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兒,在曉晴醒來之前,趙黼便悄無聲息地跳出門,翻牆而去。
他的腳步輕快,飛也似地回到太子府,鳥雀不聞地一路自回房裡去。
自廊下往前,遠遠地就見靈雨垂手站在門口。
趙黼不知她是幾時來到的,心想只怕是她早上來伺候,敲門裡頭無應,故而在此等候罷了。
因心情暢快,便悄悄地走過去,故意要嚇她一跳。
腳下無聲地到了跟前,果然靈雨還是沒發現他,趙黼站住腳,這才負手,故意咳嗽了聲。
靈雨受驚,猛地擡起頭來,望見他在跟前兒,又驚又喜,又有些惶恐:“殿下……”聲音卻有些悄悄地。
趙黼因心裡快活,便笑道:“你是沒睡醒麼?一大早兒過來站着做什麼,我又不緊等着你伺候。”
靈雨面有難色,看看他,卻又轉頭看向屋裡。
正要說話,趙黼卻並沒特意等她回答,早就雙手將門推開,邁步而入。
靈雨暗道不好,猶豫了會兒,只得垂頭跟在身後。
此刻,趙黼正笑吟吟地往內,誰知一擡頭看見裡頭的情形,頓時笑影變作錯愕之色。
幸而他是個頗爲機變之人,忙咳嗽了聲,正色上前,詫異說道:“怎麼……母妃怎麼在我這兒呢?”
原來這會子在內坐着的人,竟是太子妃,面上有些不虞之色,見趙黼上前,便道:“我還當你不肯回來了,沒想到倒還記得路呢。”
趙黼雖知道有異,卻只當聽不出的,道:“母妃不是身上不好麼?有什麼事就叫人傳我過去便是了,怎麼竟自己過來了?”
太子妃打量他:“別跟我遮抹,你昨晚上去哪裡了?”
趙黼道:“沒……去哪裡呢。”眼角餘光略掃一眼身後靈雨,趙黼忽地明白,太子妃必然是已經審問過了,只是他也不曾告訴靈雨去哪兒……可是以靈雨的聰明,只怕猜到了。
幸而靈雨忠心,應該不至於說嘴。
卻聽太子妃一聲冷笑,道:“你越發能耐了,竟跟我當面扯謊。我給你找的人你看不上,若是去找好的了,我卻也放心,只怕你並不是去找好的,只找那些不三不四的,說,昨晚上去哪兒了?”
趙黼道:“我、我只是去外頭住了一宿。”
太子妃喝道:“府裡是有老虎,竟逼得你跑到外面流離失所的?到底是在哪裡?且說明白。”
這會兒有些瓜田李下,太子妃又是盛怒,趙黼哪裡敢說半個“謝”字,心裡飛快想了一想,道:“也並不是什麼別的地方,只是在鎮撫司裡。”
靈雨驀地咳嗽出聲,不料趙黼嘴快,早已經說了。
太子妃聞言,竟擡手一拍桌子:“你、你……再說一遍!”
趙黼聽靈雨示意,又見如此光景,心中也有些不好,便道:“起初是在鎮撫司裡,後來,因覺着一個人沒意思,就去找張振了。”
太子妃面露狐疑之色,氣卻比先前輕了,道:“當真麼?張振……是張將軍家裡的公子?”
趙黼道:“自然就是他了。”
太子妃打量他半天,又尋思了片刻,道:“你不要跟我扯謊,回頭我是要查問的。”
趙黼道:“這個有什麼可扯謊的?母妃多慮了。”
太子妃道:“好,我不跟你論這個,你只說,昨兒晚上你爲何把人趕出去了?”
這自然是說阿鬱之事,趙黼道:“這、孩兒並不喜歡……那個。”
太子妃急道:“你怎麼不喜歡了?先前不是爲了那女孩子要死要活的麼?如何有了個跟她這般相似的,卻又不喜歡了?”
趙黼道:“這畢竟不是同一個人,相似又管什麼用?”
太子妃目瞪口呆。
趙黼忙道:“母妃不必憂心了,說過明年便把人娶回來,就一定會有的,也不差這幾個月了。”
太子妃眼圈紅了起來,忽地低頭,竟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趙黼大驚,來不及花言巧語,忙勸問。
太子妃哭道:“那孩子已經是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個長相差不多的,你如何又不要,難道要一輩子也不娶?只拿話來支吾,竟叫我要等到何時?”
趙黼忙賭咒發誓:“絕不是支吾,明年一定會成親。”
太子妃含淚道:“我再不聽你的話,再者說,就算明年一定會娶親,那也不妨礙多兩個侍妾,如今我且爲你做主,你便先收了阿鬱在房中,你只告訴我,你從不從?”
趙黼聽到“侍妾”,心頭如有芒刺。
話說這日,刑部之中,雲鬟正檢看了些積存的案件,將一個存疑的轉給書吏叫自呈上。才欲歇息片刻,就見門口上人影一晃。
卻是季陶然走了進來,兩隻眼睛底下有些黑青之色。
雲鬟知道他這兩天都在位睿親王那案子操心,便道:“差使如何了?”
