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源郡地勢狹長,是往來客商進入雲堇大陸的必經要道,雖藏身於山林野嶺之中,但常有馱着貨物的馬隊穿行其中,而穿着客商之服實則身懷絕技者亦不在少數。顧以彥同楹雪凝傍晚時分趕至空憐山腳,天色漸沉,兩人尋了一家驛店入住,才進門便聽得人聲喧鬧,多爲商客在這裡歇腳休整,閒暇功夫都聚在大堂攀談正酣,此刻見到有人入內,轉頭多有目光落在楹雪凝身上俱都失語忘言。
“雪兒姑娘!”一道聲音從堂後轉出。
“龔掌櫃。”看清來人,楹雪凝認得是此間驛店掌櫃。
“這麼久可盼着你回來了,上一回多虧你的藥方,我這久積成病的老腿可算能下牀走路了,還一直沒來得及感謝你呢。”
楹雪凝微微回禮:“龔掌櫃言重了。”
“誒,那可不,漓源郡的百姓誰不知道空憐山住着兩個活菩薩,幾年前爆發的那場瘟疫,要不是你和醫仙婆婆,只怕漓源郡早已不復存在了。”
“喲,這麼說姑娘還不是外人!”鄰近忽然有人高聲插話,發聲的正是個乾瘦的山羊鬍子。“我要是早知道這山裡有個這麼水靈的大夫,那叫讓我童老三病上百回也值啊,哈哈。”話一出口,與之同桌的另外一位胖墩黒髯和尚亦大笑附和:“童老三,哥哥看你就是本性難改,你就不怕你那翠煙芳的老相好們聯合起來對付你?哈哈。”
童老三站起身啐了一口:“我呸,跟眼前這美人比起來,那些個低等貨色還算個屁!”
“這話倒是在理,那既然你喜新厭舊,你在翠煙芳的老相好就由哥哥來幫你照顧了,哈哈。”胖和尚滿臉橫肉,笑起來盡是鄙俗之氣。
“呃呵……”龔掌櫃尷尬一笑,自不理會,“雪兒姑娘,我給你安排好的上房這邊走。”
“有勞了。”楹雪凝雖心有不悅,但走過這麼多路,見過各色人等,也知忍一時風平浪靜的道理,故沒有將之放在心上,然而一直沉默在旁的顧以彥卻走上前,神情極爲淡漠的開口:“稍等。”
“顧公子?”楹雪凝搖了搖頭,示意無需上心。
顧以彥將藥簍放置一旁,輕笑:“可能雪兒你不知道,我從小就特別討厭那種喜歡亂吠惹人煩的狗!所以只要遇到,我就非要教訓一下。”
“臭小子!你說什麼?!”童老三面色一漲,一隻手已搭在袖口裡。
顧以彥輕蔑地瞟了他一眼:“喲,我說什麼我想在座的明眼人應該都知道纔是,難不成還需我再重複一遍?”
“哈哈,童老三,人家罵你是狗呢!”此言一出,驛店內頓時一片鬨然大笑聲。童老三已是怒不可遏,跳將而起:“老子今日便叫你做個死人,看你再跟老子耍嘴皮子!”言罷搭在袖口的手超前疾揮,二人不過幾尺的距離,數道冷芒轉瞬已至面門,楹雪凝大驚失色,正欲阻擋,卻發現顧以彥反應更快,幾乎在童老三揮針同時已擺開了頭,彷彿提前預知了對手的動作一般。
“嗯?!”驛店中不乏江湖好手,見到這年輕公子竟能在如此近的距離輕易避開童老三成名已久的‘芬雨無形針’,難免震驚非常。
童老三見一擊不成,隨即又撲身上前,顧以彥轉身掠出門外,柔嵐劍錚然出鞘。
“好小子,想不到你還有兩把刷子!”童老三陰聲惻惻,從腰間抽出兩把短匕,身體忽屈,以極快的速度連斬帶劈攻向顧以彥下盤。
顧以彥面色驀然一冷,劍尖輕點地面轉臂一提帶出一陣劍風,身形跟進直點童老三招式中的破綻之處,這幾劍快得驚人,始終在他下一招使出前被生生截住,童老三不由背脊生涼,遞到一半的招式不得不強行收回,身形也左右擺動顯得格外生硬滑稽。
場外其他人看在眼裡如同在看戲子耍猴,已有人忍不住讚道:“看這少年武功路數與慈雲劍派劍術法門頗爲相似,莫不是慈雲劍派的弟子!”
