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雪落,很快地上便白了一層。
靈雨立在殿門口,張望了許久,便跑回來對雲鬟道:“姑娘,雪下的越發大了。”
先前總是稱呼她“大人”,這兩日強改稱呼,總覺着有些古怪。
且此刻雲鬟仍是男裝打扮,又仍是這般淡冷清雅,靈雨喚出聲後,自個兒先紅了臉,流露些許忸怩。
雲鬟早看見她肩頭落着幾片鵝毛似的雪片,只是因靠近火,極快便化成了水。
雲鬟舉手給她彈了去,道:“果然好大雪,瑞雪兆豐年,今年年景大概會極好。”
靈雨搓搓手道:“如今聖上正在東閣排宴,遍請大臣呢。正是趕上這好時候。回去的時候一個個定要溼淋淋的了。”
雲鬟一怔,繼而笑道:“你倒是會幸災樂禍。”想了會兒,便招了一名內侍來,低低吩咐了幾句,那內侍自去。
夜寒,靈雨去倒了兩杯熱茶,遞給雲鬟暖身子,又道:“其實京內的雪並不算如何,倘若是去了雲州,才知道何爲大雪呢,我記得有一年,那場雪把城中一些房屋都壓垮了,足足到人的腰,王府的人齊力做了兩三天,才總算清理乾淨,不過……倒是惹了王妃大怒一場。”
雲鬟道:“想必是有人偷懶,惹得王妃不喜?”
靈雨道:“哪裡是偷懶,是因爲眼見要年下,世子卻不肯留下來過新年,自己就跑回鄜州,也不知是有什麼急事兒,所以王妃很不高興,那個年都沒好好過。”
雲鬟心中一動:“是哪一年?六爺他那會兒還在鄜州?”
靈雨道:“可不是麼,正是小的時候。王妃好不容易盼了他回去,正是愛不過來呢……”
靈雨雖未曾說的詳細,雲鬟已經知道必然是趙黼除夕趕回,在年初一帶着她去上頭香的那一次。
因思及往事,滋味兩般。
原先對雲鬟而言,事關趙黼的種種,就如禁忌一般,可是這會兒世易時移,回想那日的種種,卻隱約有黯然魂銷之意。
年初一的清晨,雪色無瑕,古廟晨鐘,悠遠清綿。
那被冰雪凍得脆冷的大鐘,手摸過去的砂涼觸感,花紋凸起,歷歷可數。
殿內,是僧人早課梵唱,香菸嫋嫋,一一盡在心底眼前。
在此之外,則是趙黼惡作劇之後的笑。
雖然如今他已不復昔日那個青嫩少年,然對雲鬟而言,毫無褪色的記憶之中,他正展着那張稚嫩眉眼的臉,衝自己肆無忌憚地笑的開懷。
伸手揉了揉眉心,雲鬟忽地想起一件事,便起身入內,從櫃子裡翻出一個小包袱來。
前日她回到謝府,交代了曉晴回江南的話後,便自收拾了這小小包袱,裡頭也並沒什麼別樣物件,不過是個有些年歲的葦編的小牛犢,一本冊子,並……一枚金簪子。
雲鬟先舉起那牛犢看了會兒,重放進去。
旁邊那本冊子,也是有些年歲了,書頁泛黃,頁邊兒些許捲翹,卻因用者甚是仔細,雖然陳舊,卻毫無一絲一毫褶皺,平整端直熨帖。
這兩樣兒,都有些年頭般,也毫不打眼,可是剩下那一件兒卻不同了。
赤金澄澄,格外耀眼,原來是一枚金簪子,鑲珠嵌寶,系御用物件,精緻貴重,自不必提。
當初趙黼百般要送她的東西,她很不想要,故而投水之前扔在河邊,以爲決絕之意,本是要讓他斷了念想。
誰知道百轉千回,仍是走了回來,那日她在吏部被貶斥,黯然之下,趙黼陪她出城,便將此物又重挽回她的鬢上。
