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靈芸城西側的竹林內,突然響起一陣馭馬聲,林子深處很快閃過一道人影,只是夜色在這片竹林裡像塗抹不開的潑墨,看不清趕路者的面容。
“走吧,我們得在黎明破曉前趕到流宜坡,然後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下,走了一天,相信你也累壞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靜靜在竹林間加快腳步,而在她們頭頂的那片蒼穹下,幾道亮麗的白光迅速劃過,最後在沒入天際的時候忽地轉變成詭異的紅色,然後逐漸黯淡下去。
此刻的流宜坡彷彿是被塵世遺忘的角落,芒草叢生,滿目瘡痍。那場“殤魂之戰”後,這裡也似乎隨着它被丟棄在時間的輪迴裡,曾今存在過的絕望,惶恐,生離死別,一幅幅決裂的畫面,大概,也不會有人願意再想起了。
楹雪凝站在芒草叢中,凝望着,清冷的月色下猶如九天仙子,而小瞞幾乎淹沒在和她齊肩高的芒草堆裡,此時嘟着嘴,稚氣的臉上盡是不滿,“這麼多這麼深的草,紫宜果要怎麼找啊?”
是啊,二十年的歲月足跡,這樣破敗荒涼的地方,紫宜果真的還復存在麼?
“無論如何,努力先找找看吧。”楹雪凝放下揹着的藥簍,然後從中取出一個小木盒來,“我去四周看看,你就待在那顆大樹下休息一下,有什麼事就叫我,明白麼?”
“嗯。”小瞞無奈地點點頭。
“風遊蕩在無人的角落,你聽芒草唱的歌,它們在祝福離開去遠方的故人,爲他們守候着承諾……”
行走間,兒時常聽人唱起的歌謠推開記憶塵封的門泛上心頭,楹雪凝臉上掛起一抹淡淺淺笑意,雙手一路撫摸着隨風起伏的草浪。因爲是女兒身,五歲那年她就被父母遺棄在那座四周都是芒草的村莊,年幼的她只敢站在地方傻傻等爹孃回來,然而直至天黑他們也沒再出現,那個瞬間,她的人生第一次被莫大的恐懼傾覆,淚水在稚嫩的臉上風乾出道道清晰的淚跡,也終究明白爹孃是不要她了。好在那座村莊的村民都秉性純良,有阿婆不但撫養她長大,還教她學會了諸多道理。直到十歲遇到路過村莊的師父,她的人生又一次起了變化,曉花師父不但將她一生醫術傾囊相授,更讓她帶着善心去幫助天下人。
八年來,這一條信念始終未變。
“終於找到了……”楹雪凝蹲下身用手撥開齊密的芒草,總算找到一株紫宜藤,上面五六顆紫宜果每一顆都有指頭大小,正是它們成熟的特徵。
“啊!”然而這時,一聲驚呼劃過寂冷的空氣迴盪在夜空。
“小瞞?!”楹雪凝聽出是小瞞的聲音,連忙一手摘下紫宜果,然後凌空踏着草浪轉回。
“怎麼了?”
小瞞驚恐地坐倒在地,看到是雪兒姐姐回來了,於是指着不遠處,聲音直抖,“那……那裡……有好大一灘血跡。”
楹雪凝從藥簍中取出芳英劍,月色下,劍身立刻泛起一層朦朧的白芒。緩慢流動的淡然光華在劍身內旋轉集聚,然後一瞬,楹雪凝翻轉劍身劃出一道冷白的劍氣,所經之處,草屑紛飛,呼嘯的聲響緩緩消失在空氣中,然而觸目驚心的是,血跡一直延續至遠處,楹雪凝眼神一緊,擡頭看了看前方,發現遠處山峰處隱約有屋宇的棱角,難道是那裡發生了變故?
