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堇大陸恢復了往日寧靜,長久籠罩在人們頭頂的陰雲逐漸散去,那從極北之地而來的寒流在早春時節收斂了脾氣,夢雲湖與宛月湖上游走的風也終於有了微微暖意,時至今日,距離那場殤魂之戰已過去一月有餘,雲堇大陸之上儼然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
各城長街上,恢復了往日車水馬龍之景,悅來客棧裡,依然人聲鼎沸,偶有江湖之士低聲談起那場令風雲變色的一戰,然,講述之人多加渲染,口若懸河,倒真叫手握酒盞的聽客目光吸引了過去,極精彩處更有不少人拍手叫絕。
誰都不曾注意到角落的一張桌子上,有一名帶着斗笠的客人緩緩起身,將一錠金子放在桌上便無聲走出了客棧,只剩下眼尖的店小二看見,忙追了出去:“客官,你這錢給的太多了!”而離去的之人只是擺擺手,翻身上了一匹高大之馬,很快就消失在人流之中。
“瞎叫喚什麼?拿來!”挺着肚腩的掌櫃一掌拍在小二後腦勺上,一把奪過那錠金子,推搡着道:“人家願意多給咱銀子,你安心拿着就是,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不長心的東西!趕緊進去幹活!”店小二捱了一頓臭罵,悻悻回了客棧,掌櫃則再次看向那人離去的方向,隱約看到馬背上,有一截紫色衣角在風中揚起又落下……
出了西北方向的城門,城外趕着進城的客商絡繹不絕,離城門不遠的地方有間簡單搭建的茶棚,沏茶的老者忙着招呼預備進城歇腳的客人,而自己的女兒則站在一旁吆喝着售賣紙傘。
“籲~”棗紅馬在賣傘女孩身旁長嘶了一聲停了下來,馬背上的人下馬走到賣傘女孩,拉下斗笠露出一張典雅明媚的臉,輕聲問:“這傘怎麼賣?”
“五十文。”女孩爽朗地答道。
女子從腰間拿出文錢給女孩,選了一把純白色紙傘收起,而平日裡很少有人會選純白油紙傘,賣傘女孩不禁好奇問道:“姐姐這是要去哪裡呀?”
“軒雨莊。”言訖,女子重新拉起斗笠策馬而去,只留下女孩皺着眉頭兀自喃喃:“軒雨莊?怎麼好像從未聽說過這個地方……”
離雲堇大陸的熱鬧越來越遠,一人一騎趕了兩個時辰山路到達幽狐山,還是那般茂林深篁的景緻,翠竹圍合着一片紅葉林,女子棄馬而行,孤獨地穿過紅葉林來到一處斷崖之上,然後毫不猶豫飛身而下落到對面橫亙天地的山壁前,女子掀開那些繁密的枝蔓,一截洞口便出現在眼前,隱隱有寒風撲面,女子矮身而入,不過百步便看到了那片潔白明淨的天地,山外是嫩芽吐新綠的時節,而這裡,依然飄飄灑灑着柔和的細雪,看來一如她所言,軒雨莊永遠只有冬天……
女子的闖入很快引來莊前弟子的注意,有人即刻趕往莊內稟報,然後很快有青衣長衫的身影踏雪而來,值守的弟子紛紛低頭行禮:“莊主!”
看清來人,青衣長衫的男子臉上露出了笑意,站在風雪裡招呼道:“孜維姑娘!別來無恙!”
孜維報以微笑:“見霍莊主神態如此,想來身體已恢復如初。”
霍辭鈞笑意未減,將孜維迎進莊內,哈哈笑道:“多虧了姑娘的解藥纔將體內的餘毒清盡,一直還沒來得及跟姑娘道謝。”
“霍莊主言重了……”孜維微微一頓,看了一眼遠處風雪裡的高崖,面色沉靜下來開口:“他,還好嗎?”
兩人並肩沿着雪地緩步而行,霍辭鈞沉默的一下,回道:“還是那樣,每日等到天黑之時就獨自去到崖上吹一陣笛。”
“聽說以前莫前輩也是如此?”
