在記憶深處想破土而出,卻又被層層迷霧掩着,看不清楚。他努力地回憶,但是越努力,似乎越抓不住那種似有若無的感覺。倒是晚上的噩夢越來越清晰。
夢裡,依舊河流湍急,皮筏與岩石劇烈地碰撞,身邊人的面孔扭曲到猙獰。只有張子洋,夢裡,只有張子洋的臉是平靜的,但眼睛卻失去焦點,好像沒有靈魂的軀體,穿梭在峽谷之間的小皮筏上,隨時都有被撕碎的危險。在層層疊疊扭曲的面容背後,張子洋似乎看到一張些許熟悉的,像隱在磨砂玻璃後的面容,他努力地想,眼看着那面孔前的迷霧即將散開,但刺入眼睛的卻是一張腐爛不堪蛆蟲滋生的臉!
這晚,張子洋就是被噩夢驚醒,汗水浸溼了身下的牀單。睜大着眼睛在一片漆黑中,明明是熟悉的房間,此刻卻釋放着巨大的壓迫感,在那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中,似乎躲着一張臉孔,伺機等待着撲出來。
張子洋有一種預感,似乎,還有更加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第二天,張子洋和幾個老友約好晚上一起在老地方“迦南小築”吃飯。傍晚出門前,張子洋漫不經心地颳着鬍子,腦子裡還是昨晚那亂七八糟的夢,心不在焉地一瞄,似乎有一個黑影在目光落定那一刻迅速從鏡子邊緣溜走,讓張子洋的捕捉撲了個空。張子洋被黑影驚到,手一抖,剃鬚刀在下巴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刀口。仔細檢查完家裡每個房間,不出所料的沒有任何問題。
“媽的!”張子洋不由自主地罵了一句,急急換了衣服出門赴約。房門落鎖之後,夕陽光線照不到的房間角落,一個影子單薄地站立着。
接下來發生的事讓張子洋覺得這一切似乎都只是在一個該死的夢裡。
剛纔那該死的服務生偏偏要說是他自己點的洋蔥湯,爭執之間,服務生弄翻了洋蔥湯,灑了張子洋一身的洋蔥味的湯湯水水。這飯當然是繼續不下去了,張子洋不顧朋友的挽留一頓罵罵咧咧後悶悶地離開。就在他的車子剛剛開出街拐角,迦南小築在一聲巨響後,火光沖天。
張子洋已經記不清他是如何在火場呼喊着朋友的名字,也記不清整晚在他眼前晃動着的一張張悲痛的恐懼的扭曲的面孔。此刻的張子洋,整個身體被恐懼佔滿,他甚至覺得,自己正站在一個層層相套的圈套裡。如果不是那份突然出現的洋蔥湯弄得他一身洋蔥的酸臭,他也不至於厭惡到立馬離席,那麼……他不敢想下去。
失魂落魄的張子洋開車瘋了樣在三環兜兜轉轉,最後停在自家樓下。這個晚上發生的一切已經超越了他的想象,他只想好好休息,整理思緒。
電梯上到20樓,打開家門,眼睛尚未適應屋子裡粘稠的黑暗,張子洋摸索着門邊的開關,順手把門鎖上。咔嗒一聲清脆聲響後,他覺得有點不對勁。
雖然已經是晚上11點多,但沒理由房間裡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啊。就好像是有一張厚厚的黑色幕布蓋住了眼前的一切,把所有吞沒。張子洋泛起恐懼,更加迅速地摸索着門邊的開關,想用光亮給自己點勇氣,可平時伸手就摸到的電燈開關卻好像蒸發了一樣,手指接觸之處,只是冰冷的牆。
“張子洋。”不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聲音近在咫尺,甚至帶着溫熱的熟悉感,但眼前仍是散不去的黑暗,一切都看不真切。張子洋慌不擇路地想要離開,轉身卻找不到門的方向。混亂又徒勞地摸索着,他不願承認被困在這個最熟悉而此刻異常陌生的空間裡。那聲音彷彿看穿了張子洋的不安,“張子洋,你別怕。”