季陶然走到桌邊兒,見她手頭有一盞茶還剩大半兒,便拿起來自吃了,才道:“真是千載難尋的案子,若是叫了嚴先生回來,他必然有興趣。我沒日沒夜地拼了這兩日,才總算將那屍首跟當場的各色之物拼湊的差不多。”
雲鬟駭笑,問道:“有勞有勞,可有什麼發現?”
季陶然道:“纔去見過尚書報了一通,原來這耶律単的左側身子傷損的最爲嚴重,皮上還有些燒燎之意,不同於其他火燒之狀,大約是那火藥貼在腰側炸裂開來,我因思忖這火藥多半是放在車中……但卻不會明晃晃地扔在裡頭,免得叫人發現。”
雲鬟見屋內無人,悄悄道:“總不會有人習慣隨身帶着火藥,這一場必然是蓄謀而爲的。乘馬車的只有睿親王一個,可見此事多半是衝着睿親王。不過有些不通,先前睿親王乘車而來,若這背後兇徒想要殺的是睿親王,如何先前大好時機,竟未曾動手?”
季陶然道:“尚書大人也如此問過。”
雲鬟一怔,季陶然笑道:“幸而你們問的人是我,若不是我,只怕滿京城裡也不會有人知道真相……”
忽然道:“不對,還有一個人會知道,只不過你們也難請到他了。”
雲鬟見他大有得意之色,便忙催問真相。
先前季陶然去將行驗的種種稟明白樘後,白樘問了此話。又道:“我詳細問過睿親王、以及跟隨他的其他侍衛,當時他們都隨着馬車而行,並沒有發現有誰對馬車之中出手。是以自然不會有人在那時候引燃火藥。除非是馬車裡的耶律単自己所爲,但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凡是尋常火藥,要炸裂的話,必須要點燃引信。可是在此案中,馬車外的衆人都不曾動過手腳,卻着實有些匪夷所思了。
季陶然揉着兩個發青的眼圈,道:“大人有所不知,癥結在一個點兒上。”
白樘問道:“是什麼?”
季陶然道:“這一次炸裂的火藥,並非是普通火藥,大約是特製的。”
雲鬟不解:“這是何意?”
季陶然道:“大人還記得那聯屍案麼?最後的郭毅靈前火焚事件?”
這件事自然印象深刻,白樘點頭。
季陶然道:“當時我發現,吳玉的身上彷彿有些不對……後來才發現乃是火粉。”
火粉此物,並不需要用火點燃,只要氣溫略高,譬如烈日之下,便可自行燃燒,且極難熄滅。
白樘詫異道:“你說此案之中,也有火粉?從何看出?”
因那炸裂之勢極爲猛烈,故而馬車內可燃之物幾乎都燃燒殆盡,要查驗自然是極爲難的。
季陶然道:“我原本的確並未想到,只是因爲當時查看現場的時候,收集耶律単的屍首,發現有……”咳嗽了聲,道:“有一塊兒皮肉落在地上,可是上面火卻未曾熄滅……當時我並未特別留意,然而在行驗所裡仔細查看後,想到前情,又加上屍首自身的異味之外,還有一種讓我總覺着似曾相識的氣息,我苦思冥想了這兩日,纔想到火粉。”
那天在蘭劍湖畔,季陶然目送睿親王等離開,曾唸了兩聲“不對”,因他畢竟是入了行驗行當,對這些可疑氣息十分警覺,縱然衆人都不知,他卻察覺了一二,只是當時不能驗證、無法作準罷了。
季陶然道:“此刻我無法得到火粉,然而在這般氣候炎熱的時候,火粉只要保存不當,便會自行燃燒,若是當時車內不知何處藏着火粉,偶然灑落,又同火藥相合,那麼自然就會引發一場……”
雲鬟聽罷,又覺着匪夷所思,又覺着甚是欽佩,不由道:“表哥,你竟這般厲害,如此難以察覺的細微線索都能給你發現?”又忙說道:“尚書大人可贊你了?”
季陶然見她目光閃閃地看着自己,方負手昂頭笑了一笑,道:“如何,我能耐麼?尚書大人也讚了我幾句……能得尚書的贊可是殊爲不易。”
雲鬟連連點頭:“不錯不錯,委實厲害的緊。”
季陶然因無意中發現這世人都難以留意到的一處極關鍵處,心裡很是得意,可見雲鬟滿眼欽佩,卻又有些不大好意思,便摸摸頭道:“還成,還成……總算不再一無是處。”
雲鬟正色道:“什麼一無是處,滿京城裡的驗官,如今只怕,也沒有人能比得過你的。”
季陶然嘿嘿而笑。
原本季陶然跟清輝,雲鬟等都是從小玩到大的,他們兩個都在刑獄行當,清輝是天生有天賦之人,雲鬟自然也不遑多讓,竟如雙璧一般。
只季陶然略有些平庸,他雖然性子豁達,但每每落後於人,無能爲力似的,那滋味畢竟不大好過。
可到底功夫不負有心人,如今總算在驗官一行裡嶄露頭角,連向來極少讚揚人的白樘也親口稱讚。
兩人正歡喜說話,外頭有一名書吏忽然匆匆來到,竟道:“宮內來了人,說是請謝主事即刻進宮一趟。”
雲鬟聽到“進宮”兩字,本能地便心驚。季陶然也斂了笑:“可知是因爲什麼事?”