“誰不知慈雲劍派向來以劍術之長立於四大門派中,能拜入門中的弟子都是天資極高之人,眼前這少年能有這般修爲,實屬年輕弟子中的翹楚了。”
“哼!”聽得此般言論,之前與童老三同桌的胖和尚拔身跳入場中,揮舞銅錘颳起陣陣陰風直搗顧以彥胸前,顧以彥但覺勁風割臉,被迫撤劍回防。
“我說衍山雙怪,你們兩個打一個還要臉不?”衆人當中有人喊了一嗓子,楹雪凝擔心他僅憑劍招抵擋恐被二人內力震傷,於是取了芳英劍掠入圈中與顧以彥背靠背而立。
“等一下我逼他們露出破綻,你趁機打他們穴位即可。”顧以彥微微擺開劍,低語。
楹雪凝點頭,在兩人尚遲疑之際,顧以彥已先發制人,出手之快令楹雪凝也微微一驚,童老三此刻懊惱不已,萬萬沒想到這俊秀少年的劍技竟如此之高,此刻只得硬着頭皮接招,可剛擡手,卻發現顧以彥身形在視線裡憑空消失,還未及反應,數道幻影分四個方位同時擊向了二人,幻影重疊之處一道婀娜白影一閃,衍山雙怪但覺腋下一痛,相繼萎頓在地,而他們身後,顧以彥身影先現,緊隨一聲長嘯,柔嵐劍隨後而至落入手中。
“好!”驛店衆人又是一陣高喝,“慈雲劍派劍法精妙絕倫,實在是大開眼界!”
童老三自知不敵,先前的硬氣蕩然無存,當着衆人之面即刻服軟:“少俠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少俠身邊的佳麗,小的以後再也不敢了,求少俠饒小的一條狗命!”
“哈哈哈,都說衍山雙怪‘能屈能伸’,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這番譏諷之聲從衆人之間傳出又是惹來一陣大笑。
顧以彥收劍入鞘,走到童老三跟前站定,開口:“性命可以給你們留下,只是以後你們要想再拿起兵刃怕是不能了,滾吧!”
“是是是!謝少俠不殺之恩!”童老三與胖和尚連連點頭,站起身慌不擇路狼狽離開。
兩人重回驛店,不少人眼中投來讚許之光,大廳之中,顧以彥與楹雪凝短駐停留片刻後便各自回房休息,廊間行走間楹雪凝似想起什麼,轉身叫住他:“顧公子……”
“都這麼久了,你還這麼稱呼我,是不是太生疏了?”顧以彥苦笑,楹雪凝也微微一怔,面色微紅,低聲改口:“……以彥。”
顧以彥微微一哂,等着她後面的話。
“我師傅性情有些古怪,明日求藥一事,我實無十足把握……你要有心理準備。” 顧以彥眉眼輕低,笑意未盡:“不管最後結果如何我都欣然接受,人之悲歡月之圓缺尚有定時,命若如此,確是辯駁不了什麼。”
“好……”楹雪凝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似也鬆下一口氣,“那明日一早我們就啓程,今晚好好休息。”
廊上風起,夜色微沉裡,二人無言相視一笑。
次日清晨,薄霧從空憐山山頂宛若水浪般層層疊疊披灑而下,闊別多日,楹雪凝重回這裡身邊卻是多了一個人。空憐山盛產各類草藥,一直是過往藥商覬覦已久的寶地,只可惜山中毒蟲野獸甚多,形成了這空憐山的自然屏障,所以藥商多望而怯步,更不敢往山間深處去。楹雪凝領着顧以彥一路曲折穿行,很多時候選擇棄路越嶺,避過山間危險所在,雖如此謹慎,還是幾次遭遇山間巨蟒的襲擊,好在二人身手了得,一路下來相互依賴得以化險爲夷。
晌午時分,兩人穿過一片茂密的林子,隱隱聞見極淡的藥草清香,顧以彥立覺精神一振,而楹雪凝站在視線開闊的地段,臉上漸漸有了歡喜之色,輕聲道:“過了這片藥圃,前面就是師父閉關的含草榭了。”
“想不到這個地方如此清幽卻潛伏着如此多危險。如果不是遇見你,恐怕我單獨前來未必能安然抵達。”顧以彥暗鬆一口氣,對一路所見毒蟲猛獸依然心有餘悸。
“其實空憐山以前並非如此……”
“噢?”