“小瞞,走,我們去看看。”
其實這麼多血跡又怎麼可能只是受了傷這麼簡單,只是血跡還未乾,楹雪凝知道應該是發生不久的事情,或許還有生還的倖存者。
“好……”小瞞在驚恐中尚未完全緩過神來,腳步有些踉蹌。
“沒事的,不要害怕。”
小瞞趕緊將手交到雪兒姐姐掌心,一下覺得安心許多。
頭頂飄浮的雲層投下的陰影在這片草浪上掠過,風,似乎又大了……
近到山前,長青條石鋪就的臺階一直蜿蜒至草木深處,從山體中突拔而出的大石上盤踞着高大的松柏,四下寧謐安詳。
“雪兒姐姐,那兒有匹馬!”
“應該是我們在竹林裡看到的那人留下的,走吧,我們上去看看。”
步上臺階,才走一小段,又有血跡赫然入目,楹雪凝柳眉微蹙,心中所料應該沒錯。只是,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咕咕……”林間,貓頭鷹的叫聲格外清晰,然而,一陣淒涼的笛聲如從天際突然落入凡塵,縹緲空靈,彷彿在向世間訴說無盡的苦奈。
楹雪凝和小瞞駐足在石階上,一時間不由聽得晃神,只是很快,笛聲又戛然而止。那輪滿月的蒼穹下,一個身影顯現在高空,然後凌空舞了一段劍式,藏色衣袍讓楹雪凝驀然識出,是那位在靈芸城遇見的老者。
夜空下,老人似醉酒之人般於高空揮舞起長劍,最後彷彿耗盡全身所有的氣力,臉也微掩入從耳根旁垂下的銀髮中,只是身形依然凌在空中,然後一瞬,他霍然擡起頭對着那輪明月發出無聲的長嘆,最後破空遠去,獨獨那一嘆,卻似訴盡多年滄桑。
“我們走吧。”楹雪凝回過頭來,輕聲提醒身後的小瞞,然後繼續拾級而上。
盞茶功夫,一座恢弘的建築慢慢清晰在視線中,兩根高大的石柱上雕刻的浮雕栩栩如生,古樸的木樑上懸掛着紙糊燈籠,厚重的朱漆大門虛掩着,彷彿預示着這裡已經沒有人跡,一塊大牌匾掉在地上,楹雪凝走過去慢慢擡起,只一眼,她就臉色微變,上面“藏劍山莊”四個字齊齊擠入瞳孔,難道那位老者口中說的藏劍山莊便是這裡?那不是……楹雪凝猛然記起靈芸城中聽到的話,一時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啊!”突然,一聲絕望的悲嚎響徹長空。
楹雪凝忙推門而入,下一刻腳步卻生生定在那裡,全身猛地一震。
“怎麼了?”
“別,別進來!”楹雪凝喝止了小瞞正欲走近的腳步。
小瞞僵在那裡,被楹雪凝蒼白的面容以及顫抖的聲音驚得不敢動彈。
門內,濃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嘔,屍橫滿地,院落內,樹木垂落的枝條上尚自滴落着血液,眼前一切,彷如人間地獄。
“小瞞,你就待在門外別動,不管發生了什麼都不要進來,聽話!”楹雪凝慢慢冷靜下來。
“好……好的。”
穿過一條冗長的走廊,楹雪凝來到後院,一路上幾乎都是死去的下人以及統一服裝持劍的弟子,幾處假山都已倒塌,碎石滿地,不少樹木上都留下了深深地裂痕,究竟那些黑衣人爲什麼要如此殘忍地血洗藏劍山莊,甚至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丫鬟都不放過!
終於在一個亭子的轉角,楹雪凝再一次停了下來,清涼的月色下,不遠處,一個男子跪在地上,胸前緊緊抱着一名白髮蒼蒼的年邁老人,兩肩劇烈顫抖着,聲音因爲痛苦而喑啞,背上一段白色繃帶已被鮮血滲紅。竟是他?那名在幽狐山救下的少年!
