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陰熾盛

徐離打着凱旋大勝的旗號,一路急行軍回到安陽,——要是哥哥連許敬那點殘兵神勇都對付不了,那麼他也不用再回來了。

以哥哥的聰明、能幹和那份城府,一定會讓自己滿意的。

從前是自己太傻,不捨得對這些在乎的人用心計,可是他們卻都狠得下心來,甚至還能聯合在一起對付自己!

都是自己的錯,不怨他們。

——以後絕不會再錯了。

徐離安頓好了隨行大軍,回到皇宮。

摒退了所有宮人,連妹妹徐姝都攆了出去,和母親單獨面對問道:“聽說母后讓大妹妹下嫁了安順侯?怎麼不等兒子回來再辦,這樣的急。”

皇太后聽着這番冷嘲熱諷的話,微微皺眉,“你自己心裡清楚。”

“不,從前我就是不清楚。”徐離撩起了袖子,露出手掌和手臂上兇殘的疤痕,看着母親,“母后可知道,兒子聽到大妹妹成親的消息,心慌意亂上了戰場,然後人**裡有人叫兒子小心,有人卻射來一支飛箭!”他笑了笑,“若不是兒子用自己的手擋住,只怕此刻,運回來的就是兒子的屍體了。”

“你說什麼?!”皇太后豁然心驚,趕忙走下來察看他的傷勢,“這……,是誰這麼歹毒?抓住那人沒有?”

“那兩個人都是死士。”

“就是說沒有抓住兇手?”

“抓不抓住的,其實不重要了。”徐離笑得內容深刻,看向母親,輕聲道:“母親你大概忘記了,兒子膝下是沒有男丁的。”

皇太后只把這句話在腦海裡轉了一轉,很快頓悟可能,“不,不會的!”她絕對不能相信這種事,連連後退,扶着椅子手方纔穩住,“一定是哪裡錯了,或許……,是有人估計算計呢?”

徐離反問:“那麼母后覺得是誰在算計呢?是許敬的人嗎?還是周元培的人?他們是怎麼堂而皇之混進來?還是兒子自己的人,他們要殺了兒子,自立爲帝嗎?還是別的……,母親不願意去猜的。”最後一字一頓,聲音冰涼浸人,“一旦殺了朕,就能夠得到天大的好處的人!”

“夠了!”皇太后斷然喝斥道。

“母后,兒子們都長大了,心也大了。”徐離聲音冷淡,目光微恨,“已經不是小的時候,打一架,母親你再喝斥幾句就能和解的了。”

皇太后臉色一片蒼白,手上發抖。

徐離又道:“母后必定是聽了二哥的言辭,說什麼我納了顧氏,就會被天下人唾罵對不對?母后怎地不仔細想一想,當初我在萬軍之前,策馬飛奔去救臣子之妻,早就已經擔了天下罵名,那是抹不去的!而如今……,我沒有把葉東海的妻子救回來,於是就賞了自己的妹妹給他,這算是賠償嗎?是不是更叫天下人笑話呢?!”

皇太后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說不出話來。

“臣子之妻又如何?她還是我徐離的未婚妻呢!”徐離壓低了聲音,憤怒卻是掩都掩不住,“若非爲了母親、妹妹、哥哥,爲了徐家,我又怎麼會退婚,讓蓮娘嫁給了別人?!現在天下太平了,還不許我償一下當初的遺憾?”目光好似陰霾,冷笑道,“天下罵名?那是隻有懦夫才害怕的東西!”

自己等了她這麼久,慣着了她這麼久,難道是在擔心天下罵名?!

——真是可笑!!