後來,雲鬟便將此物收在房中,只是這一次進宮,自忖此後生死難卜,纔將心中惦記的這幾樣東西收拾了呆進宮中,貼身留存。
此刻找了出來,於手上轉了數回,金光流轉中,不免又想起好些舊事。
正恍惚,靈雨過來看了一眼,道:“好精緻的東西,怎麼從不見姑娘戴呢?”一語說罷,不免失笑,想雲鬟從來男裝,如何好用這女孩子的東西。
雲鬟聽她說罷,卻悄聲道:“你幫我戴起來。”
靈雨很是意外,忙歡歡喜喜接了過來,便拉她到桌邊兒仍坐了,把發上一支古木髮簪取下,將這金簪子小心簪好。
雲鬟生得本有些清冷,猶如雪中白梅,空谷幽蘭,如今用了這金簪,卻透出幾分天然華貴,這澄黃的金光暖色,把那份冰冷意略壓了幾分,美不勝收。
靈雨不由笑道:“真真兒好看的很,合該是姑娘該戴着的,以後就只戴這個罷了。”
雲鬟聽這般讚揚,略有些臉紅,舉手在頭頂一拂,卻也並未取下來。
可就在一擡手的當兒,眼前燈影晃動,雲鬟微怔。
她凝眸看去,所見卻彷彿並不是在夜晚的寂寂深宮,而是在白日的喧鬧街頭。
當時她站在馬車旁邊,舉目打量南北長街。
可不管她如何細看,眼前行人如梭,放眼看去,不下數百,密密織織,並找不到她心中念想那人。
但就在方纔那垂眸的瞬間,忽一個怔忪,雲鬟停了動作,看向自己的手。
“金鳳樓前要舞獅子了……”一聲吆喝,許多行人紛紛竄過身邊兒,往鳳樓而去。
雲鬟正眺首相看,只覺着有些冷風撩過臉上,她只當是被急欲去看舞獅的行人無意碰到,並沒放在心上,只仍打量。
可這會兒回想起來……閉上雙眸,天地旋轉。
她回到街頭,眼看是無知無覺的自己立在馬車旁邊,急切而惘然地四處打量,遠處有人叫看舞獅子,陸陸續續有幾十個行人從身前經過。
回憶定格在此刻,雲鬟走前一步,撥開擋在眼前的許多路人。
像是撥開迷霧一般,她看見被路人掩住,卻明明曾從她身前經過的人。
他微垂着頭,彷彿着急趕路,灰藍色不起眼的衣裳底下,長指在她的手背上一搭……如風吹過般的迅速,復又離開。
咕咚地嚥了口唾液,雲鬟不能置信地睜大雙眼。
縱然改頭換面,喬裝打扮,但云鬟仍是即刻認了出來。
她再熟悉不過的手,她曾經爲之困擾許久的那隻手,食指比中指更直長些,指腹略有些粗糙,按在手背的觸感,雖極輕,卻甚是熟悉。
天底下獨一無二。
——趙黼。
今天白日在街頭,趙黼……曾經眼睜睜地從她身旁經過。
雲鬟緊緊地握拳,身不由己一遍遍地回想那一幕情形。
靈雨見她忽然呆立不語,面上神色古怪,還當是自己說錯了話,便道:“姑娘,您怎麼了?”
雲鬟喃喃:“他並沒事,他好端端的。”
靈雨呆道:“什麼?說誰?”
雲鬟醒悟過來,驀地一語不發,往外跑去。
靈雨嚇了一跳,忙道:“去哪裡?雪大,好歹穿一件雪褂子再去……”
卻已經來不及,雲鬟早衝出了寢殿的門,跑到廊下。
雲鬟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或許是想去尋趙世,或許是心中有所感知。
趙黼沒有死,他回到了京城。可他既然回來了,爲什麼不來找她?
他既然不來找她,那麼她就去找他又如何?