書吏道:“那公公並沒有提,只說聖上立等着呢。”
雲鬟那般淡然的性情,此刻卻也禁不住有些頭皮發麻,上次進宮的情形兀自歷歷在目……那九死一生的經歷,着實一次就夠了。
但卻是躲不了,當下反而安撫季陶然道:“無妨,這會兒該不會有什麼大事,我去去就來。”
話雖如此,雲鬟心中着實忐忑,只是面上恍若無事罷了,略整理了一下衣冠,便邁步往外,且行且問道:“不知尚書大人可知道了?”
書吏笑道:“不必另行通知,尚書也在被召之列,要跟你同去呢。”
雲鬟來不及意外,就見前方白樘正從廊下而來,當下忙低下頭去,移步側身恭候,等白樘先行一步,才慢慢跟上。
那傳旨太監正在外間等候,見兩人出來,寒暄了幾句,便往外而去。
雲鬟雖不知吉凶,但因有白樘同行,卻彷彿有些主心骨似的,不至於太過虛悸。
一行人飛馬入宮,至午門下馬,隨着內侍往前。
不多時,竟來至御書房中。
進到裡間兒,山呼萬歲,尚未擡頭,就聽見有人笑道:“莫非朕要輸了?”
這一句來的突兀,雲鬟忍着並未擡頭。卻聽另一個人說道:“不敢,不到最後一步,勝負難以預料。”
雲鬟聽到這個聲音,禁不住越發詫異,原來這人竟是睿親王。
忽聽皇帝道:“暫停一停,朕的刑部尚書來了。”因又說道:“白愛卿,謝鳳,且上前來。”
雲鬟眼見白樘邁步往前,當下亦步亦趨跟着,如此走了數步,纔敢擡頭看去,卻見原來皇帝正跟睿親王對坐,面前放着一盤棋,兩人竟正在對弈。
趙世便對白樘道:“白愛卿,聽說你的棋藝不錯,你覺着這盤棋朕是輸是贏?”
白樘道:“聖上恕罪,觀棋不語,方爲君子。”
趙世大笑數聲,卻又看向雲鬟,問道:“你可會觀棋麼?”
雲鬟道:“只是略懂皮毛罷了。”
趙世笑道:“尚書不肯跟朕說實話,你不必學他,你實話說,這一局,我跟睿親王誰輸誰贏?”
雲鬟早就看出睿親王棋勝一着,心知白樘必然也看出來了,便道:“請聖上恕臣愚鈍。竟無法分明。”
此刻睿親王道:“謝主事原來對下棋上並不精通,只是這查案上像是極有一套的。”
趙世道:“怎麼說?”
睿親王道:“前日在湖畔,我的下屬們拔了彎刀出鞘,謝主事竟一眼便認出了耶律単的彎刀跟衆人的不同。叫我甚是詫異。”
畢竟這些彎刀,將官們都也用過一段時候,或新或舊,或者裝飾之物各有異樣,且在那樣短暫的時間內,要從這許多把幾乎一模一樣的彎刀裡準確地挑出唯一一柄不同的來……自然也有些不可思議。
睿親王也是個記性超過尋常人的,然而……自問卻也做不到這點兒。
趙世笑道:“怎地,你彷彿不信?”
睿親王道:“請聖上恕罪,我只是略有些不解罷了。”
趙世便道:“謝主事,親王不明白,你便給他解一解這心頭之惑罷了。”
雲鬟拱手道:“臣遵旨。”便說道:“其實先前,尚書說要看衆人的隨身兵器之時,耶律將軍就面露驚疑之色,當時我便留意了,等衆人一起探出兵器之時,他的動作卻又慢了半拍,有藏掖之意,故而我當時只格外留心看他的彎刀就是了,要跟旁邊的分出不同,也就容易了許多。”
睿親王萬想不到竟是如此,怔然之下,便笑起來,道:“聰明……我如何沒想到?”
白樘垂眸而立,沉靜無波。
倘若睿親王見識過昔日雲鬟於廢太子府內、從滿院百餘人之中挑出細作的盛大情形,便知道這轉眼間找出一柄跟其他都不同的匕首,對她而言,不過也是“牛刀小試”而已。
此刻趙世舉手又欲落一子,白樘隨之掃去,眉頭微蹙。
睿親王打量着棋盤,便道:“大舜果然是人才濟濟,只怕這案子也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了。”
趙世微笑道:“這個就要看白愛卿的了,愛卿,你可會讓朕失望
作者有話要說: 麼?”皇帝口中說着,手裡拈着那棋子,將落又未曾落下的當兒,忽然間一個失手,那織金繡錦層層地龍袍袖子撇落,竟把滿坪的棋子都拂亂做一團,原先那枚也不知落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