“母后……”徐離繼續道:“往後你只管好好的享清福、含飴弄孫,有些事還是不要管了,否則只怕管不了,一片慈心還會被人利用。”他笑,“到最後……,若是母后你親手錯殺了自己的兒子,又當如何?會後悔,還是一輩子飲恨無邊。”

“夠了,不要再說了!”皇太后是止不住的心痛,心痛兒子們,更心痛自己,——果然自古無情帝王家,沒有親情,只有不顧情義的生死算計!她顫巍巍道:“我……,再也不管你們……”

徐離心中有怨恨,淡淡道:“兒子告退。”

一出門,徐姝就焦急的迎了上來。

“你陪着母后。”徐離吩咐道:“別多問,什麼也都別說。”

徐姝不由一怔。

哥哥從未這般冷冰冰的跟自己說過話,叫人生出害怕!

而這邊,徐離已經走出了院子大門。

一擡眼,便看見一大**鶯鶯燕燕等候在外面。

盛夏的日頭正烈,一個個嬌花軟玉們,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耐陽光的嬌氣。只有等鄧峨眉,把脊樑挺得筆直,彷彿一株不屈不折的青松一般,在見到皇帝才微微垂首,恭敬柔順之中仍然不缺傲骨。

可惜不論是嬌花軟玉也好,還是青松傲骨也好,徐離此刻都沒有心情多看一眼,不等宮人上來稟報,便揮手道:“免了,都回去吧。”

言畢,旋即大步流星離去了。

沈傾華等人都是面面相覷,——但是她們自入宮以後,只見過皇帝幾面,別說寵幸什麼的,就連單獨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過。

加上皇帝的臉色明顯很不好,一個個都存了小心,不敢多言散去了。

徐離上了御輦,吩咐道:“去護國長公主府。”

隨行的,還有他帶去的一分重重賀禮,——皇帝出征在外,沒有來得及參加妹妹的婚禮,現在就補一份過去,以示一母同胞的兄妹之情。

心機麼?算計麼?強權霸道麼?自己從前只是不捨得對她用罷了。

蓮娘,你可知道?從跳水下去救你的那一刻起,爲了你,一直守着你,就再也沒有理會過其他的女人,……結果連兒子都沒有一個,只差那麼一點點,自己有可能戰死沙場之上,從此灰飛煙滅。

如果那樣,你的心裡可會有一點點後悔?一點點難過?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因爲你……,不配得到自己的真心!

即便嫁回去又如何?自己又不會娶妹妹護國長公主,有什麼關係?既然你不喜歡這種溫柔的方式,那麼就換一種好了。

“皇上駕到,護國長公主、駙馬接駕拜見。”

顧蓮萬萬沒有想到,徐離會回來的這麼快!算算時間,差不多是這邊得到賜婚的消息,星夜兼程送了消息過去,他就帶了大軍趕回來!

——可見他的怒氣之盛。

和葉東海一起出來接駕的時候,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徐離的聲音春風拂面一般,在耳畔響起,“大妹妹新婚大喜,就是太急了,做哥哥的竟然沒有趕上你的婚禮。”指了指後面,“給你帶了賀禮過來。”

顧蓮的心像是被提了起來似的,福了福,“多謝皇上。”

“怎地……,妹妹才嫁了人,這就胳膊肘朝外拐了。”徐離悠悠笑道:“以前都是好好兒的叫哥哥,這會兒突然就生分起來了。”

顧蓮低頭不語。

葉東海神色緊張的站在旁邊,此一刻,才真的感受到了,在絕對的權利面前,妻子有多麼的無奈,自己又多麼的卑微。

徐離又道:“聽說這門親事是母后下懿旨賜婚的。”微微含笑看着顧蓮,意有所指的問道:“妹妹,你對這門親事可還滿意?”