雲鬟只顧忙忙亂走,風雪撲面而來,臉上很快便涼涼的。
將到金鑾殿的時候,忽地前方許多禁軍匆匆而來,彷彿有什麼大事發生。
領頭的統領因認得她,忙道:“崔姑娘不可再往前,且快回殿。”
雲鬟問道:“出了何事?”
統領道:“東閣出事了。只說叫兄弟們即刻趕過去,宮中也立刻要戒嚴起來。”
雲鬟問:“不知究竟如何?”
那統領搖頭,不便跟她耽擱,便縱身隨着隊伍飛快地去了。
雲鬟站在原地呆看片刻,心竟噗噗亂跳,最後竟並不回頭,反而拔腿往前方又去!
東閣內果然出了事。
因趙世那一番話,白樘出面,羣臣分成三派,各執一詞。
一派自然是靜王一脈,其中還有幾位是天生忌憚遼人的老臣,主張擁護靜王,且杜絕後顧之憂。
另一派卻是夏朗俊等人,人數不算多,他們所主張的,卻也並不是要扶持趙黼爲太子,而只是並不仇視趙黼的遼人血脈,主張要“爲我所用”。
另一些便是中立無主意、或者不敢出聲拿主意的。
趙世環顧羣臣,道:“朕意已決,衆卿不必鼓譟。今日天晚,且到此,改日再議。”
羣臣聞聽,無奈便躬身謝恩,緩緩退席。
白樘臨去之前,便看向靜王趙穆,本是想跟他同去,不料趙穆卻並未動,也不看別的,仍立在原地。
白樘默默片刻,終於自出了殿門,卻見前方的許多臣子已經下了臺階,倉促而去。
因諸家的侍候從人都在宮外等候,來時也並未下雪,因此都並不曾帶雪具,一個個頂風冒雪,風中傳來嚄唶叫冷等聲響。
正也要去,便聽得有人道:“白尚書留步。”
白樘止步回頭,卻見來的是個小太監,手中捧着一柄二十八骨的油紙傘,道:“請尚書帶着這個。”
內侍躬身,雙手呈上。
白樘遲疑,並不去拿,只問道:“這是何人所送?”
內侍道:“是王公公的意思,請。”
白樘這才雙手接了過來,道:“回頭替我多謝王公公美意。”
內侍笑笑,後退兩步,便自去了。
白樘望着那背影遠去的方向,脣邊微挑。
將傘撐開,復看一眼東閣處,白樘嘆了聲,舉着傘自離去。
而在羣臣退後,東閣之中,趙世見靜王仍在,便道:“可還有話麼?”他畢竟是病弱之體,熬了半夜,已經睏倦。
趙穆道:“兒臣有兩句心裡的話,想跟父皇說明。”
趙世打了個哈欠:“你說,朕聽着。”
趙穆道:“兒臣因是皇室中最小的,頭頂有幾位兄長,各有才幹,因此打小兒便不敢多想,凡事也不肯跟人爭競,難道就是因此,在父皇心目中,兒臣便一無是處麼?”
趙世道:“說的什麼,可知朕喜歡你這不跟人爭競的性子?這樣何其安穩,不然的話,跟你大哥,二哥一樣,野心太露,不擇手段,又有什麼好。”
趙穆苦笑:“父皇爲何不提三哥?”
趙世皺眉。靜王道:“三哥卻也是個不爭不搶的,非但不爭搶,別人塞到他手裡的,他還不肯要,他卻又有什麼好下場了?”
趙世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靜王低低道:“我只是想不到,在父皇心目中,我竟連黼兒也比不上……父皇心中原本最忌諱的不就是血統未純麼?爲什麼竟退而求其次如此,明明兒臣可以勝任,爲什麼竟要拿大舜的江山冒險?就算黼兒能回來,若他有了二心,又怎麼說?”
趙世道:“所以朕說自己‘獨斷不仁’。難道你不懂麼?”