楹雪凝苦笑:“爲防外人打擾,師父特地選了這毒蟲猛獸居多之地潛心鑽研醫術,而眼前這片藥圃正是師父用來抵禦毒蟲猛獸反噬的屏障。”
“原來是這樣……”顧以彥輕嘆,“難怪這山間廖無人跡,只有莽莽野林山石居多。”
“走吧。”楹雪凝繼續在前領路,轉過幾道清溪小彎終於見到一間翠木小居修築於峭壁之上,其兩旁佇立着數棵參天大樹伸展開枝幹層疊交錯投下巨大陰影。偶爾漏下的天光中細塵流動,仿若翩舞的金色螢火。
楹雪凝走到小居下,仰頭輕喊:“師父,雪兒回來看你了!”
這一聲驚起衆多居巢之鳥,頓時漫天羽翼拍打聲迴盪在闃靜的空氣裡。顧以彥看着她,突然聽見羽翼聲中另有一道細微的破空聲傳來,當下急急一個撤步,提醒:“小心!”
等到楹雪凝反應過來回頭,看見一枚銀針正好釘在顧以彥身旁的枝幹上,然而她不驚反喜:“師父!”
很快,翠木小居的門扉輕啓,門後一張極爲和善的面容出現在二人面前,素衣藍帶,兩鬢霜華。
“虧你還記得有個師父在這深山老林裡。爲師囑你去採摘紫宜果,半月即可往返,爲何花了這許多時間?”嘴上雖責備,但旁人都聽得出老人話中的憐愛之情。
“雪兒知錯……實在是路途上遇到一些事才耽誤了行程,容雪兒慢慢向您解釋。”
老人輕挽袖口,從峭壁之上緩緩飛下。
“晚輩顧以彥見過慕容前輩!”
誰知慕容曉花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轉而對楹雪凝輕聲道:“才離開沒多久膽子倒是見長了!空憐山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爲何這次帶外人來這裡?”
不等她回答,顧以彥解釋道:“不關雪兒的事,是晚輩有求於前輩才執意前來。”
“雪兒雪兒,叫得倒親熱。”
楹雪凝臉上一紅,淡淡開口:“他是慈雲劍派的弟子,因從小身中寒毒,尋方無果才希望師父能爲他診上一脈。”
“剛剛老身出針試探,已看出他師出何門,年紀輕輕能有這番修爲已算難得,只是老身隱居深山,早已不問世事,即便是名門正派的弟子老身亦愛莫能助。”
“師父!”楹雪凝不由一急。
顧以彥卻微微一笑,似乎並不意外:“晚輩身上寒毒由來已久,既然前輩言至於此,晚輩也斷不強求,只是晚輩這次前來,是還有一樣東西需親手交到前輩手上。”
“噢?”慕容曉花略感意外,見他伸手於懷中掏出一個繡花香囊,才見此物,慕容曉花全身一震,連楹雪凝也從未見過師父表露過這般神色。
“這……這香囊是何人給你?”