顧蓮豈會聽不出他的意思?靜了一瞬,硬着頭皮回道:“滿意。”

“妹妹你大點聲兒。”徐離笑着,卻殊無暖意,“朕方纔沒有聽清楚,你再說一遍,對這門親事可還滿意?”  “滿意。”

“再說一遍。”徐離冷冷重複道。

空氣裡的緊張氣氛越來越重,威壓越來越大,顧蓮甚至忍不住想要逃離,可是最後還是堅持站住了,說道:“母后的這道賜婚懿旨,我很滿意。”

葉東海上前扶住了自己的妻子,心中暖意流淌。

只不過這落在徐離的眼裡,更是火上澆油,他站了起來,豁然將腰上的佩劍利落摘下,——這個動作,像火花一樣點燃了充滿汽油的空氣!

葉東海喊了一聲,“皇上!”但是不說他本身不會功夫,便是會,和皇帝拼殺,那也是要整個葉家掉腦袋的,最終只能徒勞的擋在妻子前面。

“你們這麼緊張做什麼?”徐離呵呵的笑,將劍柄上的平安穗子摘了下來,輕輕遞到顧蓮面前,說道:“妹妹以前給我做的這個穗子,染了血、沾了灰,我不喜歡了。”他忍住滿腔的心如刀絞,雲淡風輕說道:“……還給你。”

還給你!把你的虛情假意都還給你!

顧蓮一怔之下,沒有去接。

徐離已經將那平安穗扔在了地上,棄之如履一般,看着藏在葉東海身後的顧蓮,看着那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女人,最終緩緩收回目光。

他輕輕的笑,“好妹妹,你可一定要好好的活着。”

顧蓮聽得他出門的腳步聲,擡頭看了過去,心中一片驚疑不定,——徐離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陌生的叫自己不認識。

他留下了平安穗,故意說那些模棱兩可的話,叫葉東海情何以堪?!

然而她更沒有想到的是,作爲兄長給妹妹帶來的賀禮,除了金銀珠寶以外,居然還有四個如花似玉的侍女!一上來就是嬌滴滴的請安,“皇上吩咐,讓奴婢等人伺候長公主和駙馬的飲食起居。”

皇帝聖旨一下,沒有人敢拒絕這些空降的麻煩。

顧蓮不敢,葉東海不敢。

諸如竇媽媽等人則更加不敢,公主府的下人們,見了這**明顯和普通侍女不一樣的美嬌娘,都是客客氣氣的,只求順着聖旨以盼自保。

整個護國長公主府,瀰漫着一種奇怪詭異的氣氛。

顧蓮心裡深知,自己和葉東海剛剛建立的那點信任,實在經不起這般折騰,——那幾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必定會無事生非,攪和的整個公主府都不安寧,要是葉東海再因爲平安穗疑心自己,都會讓這段重組的婚姻迅速瓦解!

因爲以現在的情況看起來,徐離恨透了自己,得不得到自己是其次,倒是以讓自己和葉東海不痛快爲樂了。

到了天黑時分,又有一道聖旨傳了過來。

說是皇帝剿滅了反逆大勝而歸,準備舉辦一個慶賀的宴席,請長公主和駙馬明日午時一起赴宴。聽起來好像沒有什麼問題,但是赴宴是男女分開的,葉東海必然是在外面男客的席上,顧蓮則和太后嬪妃們在一起。"

而做爲皇帝的徐離,想要在皇宮裡見一下自己的妹妹,實在是太平常了。

顧蓮心頭的憂慮越發嚴重,——不行,自己必須和葉東海之間必須坦誠!自己必須把該說的都說了!  因而避開所有的人,帶着深深的無奈和擔心,幽幽嘆氣道:“明天進宮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是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要以保住葉家和七七爲重,以保住自己爲重,不必將我的生死放在心上……”

“蓮娘……”葉東海聽她有赴死之意,大驚道:“不可!”

“你聽我說。”顧蓮搖了搖頭,聲音漂浮猶如雲霧一般,“我想把話都說清楚了,至少……,至少要給你一個清楚明白。”輕輕一笑,宛若一朵狂風暴雨中的嬌花,“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成親的時候嗎?”