靜王搖頭:“我不懂。”
趙世道:“大約是我老了,故而有些年輕時候或會百折不撓的想法兒也自變了。是,我原先的確想壓住黼兒,可我並不是真的要他死……對別人,朕下得了手,但是對他……”
趙世低低而笑:“這或許就是報應,英妃懷着他的時候,我就想殺了他,生下他後,我仍是想殺,但是到他長大後,我卻想殺而不忍殺。若那夜太子跟太子妃並無變故,黼兒跟大舜、跟朕之間,未必就能走到這一步,因爲朕絕不會殺他!”
那一夜,趙世原本是想放過趙黼,就算是被他窺破了真相,趙世仍有不忍之心,誰知情形急轉而下,容不得兩人之間有任何的緩和相商地步,立即便腥風血雨起來。
那一切宛若雷霆萬鈞,快的叫人無法反應。
等趙世緩過神來,蕭利天早挾趙黼去了。
回過神來的趙世,知道自己或許是中了圈套,設計的人,或許是睿親王,或許……是大舜漁翁得利的那人。
白樘跟雲鬟查到謀害太子跟太子妃的是曾伺候英妃的嬤嬤,雖然仍有疑點,趙世卻令打住。
他身邊兒只有靜王了,而且再查下去,便是敲山震虎,誰知道那禽獸驚慌之下,會做出什麼。
此時此刻,靜王道:“父皇不殺他,是想讓他繼位麼?父皇果然放心?就算他去了遼國,就算有人說他會繼任遼國皇位,也不在意?”
趙世道:“若他真的留在遼國繼位,纔是我大舜的禍患!只有他回來……我們纔會贏,蕭利天的如意算盤纔會落空……”
靜王怔了怔,終於道:“除了這個,若是他死了,豈不是就也一了百了?”
趙世雙眼死死地看着靜王:“你說什麼?”
靜王搖頭道:“沒、沒什麼……”他深深呼吸,似下定決心般,重恢復平靜,因對趙世道:“兒臣就此告辭了。”
趙世微蹙雙眉看着他,靜王往外之時,袖口垂落,無意將桌上的玉盞帶到地上,他卻毫不在意,徑直昂首出門。
隨着靜王走過廊下,有一隊人馬也匆匆從廊下鬼魅般掠過,竟毫無聲息地衝進了東閣。
裡頭傳來王治震驚喝問:“你們是什麼人?”
靜王站在廊下,神情漠然。
他頭頂高掛着一盞極大的燈籠,旁邊兒漠漠無邊黑夜之中,無數雪花從天而降,隨風亂撲,有許多便從外掠了進來,打在靜王身上,那吉服也便有些雪漬斑駁。
他煢煢站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般又往前去,誰知才走了兩三步,便戛然停住。
在他眼前,暗影如墨之中,有個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夜影裡。
廊間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半明半昧,這張靜王極熟悉的容顏,卻如幻覺般陌生不真。
趙穆幾乎有些站立不穩:“黼、黼兒?”
趙黼似笑非笑,一把聲音,伴風伴雪傳來:“四叔,好久不見了。四叔待我的心意,是不是已經不似從前了?”
靜王凝望着他,雖黑夜看不清眼色,雙眸卻瞬間有些潤溼之意:“黼兒……”
趙黼聽出他口吻中的輕顫之意,也看出他眼神之中的艱澀,便調轉目光:“我有兩件事,想請教王爺。”
靜王不語相看。
趙黼道:“其一,我父王
作者有話要說: 母妃的死,同王爺有沒有關係。”
“呼”地一聲,一陣雪飛揚捲起,打在靜王的臉上,鬢邊頓時白了一片。
靜王伶仃獨立,耳畔聽趙黼又問:“其二,這一路追着,三番兩次意欲狙殺我的,是不是你。”
六六:看到有小夥伴在猜測六爺買不到火車票,在此澄清,六爺明明是乘坐直升機空降的,怎麼樣,還不鼓掌!
大白:直升機在宮中降落,未經審批,彷彿違法……
六六:你別走,我跟你還有賬目
大白:→_→
八八:除夕了,祝大家新年快樂哈。(今天不熬夜的目標又壞了,感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