“晚輩師承慈雲劍派執劍長老南蓮。師父他擔心晚輩這次尋醫難以見前輩一面,纔將此物交予晚輩,如今既已見到前輩,此物自當交還。”
“南蓮……南……蓮。”慕容曉花低聲喃喃,從他手中接過香囊,心中頓時卷涌起萬般思緒,一時間嘴角輕顫,背過身已是淚眼迷濛。
“師父……”楹雪凝見她如此,內心已然明白幾分,忙扶着她後背輕聲安慰。
良久,慕容曉花平復了心情,見顧以彥一直安靜立於身後,索性直接伸手搭上他脈門處,楹雪凝見狀內心一喜,知道師父此舉便是願意爲他診斷了。
靜默許久,慕容曉花眉頭微蹙,鬆開他的手道:“你所中寒毒的確已久,甚至幾乎觸及心脈,按理說單靠藥物抑制,此毒同樣會令你行動不再敏於常人,但剛剛我以銀針試你卻恰恰相反,你不單行動敏捷且還反應能力快於常人數倍,在你體內,似乎存在一股奇特的力量在幫你控制寒毒。”
這番話同樣激起了一旁楹雪凝的疑惑:“其實在漓源郡驛店你對付衍山雙怪之時,我就曾驚怔於你劍法之快,完全不似當初在悅來客棧時的那般模樣。”
“可我絲毫不曾覺察身體有何異樣……”顧以彥訥訥開口。
慕容曉花輕咳兩聲,微感周遭涼意,朝身後擺了擺手:“走吧,先進屋再說。”
楹雪凝忙扶着她朝木屋走去,顧以彥緊隨其後,片刻後便聞到各類草藥馥郁氣息撲鼻而來,屋內擺設素樸怡人,慕容曉花找了一處木椅坐下,端起手邊茶盞輕抿幾口,身體這纔回暖許多。“雖然你體內有一股力量守護着,但如此下去並非長久之計,依老身之見,還是要儘早將寒毒逼出爲好。”
“這麼說師父心中已有法子?”楹雪凝淡淡開口,眼中卻難掩急切之色,慕容曉花看在眼裡會心一笑,轉頭看向顧以彥:“老身法子是有,可難在藥引,寒毒非一般之毒,尋常藥物自然無用,但世間萬物遵循輪迴往復,陰陽相剋,你所中寒毒屬陰,因此解此毒非純陽之藥不可。”
“不知前輩所指藥引爲何物?”
“東渺靈島黑玲瓏。”
“黑玲瓏……”顧以彥微微一怔,憶起在悅來客棧之時,孜維就曾向自己打聽過這味藥,想不到她所尋的也是自己急需的……
“怎麼,這藥很難尋麼?”見他良久不語,楹雪凝忍不住輕問。
顧以彥回以苦笑:“實不相瞞,多年前,我母親就遣人多方打聽這黑玲瓏,只是均無所獲,後來不得已放棄了。”
慕容曉花不動聲色,似料到這結果,“東渺靈島月之涯哪是輕易能尋到的地方,我翻閱各類古典,才蒐集到一些訊息,均記載島上四處開滿忘魂花,意志不堅之人聞上一點便迷失自我,涯下更有靈獸寰琰守護,要到涯上取藥談何容易,稍不慎就會丟了性命。”而後她意味深長地看着顧以彥,緩緩開口:“少年郎,是否真要去冒這個險?”
顧以彥無絲毫猶豫,眼神篤定:“只要有一絲希望就值得去試試!”言訖,他眼神驀然冷下來,雙手陡然握緊,他內心比誰都清楚,單憑眼下這具身體如何能報得了藏劍山莊滅門之仇?!
“好,既然你這麼執着,老身便幫你一回!”慕容曉花拿過椅旁手杖一杵,忽聽得一聲清脆響動,她身後的屏風朝兩旁徐徐退開,一間縱深極長的狹道赫然入目。
“師父,這……!”楹雪凝心中一緊,這狹道雖不陌生,但從小自己便被禁足入內,她只知道是師父潛心修術之地。
“你也一起進來吧,有些事情也該讓你知曉了。”慕容曉花領身在前,示意楹雪凝也一同入內。
狹道內清香宜人,滿壁枝葉繁盛,三人仿若置身一條青藤甬道中,愈往裡走,漸行間見青藤之上點點白花驕恣傲人,甬道盡頭是光芒明闊的叢林,而讓二人震撼的是叢林中央佇立着一顆滿樹白花的大樹,粗壯根莖裸露於地表之外,樹齡恐已有數百年之久。林間清風徐動,漫林霎時飛花似雪。
然而即便如此美景當前,慕容曉花臉上神色卻格外肅穆,駐足提醒:“不要被它表面美好所迷惑,這樹名叫‘魂合蔭’,在它身前意念不定者極易被它吸攝魂魄而不得脫,在你們腳下現在所踏的土壤之下,已不知有多少具獸屍化作了它的養料。”
二人一聽此話,背脊不覺微涼,但看腳下土壤芳草濃密,實難想象在它之下竟是另一番模樣,良久,顧以彥忍不住問道:“此樹既然這麼危險,那前輩爲何還選擇這裡作爲閉關修煉之所?”