“當然記得。”葉東海回道:“我怎麼會忘記呢?”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當時我的心裡在想些什麼。”顧蓮心裡泛起陣陣難過,一點一點回憶起來,“當時我在孃家實在是呆不下去了,整天惶惶不安,巴不得早點找個合適的人家嫁了。”

“那時候……,我在新房裡看到你的第一眼,只覺你的眼睛黑黑的、暖暖的,就好像冬天裡輕輕跳躍的火苗一樣。”

“當時想着,和這樣溫和的人過一生真是不錯。”

“可惜我們之前畢竟只是陌生人,你的話又不多,在家的時間也少,我並不太清楚你心裡怎麼想的,加上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所以……”笑容裡的無奈更深,“不是你不好,只是……,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瞭解對方,就發生了太多的事。”

在自己剛要萌發情意之際,葉家就用過繼的事把那點火苗給撲滅了。

當然也不能說葉東海有錯,畢竟當時自己對他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他卻是吃葉家的飯、穿葉家的衣服長大的,受了葉家的恩自然就要還。

欠自己的,是少了一份事先商量罷了。

更何況那時候自己除了嫁給葉家,也沒有別的選擇,無奈之下只能認了這件事,於是這個芥蒂就一直擱在彼此中間。

葉東海拉起她的手,說道:“蓮娘,既然我們重新開始了,那就不要再去追究過去的事,否則各有各的理,永遠都不分不出一個對錯來。”握緊了妻子的手,想要給她溫暖和力量,“不要傷了夫妻之間的感情,讓彼此生分。”

顧蓮心裡一酸,只怕……,只怕沒有這個機會了。

“還是讓我說完……”她感受着眼眶裡的潮溼,一咬牙,繼續說道:“我此刻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從徐離跳水救人開始說起,然後自己昏迷,自己醒來,再到了觀瀾閣,徐夫人過來認了自己做女兒,自己假裝失憶,直到最近才被徐離揭穿……

“他許了我三年之約,不違我的心意。”

“當然了,這個約定不由我選擇答不答應,他不送我回來,我自然回不來。而且當時我的確不想回葉家,因爲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也不知道葉家會如何對我,太后認了我做女兒以後,我真希望一輩子都那樣過下去。”

葉東海露出後悔,“當時我沒有及時跳水下來救你,也難怪……”

“不是爲這個,而是……,流言可以殺人。”顧蓮繼續說道:“再說當時灞水河的水流那麼急,便是你真的從橋上跳下來,也是徒勞,反而還會丟了自己的性命。就算是皇上那樣身負武功的人,一開始也不敢跳下水的,先是繫了繩子在馬腹上面,後來則是水流變緩了,才肯離開繩子去救我。”

“東海。”她輕輕搖頭,目光溫柔的看着丈夫,“世人惜命本來就無可厚非,況且你還負擔着葉家上下,我沒有因爲這個怪過你,不回葉家只是害怕人心難測罷了。”

指了指那個穗子,“當時你們要去濟南府打仗,皇上說他出徵生死未卜,而我又在裝作失憶,做爲妹妹便給他做了這個穗子。”忍不住深深苦笑,“他如今深恨於我,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是有深意的,東海你千萬不能順着他的牽引,自亂其心!”

——-丈夫已經爲自己傾盡了一切,不想傷害到他。

葉東海聽得一時沉默。

徐離……,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難纏萬分。

他對妻子有救命之恩,不計生死、情深意重;他還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年輕有爲、俊美無匹;甚至……,把運籌帷幄用在了一個女子身上,軟磨硬泡、攻心爲上,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有些想不明白,問道:“那你……,爲什麼還要回來?”