楹雪凝輕輕走過去,突然明白了顧以彥說謊的苦衷。直到在他身前站定,顧以彥依然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沒有察覺到有人走近,只是跪在那裡不斷髮出聲音破裂的嘶啞。
“人死不能復生,請……節哀順變。”
顧以彥緩緩轉過頭來,表情呆滯,彷彿失了魂一樣,等到看清眼前的女子,他猛了一把抓住她,險些把她拽倒,然後瘋了一般懇求,“你不是大夫嗎?請救救我爹,救救我家人!”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顧以彥眼裡滿是急切的光。
楹雪凝看着眼前的少年,感覺抓住自己的手冰冷非常,良久,她只是淡淡道:“對不起,你先冷靜一下……”
“對不起?哈哈……對不起……哈哈。”那樣悲愴的笑聲令她也爲之動容。
突然,顧以彥鬆開了她的手,彷彿想到了什麼,眼神也開始晃動不定,“對,還有娘,娘一定還在……”他從地上準備起身,然而一個踉蹌差點又摔倒,幸好一旁的楹雪凝及時扶住了他的手臂,“藏劍閣……對……秋叔說娘退守在藏劍閣。”幾乎是失去理智的,顧以彥朝着西南方向快速走去,楹雪凝只好跟在他身後,穿過一扇石築圓門,月色下是很大一片荷塘,大理石砌的拱形石橋連接着荷塘兩岸,然而真正讓楹雪凝驚歎的是對面兩山之間那座高近半百米的樓閣,數十株青檀掩映下的石徑上,顧以彥在黑暗裡慢慢推開那扇古樸大門,一道昏黃的光斜切出來,並隨着他的動作慢慢向四周延伸開去,青檀的樹葉剎那籠上一層金色。
只是,顧以彥卻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彷若石雕。
“怎麼了?”楹雪凝在橋心發現異樣,飛身而起來到近前也是一驚,門內,同樣站着一個男子,剛毅的臉上刻滿難以置信,而這一切被從他胸前貫穿的長劍定格成了永恆,男子的身體被釘在木雕屏風上,保持着站立的姿勢,彷彿胸前那一劍完全來得措手不及,就這樣被對手生生洞穿。
“這究竟是爲什麼?!”顧以彥慢慢走到男子跟前,嘴裡不斷重複低喃着。楹雪凝看着這個被生離死別一瞬間擊垮的俊秀少年,哪怕自己是行醫者,在此刻能做的也只剩沉默。
顧以彥用手撫過男子凌亂的髮絲,眼睛深深凝望着那張從小對自己關愛備至的臉龐,“大哥……”
下意識的,楹雪凝轉過身去,朝虛空無聲舒了一口氣。
“……”
直到身後傳來聲響,楹雪凝回過頭髮現顧以彥已然向樓梯跑去,而那位死去的男子雙眼已經閉上,不知爲何,死者的臉上竟在那短短的時間內多了幾分安詳。
藏劍閣共十八層,每層都有微弱的白光從一個拳頭大的圓洞灑落,如一層柔軟的灰塵般落在四面的牆體上,而每一面牆上都懸掛着一柄長劍,只一眼,楹雪凝就感覺每柄劍均散發着生命的氣息,彷彿在等待曾經的故人歸來,從過去到現在,亙古不變。
上至十七樓的地方,她再一次停了下來,那段樓梯的盡頭,顧以彥抱着一名略顯老態的婦人遺體走下,微光的籠罩中,他的臉上已經沒了悲傷,沒了痛苦,看不出任何變化,只有那雙眼眸變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顧以彥眼中的光竟寒得讓人不敢直視。
兩人就這樣沉默着,直到遠處的天際露出魚白晨光,她和顧以彥才把所有屍體安葬好。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站在墓前,楹雪凝終於點破了沉默,然後轉頭看向他。
顧以彥依然不語,只是屈膝跪到地上,朝着墓磕了三個頭,然而,他眼前猛然一黑,撐地的雙臂瞬間失去了力氣,身子側倒在地,一股洶涌的寒流從心口處流遍四骸。
“冷……好冷……”
楹雪凝大驚,明白是他體內的深寒重新侵入了血脈,她忙俯身在他身上十二處大穴點下,將那股寒魄逼到丹田,以免五臟受侵。
也許,就這樣睡去不再醒來也好……顧以彥緩緩合上雙眼,意識失去前對着眼前的女子不禁輕輕一笑,而他身後,連綿的羣峰雲霧繚繞,朝陽正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