慕容曉花意味深長地一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擡起手杖指了指魂合樹的枝葉深處,“看到那些垂掛於枝尖的細小水珠麼?”
兩人點頭,眼中詫異。
“那不是普通露水,而是魂合樹生出的魂水,用之浴於肌膚能使人抵禦百毒,只可惜魂水需陰陽相濟,且十年一輪迴,待到今日,剛好又一個十年走過,所以⋯⋯”慕容曉花擡起目光看着愛徒,又看看顧以彥,流轉處彷彿看到年少時的自己和他,驀然一笑。
“趁現在!”慕容曉花忽然開口,然後一手推在楹雪凝腰際,一手持手杖點在顧以彥肩頭。兩人猝不及防,直接朝大樹橫飛而去,而那些彌留飄然於半空的白絮瞬間從無序中開始朝他們聚攏收合,仿若手臂感知到活物而瘋狂撕扯過來,白色花瓣很快拉住二人身形貼近魂合樹幹,樹木根莖處伴隨異動聲響,緩慢裂開了一道口子,魂合樹竟是要將二人作爲養料融入紮根的土壤裡!慕容曉花眼神一沉,見時機成熟,手杖重擊地面,動盪的真氣如水紋擴散開來,一線綠色流光自手杖頂端肆意注入土壤裡,不知是不是幻覺,顧以彥耳際突然一片哀嚎聲起,身體已經深陷一半的二人看着遠處慕容曉花衣袍獵獵飛舞,正自催動真力攪擾地下數萬亡魂。
“你們別動!”看到二人想要奮力掙脫束縛,慕容曉花忍不住低喝,“我現在正將地下亡魂的魂力牽引入魂合樹,它會加快魂水的形成,接下來你們都閉上雙眼!”
楹雪凝不敢違逆師父的話,當即閉上雙眼,而顧以彥才遲疑片刻,卻見頭頂白花枝幹高處圍簾般的瀑幕傾瀉而下,瞬間打落在兩人頭頂,水幕觸及二人同時,顧以彥再想閉上雙眼已是不能,淡藍色光華流轉於他們周身,顧以彥眼中所見之景也開始瞬息萬變,如若置身雲端俯瞰一切,日月交替,斗轉星移,風雨飛雪的畫面漸次閃過腦際,而其中最爲深刻的,是一道明媚動人的目光與他四目相接,不待他確認目光的主人,下一刻畫面驟然一黑,顧以彥未及反應,腦際又再見到一道目光與他凝視,不過這次截然不同的是,這道目光令他內心泛起莫大悲哀,然而目光轉瞬即逝,一切所見開始變得破碎不堪,顧以彥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兩道目光來自同一雙眼眸……
“以彥!”睜開雙眼,看到顧以彥兀自出神的樣子,楹雪凝輕聲喚他。
顧以彥如夢初醒,但覺全身早已溼透,楹雪凝關切的眼神閃動在身旁,他搖搖頭,示意無事,而身後,魂合樹失去了初見時的色澤,變得有些晦暗頹靡,白花凋零,靜默如死。
“你們可以起來了……咳咳……”慕容曉花見他們無恙這才放下心來,只是這番運功耗費極大,已然疲憊不堪,此刻俯身劇烈咳嗽不止。
“師父!?”楹雪凝忙起身提掌幫她續氣,慕容曉花面色稍緩,笑着擺了擺手:“老了,不中用了……記得七年前還有很多人歷經艱辛到空憐山求我賜長生駐顏之藥,呵呵,天地萬物遵循輪迴往生自然法則,哪會真正存在長生不老之道?”
楹雪凝攙扶起她,一時百感交集:“所以那時候,師父也是因爲此事才閉關休診?”