“是太后和端敬親王不想留我了。”顧蓮平靜道:“那時候我想着,你多半是不會答應這門婚事的,畢竟有惹惱皇上招禍的麻煩,所以告訴太后,如果你不願意就隨便把嫁給別人。”

她擡眸,目光認真而感動,“但是你答應了,你爲這次的婚姻押上了一切!如果說我從前不知你的心意,不能做下決定,那麼現在我也答應你,……此一生,絕對不會辜負你對我的情意!這世間有很多的誘惑和困擾,但是隻要確認了、選擇了一個,我願意一生一世堅守下去,永遠不負真心……”

“永遠不負真心……”葉東海輕輕重複,將她攬進了自己的懷裡,能得到這一句堅定的承諾,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次日風和日麗、萬里無雲,碧藍的天空中乾淨的沒有一絲雜質。

顧蓮穿了一身雨過天晴色的宮裝,挽了碧綠披帛,拖曳及地,風吹過猶如一株碧綠的新柳一般,透着一抹清清爽爽的韻味。

靜靜地坐在宴席一角抿嘴不語,有點遺世獨立。

那些妃嬪們在家時也是自持美貌的,不過徐家的人都很漂亮,眼前的大長公主便是例證,便是皇帝本人亦是俊雅無雙。

因爲這個緣故,各自都少了幾分爭奇鬥豔之心。

徐姝悄悄了走了過來。

顧蓮與她打了招呼,問道:“你沒跟母后在一起?”

“母后身子不舒服。”徐姝搖搖頭,“今兒的宴席不來了。”趁着宴席未定人多嘈雜之際,悄悄附耳道:“昨兒三哥回來時可嚇人了,還跟母后拌了嘴,我問母后,可是母后一個字都不跟我說。”

顧蓮微微蹙眉,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是好。

徐姝知道哥哥昨兒去了護國長公主府,想要細問,眼下又不是方便的地方,只得低聲道:“等下宴席散了,姐姐去我屋裡說會兒話。”

說話?還不知道今天會發生點什麼呢。

只是顧蓮也不好講這些,微笑道:“好,等會兒咱們一起去。”本來想說,一起去看望一下太后,但是估計……,太后此刻是不想見到自己的。

忽地有宮人高聲唱諾,“皇后娘娘駕到!”

顧蓮擡眸,順着聲音方向看了過去。

薛皇后穿了一身緋紅色的細紋輕羅繡花衣,對襟開領,露出半彎杏黃色的抹胸,以團紋羊脂玉帶束腰,下面配了一襲百蝶穿花織金的廣尾長裙。長長的**擺上面,繡滿了纏枝海棠花,栩栩如生的彩蝶,說不盡的華麗繁複之意。

衆人行禮的時候,她帶着目中無塵的驕矜和傲慢,懶洋洋的坐下了,等得大夥兒捱了一會兒日頭,才悠悠道:“起來吧。”

顧蓮看在眼裡,卻有一種飛蛾撲火般的淒涼執着。

薛氏雖然驕傲跋扈、任性潑辣,但是她又不是傻子,父親的死亡和薛家的歸降意味什麼,她不可能不明白,如今這般拿捏做作的傲慢姿態,是因爲對徐家有恨不滿?還是覺得反正自己不會有好結果,乾脆就破罐子破摔,先好好的舒坦幾天再說?

不過……,她即便死了,好歹也算痛快了一回。

顧蓮輕嘲,自己的人生卻從來都沒有恣意過。

心中帶着這種無奈和淒涼的心情,一片茫茫然,堅持到了宴席結束,既不記得吃了什麼菜式,也不記得聽了什麼曲子。

和徐姝一起挽了手,離了席。

走到半路,一個宮人趕了過來稟道:“皇上請大長公主過去說話。”看了看徐姝,不等她開口,又補道:“皇上還說了,二長公主不用一起過去。”

徐姝皺了皺眉,“三哥這是要做什麼?”