“嗯,是啊,師父他老人家也常常吹笛抒懷,莊內弟子都以爲笛聲還是來自同一處,卻沒人真正知道,這笛子的主人早已換了模樣。”
孜維再沒多問,倒是霍辭鈞神色黯然想起了另一個人:“也不知師妹這一去海外胄雲山究竟如何了……”
想起當日情形,兩人也都泛起無邊落寞之色,他們是在琉山瞭淵臺的後殿找到的初安,等人救醒她,才發現初安體內的毒早已被人解去,雖然無人詢問,但大家也都明白是循音所爲,即便是到了最後,這個活在仇恨中的人還是選擇了做回瀟雲歸,大概在他內心深處,真實的自己也渴望做回瀟雲歸吧。
後來初安便清楚了所有事情,在長久無聲的沉默後,她懇求顧以彥放過瀟雲歸,並決心帶着自己哥哥去往海外胄雲山,從此不再踏入雲堇大陸半步,而瀟雲歸也在那一戰之後已然成了無言無語的失魂之人。顧以彥從未見過初安那般卑微懇求的姿態,一時不忍再看,於是轉身抱起楹雪凝的遺體離開了琉山,如此,也算是默許了她的懇求。那之後,初安便也帶着瀟雲歸離開了,自此,杳無音訊……
“顧兄弟後來將素殤劍和楹姑娘的遺體一齊帶去了隱魘森林,回到這裡已是孤身一人,他守着信約將素殤劍交還了涻汮,又把楹姑娘同自己母親葬在一起,而子魂劍則交到了慈雲劍派,想來這一戰以後的很多年月,應再無人會提起殤魂之事了吧。”霍辭鈞邊說邊將孜維請到生前師父長居的舊屋,生了一小盆火,又叫人端來了茶水,那進屋的女子先是向孜維行了禮,將桌上燭火掌起,又取了一件狐裘長披蓋到霍辭鈞肩上,更細心爲他繫好,而霍辭鈞也是憐愛地拍了拍女子的手,柔聲道:“修瑤,你先下去吧,我想跟客人單獨坐坐。”
“嗯。”女子應聲退下,不忘輕輕關好門扉,腳步細碎地從小廊離開。
霍辭鈞端起茶杯,輕笑:“其實內人也是藏劍山莊之人,當初和顧兄弟一同來到這裡,那時她受了重傷,還是顧兄弟抱着她堅持走到了這裡,好在經過幾個月的悉心救治,她最終還是醒了過來,只是已不大記得以前很多事。”
“對她而言,如此,不也很好麼……”孜維輕抿了一口清香撲鼻的熱茶,轉頭看到窗外天色漸暗,她起身走到門外,看到一輪明月高懸,靜默中,一陣柔緩清寂的笛聲如約而至,孜維看着遠處影影綽綽的山巒,轉身回屋內拿起那把紙傘,對霍辭鈞道:“我去看看他。”
霍辭鈞沒有作聲,只是回後室拿出兩件褐色厚披來交給她:“晚上山裡風很大,你把這個帶上吧。”
“多謝。”孜維依言接過,然後撐着紙傘獨自朝山的方向走,山風的確徹骨,即便裹着厚裘也依然抵不過寒風打在裸露肌膚上而傳遍全身的涼意,孜維拉起風帽,頂着風雪默默走了一個時辰纔到達了那處崖下,笛聲還在,只是已轉爲悽然之調,孜維放慢了腳步,走上高崖看到久違之人面對崖前白雪皚皚的廣袤天地,背對着她在空明的月色下橫笛而坐,孜維沒有打擾他,而是靜靜走到他身後,將厚裘披到他身上,默默撐開了手中的紙傘……
“你聽到了嗎……”男子沒有回身,只是停下了手中的長笛,將視線投向了風雪深處。孜維輕輕閉上了雙眼,風聲裡,似乎真的傳來一道悠長的歌聲:
忘憂崖下葬伊人
風雪洗淨世間塵
莫問蕭音爲誰嘆
琴瑟琵琶聲聲慢
揮不去
忘卻難
總惹珠淚夢魂纏
……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