“媽的!你是誰?你想幹什麼?你出來啊!”張子洋像是三流恐怖片裡的男主角一樣歇斯底里地喊出這句蹩腳的對白。這次卻沒人給他答案。
黑暗中的沉默對峙,短短几分鐘的時間,成了他這輩子最煎熬的時刻。他在腦海中仔細地搜索着這似曾相識聲音的主人,不知道爲什麼就不那麼恐懼了,或者說,當已經知道最壞結局的時候,也就沒什麼值得去怕,只不過想弄清楚而已。黑暗中的張子洋甚至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你是誰?你認識我,對麼?”張子洋放棄逃離的嘗試,一步步向前向黑暗深處邁步。
“是不是,我們曾經發生過什麼故事?”還是無人應答。
“你知道的,我曾經有很多的……女朋友,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你是哪個,對不起。”繼續一步步前進,但沒有盡頭。
……
腳下被滾來的什麼東西阻礙了一下,張子洋慢慢蹲下身子,摸索着撿起那個圓滾滾的東西。那個聲音在他耳邊突然響起,驚得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張子洋,你忘記我了麼?”那個聲音冷冷的。
“張子洋,你從來就沒有認真地記得我。”那個聲音恨恨的。
“張子洋,你爲什麼就不能認真地記得我!”那個聲音狠狠的。
被一連串近在耳邊的質問逼得有點崩潰,張子洋狂躁地對着四周吼着:“你是誰,你出來!你不說你是誰我憑什麼記得你!我憑什麼要記得你!”
“張子洋,爲什麼即使你這樣,我都不能徹底地忘了你。”短短的沉默後,那聲音軟軟的。
“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要什麼你說,不要裝神弄鬼!你要什麼,你說啊!”張子洋真的有點忍受不了這種壓抑,“你怎麼不說話,你要什麼你說!最近這些都是你搞出來的吧,躲起來算什麼,你怕我啊?你出來啊!”
沉默,張子洋不知道自己是跟人還是鬼在打交道,只想儘快結束這一切。
很久很久之後,正當張子洋做好全部的心理準備想要迎接最壞的結果時,女人說話了。
“我要走了,張子洋。”黑暗的那頭傳來女人的嘆息,張子洋竟從聲音裡捕捉出一點點被層層掩飾的心碎,“陪着你十四年,最後這七週最快樂。現在,我真的要走了,不能再守着你了。對不起嚇着了你,不過,能讓你認真地記住我,挺好的。”“走?去哪?”張子洋追問,可女人沒有回答。
“張子洋,來不及告訴你一切,把我的記憶留給你,剝開它吧,你就明白了。”女人的聲音,遠遠的。
“張子洋,記得我,楊琮。”隨着最後一個字落地,房間恢復了原來的模樣,黑暗散去。
張子洋愣在原地,不可思議這突然發生又突然結束的一切。
“楊琮……”他咀嚼着這個名字,腦海中的記憶裂開一道細小的縫隙,有什麼東西想要涌出。藉着房間外的光亮,他看清了剛剛撿起的那個圓滾滾的東西——一顆洋蔥。
沒有人能肯定楊琮到底參沒參加這次的同學會。張子洋努力回憶,絲毫沒有頭緒。
“把我的記憶留給你,剝開它吧……”楊琮的話讓張子洋想起來那顆從黑暗裡滾出來的洋蔥——這個原本他最厭惡的東西。
“剝開?是剝開這玩意麼?”張子洋拿着洋蔥,深呼吸,憋一口氣,撕開了洋蔥的表皮。“哧啦”一聲——一股辛辣夾着絲絲的甜馬上瀰漫在空氣中,形成淡淡的水汽,漸漸織成一幕幕片段,帶張子洋走進一個女人的內心深處。
……
熱鬧的自助餐會,大家頻頻走動碰杯,聊着笑着,暢談十年來的生活和過去的回憶。角落裡,沙發內,楊琮默默地吃着面前的食物,對偶爾掃過她的眼神報以侷促的笑意,眼睛卻始終偷偷地朝着張子洋的方向,仔細地捕捉張子洋和老同學們的話題。時而微笑,時而落寞。