顧蓮直覺不會有什麼好事,徐姝堅持跟去的話,只怕更加惹得徐離生氣,還指不定鬧出什麼來,因而勸道:“我過去看看,一會兒就回來找你。”

萬一徐離要賜死自己,也別嚇着了她。

這個念頭一起,不免想到葉東海和七七,拉住徐姝,忍不住多說了一句,“七七喜歡吃你做的桂花糖糕,得空了,你再賞一些與她吧。”

千言萬語,最終只能說這麼一句了。

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如果自己真的被遷怒,不得不死去,只求徐離能夠放過葉東海和七七,只求徐姝偶爾還能照拂一下。

——自己只能爭取到這些了。

顧蓮辭別了徐姝,跟着那宮人,腳步沉重的往前走着,最終在一處荷塘前停下,正是當初自己落水的地方。

四周很安靜,只有微風掠過樹葉的“沙沙”聲響。

徐離從上面的涼亭裡走了下來,穿了一身明黃色的五爪團龍錦袍,步伐穩健、氣勢迫人,臉上卻是微微含着笑意,喊了一聲,“你來了。”

顧蓮上前襝衽,“給皇上請安。”

“看來……,你是打定主意不做朕的妹妹了。”徐離在她旁邊並肩站立,指了指前面的荷葉田田、嬌荷漫天,“四年前,大概也是和現在差不多的時節吧。”

顧蓮心情緊張,一聲兒都不吭。

“那天……,嗯……,你好像穿了一身碧綠色的衣服,月白色裙子……”徐離一面回憶着,一面看着她笑,“對了,和今天這身差不多的樣子。”笑容愈深,“你說是不是很巧呢?”

顧蓮還是不言語。

徐離並不是真的要問她,繼續說道:“那時候在棲霞寺的時候,我起了要娶你爲妻的念頭,但也只是一個念頭而已。”笑了笑,“正是因爲後來你不小心落水了,那些嬌嗔軟語,那些似水溫柔,還有那一點點狡黠和任性,讓我覺得你是一個靈動的女子,和這樣的女子相伴一生,一定會很有樂趣。”

“當時葉東海走了下來,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能讓他看到你,看到你那美好誘人的樣子,你是屬於我的。”

“沒想到,後來卻出了那麼多的事。”他的聲音時遠時近,漂浮不定,“本來那次在灞水河救了你,我還以爲……,上天又一次把你送回了我身邊,卻不料,只是讓我空歡喜一場罷了。”

“蓮娘,你知道嗎?”他執起她的手,在自己的掌心緊緊握住,“我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

——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顧蓮想要抽手,但是根本強不過他的力氣。

不過,徐離握了握便鬆開了。

像是心滿意足了一般,又像是戒酒的人喝了最後一口,笑容漸漸冷淡,繼而帶出不能壓抑的濃濃恨意,“現在……,我給你兩個選擇。”他指着前面的碧綠荷塘,“要麼你留在我的身邊,要麼就留在這裡面吧。”

顧蓮心頭一跳,他要自己死!

擡起明眸,看向那雙被憤怒之火充滿的黑色眼睛,看着他脣邊決絕的冷意,心在一點一點的變冷,一點一點的下沉。

果然……,最終還是逃不過彼此怨恨。

她緩緩的走到了荷塘岸邊,回頭看了一眼,徐離面無表情的冷冰冰站着,眼裡的恨意依舊難以消去,叫人渾身發寒!

顧蓮嘴角勾起,綻出一抹淒涼無奈的笑容。

下一瞬,她的身體猛地往後一倒,“砰”的一聲,水花四濺!沒有再做任何徒勞的掙扎,任憑身體下沉,任憑清涼的池水將她淹沒……

希望這樣,可以消去他的心頭之恨吧。

水波洶涌的盪漾着、晃動着,——顧蓮最後朝岸上看了一眼,卻是看不清,只看見一張被波紋晃花了的臉,猙獰扭曲、決絕無情

這就是……,這一世最後的記憶嗎?

顧蓮輕輕笑了,感受着冰涼池水的無孔不入,感受着胸腔不能自控的窒息,感受着神智漸漸遠去,緩緩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第八卷:錯裡以錯情與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