“呵。”慕容曉花點頭,“本草所載可療膚體、內裡,但世人之愚昧,卻是無藥可醫。”
“前輩聖心。”顧以彥從思尋中緩神,微微開口。
慕容曉花看着他,似想起一事:“南蓮肯將此繡花香囊交予你,看來你是他格外器重的弟子。”
“實不相瞞,晚輩拜入慈雲劍派不過數十日。”
“噢?”慕容曉花顯然始料未及。
顧以彥臉色微紅:“晚輩本是藏劍山莊的小公子,數月前家門遭邪教屠戮,全莊只有我和一名侍女僥倖存活……”
“藏劍山莊?原來是劍聖一脈。”慕容曉花重新審視着眼前的少年,最後只是長嘆一聲道:“也難怪……”
“前輩知道劍聖一脈?”
慕容曉花點頭:“劍聖一脈避世海外胄雲山,很少於雲堇大陸露面,但爲解子魂劫難,劍聖出山,也令世人見識了那般驚世劍技,可惜劍癡雖封,劍聖一脈也元氣大傷,他門下三個弟子只有大弟子顧杭楓留下久居大陸,其他兩個弟子一個隱居,一個不知所蹤……如今息世這許久,邪教雖暗中厲兵秣馬,但要想與四大門派抗衡,唯有藉助子魂之力,而你父親作爲劍聖的大弟子,自然首當其衝……”
見他沉默,慕容曉花不再多提,轉身:“空憐山不是久留之地,明日一早,你們便離開這裡,這片大陸註定不會平靜太久,上一輩人多已垂老,正值你們年輕弟子擔當的時候。”此話恰如一記重拳擊在顧以彥內心,他依舊不言,眼神卻堅毅。
次日清晨,慕容曉花將一卷手繪羊皮圖交給他,“這是老身花十年收集並繪製成的去往東渺靈島的地圖,只是有一處地方老身始終於雲堇大陸之上探聽不到,不知是古典記錄有誤還是在漫長歲月中這個地方已經徹底湮滅消失,那是由四道石壁圍合的古井深泉,壁上刻滿奇珍異獸,或許要真正到達東渺靈島還是需要有緣之人吧,老身窮盡半生想要抵達終究無果,如今老了,怕是再無希望了,你們二人已魂水洗髓,尋常毒物傷不了身,若有一天當真找到它,島上忘魂花雖多也已不足爲懼,但還有靈獸寰琰守護着月之涯,一切須得小心。”繼而又吩咐身邊愛徒:“雪兒,你這一次便隨顧小公子下山……”
“可是師父你一個人在山上……”楹雪凝話未完已叫打斷,慕容曉花捧起她的雙手,微撫:“不用擔心,師父自己能照顧好自己,別忘了師父一直以來告誡你的醫者初心,其實上一次讓你採摘紫宜果,也算是未雨綢繆,如若有一日子魂封印當真被破,天下不知道又會變成什麼樣,但爲醫者,能救一命是一命,於心無愧便行。”
“……是,徒兒謹記!”楹雪凝眼角微紅,微低下頭。卻聽顧以彥從旁輕言:“也請前輩放心,雪兒與我下山,我定會關照好她。”
慕容曉花微微一笑:“如此我也安心了,另外……”話語一頓,慕容曉花取出一物交予他:“這是我昨夜趕工重新繡的香囊,你幫我交給你師父……”
“是。”見慕容曉花眼中難掩溫情,顧以彥貼身收好。
“還有,前些時日妖星北現,這兆頭恐爲不吉,如今你是劍聖門下僅存的後人,也是這片大陸的希望……”慕容曉花眼神微閃,似有難言之隱,“其實殤魂之戰時還發生了許多不爲人知的事……尤其是‘那個人’,只是知情之人心有苦衷,這麼多年忌諱談起他,但劍聖一脈,的的確確爲這蒼生犧牲了許多。”
雖未提及‘那個人’的名字,但顧以彥隱約猜到此人是誰,師父他老人家也似不願言明過多,不知道那個人究竟在這大陸留下了怎樣的一番過去……
“行了,不多耽擱你回程時辰了,去吧。”
“晚輩這便告辭。”
“師父……那您多保重。”楹雪凝依有不捨,慕容曉花慈愛淺笑:“知道了,去吧。”言訖,不再看她,轉身合上木屋門扉,淚水終難忍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