旅遊大巴上,最後一排角落裡隱着的楊琮,瘦瘦的身體被寬大的椅背遮住,耳朵塞着耳機的她,安靜地看着窗外風景。
碧峰峽景區內,楊琮默默地跟在隊伍最後,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欣賞着山間美景。在她幾米外,是正在給大家熱情導遊的張子洋。
漂流時,大家興奮地自由組合坐皮筏漂流,獨獨多了楊琮一人。她安靜地對着皮筏中的同學們笑笑說,你們先玩,我走去下游等你們。她自己都不確定自己細小的聲音有沒有被激動的老同學們聽到,看着他們的皮筏順遊而下,她邁開腳步。
左拐右轉,楊琮惟恐大家等她不及,想尋找條近路,卻不想路越走越陌生越走越偏僻。拿出手機想要聯繫大家,不想卻不在服務區,楊琮小心地盯着手機四處走動尋找信號,溼潤的山路,一個不小心,腳下打滑,她摔下一個陡峭的坡地,頭重重地磕在凸起的石頭上,昏死過去。
結束漂流的張子洋和同學們還在興奮不已地討論着剛剛經歷的精彩和刺激。隨便問了聲“都到齊了麼?”大家嘻嘻哈哈地迴應着,然後趕往下一個景點。楊琮在雜亂的草叢中,痛得喊不出聲,身體漸漸冰冷。
回程之前,張子洋清點着人數:“劉小樂、陳靜、餘暉……是不是一個都不少啊!”有同學附和:“是啦是啦,咱們就這二十幾個人,少誰看不出來啊!”“對嘛,都是三十出頭的大人,還怕哪個丟了不成?”“哈哈哈哈……”嘻嘻哈哈笑聲後,汽車發動離開。
……酒吧裡,楊琮站在張子洋身後的陰影裡,看着他攬過身邊美豔的女人,眼裡流出絕望又心碎的眼淚。“啪”的一聲,那隻玻璃杯碎了,碎片劃過那女人的皮膚。
……生日會,那瓶開啓的酒是假貨,勾兌了工業酒精,眼看着已經開瓶就要碰杯,楊琮情急進入同桌一個人的身體,把酒瓶砸破。
……所謂的項目合作,其實只是對方老闆設的一個局,只等着張子洋上鉤簽約,對方便能輕鬆轉嫁自己身上的壞賬,而張子洋則要背上近千萬的損失。那個老闆簽約前的失足摔倒,也是楊琮做的。
……迦南小築,爲了讓張子洋避開危險,楊琮想了很多辦法,不得已,才短暫地迷惑了他的心智,點了洋蔥湯,灑了張子洋一身。她知道,他忍受不了洋蔥的味道。
……這已經是她陪在他身邊的第四十九天。“尾七歸魂”,這天之後,她就真的只能與他陰陽兩隔。所以她不顧一切地,努力地,讓他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雖然這些事會讓她“走”得很辛苦,她卻也覺得值得。
十四年前,他笑着說:“你長得一點也不像洋蔥。”從那個時候起,安靜的她便有了一個秘密。她留在他的城市裡,小心地保持安全距離,偶爾獲得關於他的消息。如此已經十四年。她知道自己不美,不好,不聰明,不僅是他,其他人也不會特別注意到她。所以她不爭,就是靜靜地生活着,然後祝福着他的生活。
她的手機裡,存着一首歌曲:洋蔥。
她知道,這輩子,對於他,自己註定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配角而已。所以在那短短的四十九天裡,她甚至有些感謝死亡,因爲死亡帶給她獨自守護他的專屬劇情。
張子洋看着地下散落的一片片剝開的洋蔥,不知道是那種辛辣的氣息,還是氾濫在心底的情緒,眼淚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落下。他也是第一次覺得,原來在洋蔥的辛辣背後,仔細尋找,就能找到最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