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我讓程伯將黎樣的房子賣掉,但程伯鑑於那套房子是父親最初留下的東西,所以一直瞞着我沒有轉賣。
黎樣是我自從戒毒所裡出來就一直沒有踏足過的地方。
迄今八年,再次踏進這座小區,我的情緒萬千起伏。
我站在黎樣大門前,回憶像倒放的電影一幕一幀,掠得極慢,在我心口上烙下灼人的傷痕。
過去多少年,每次觸碰有關他的一切,都能疼到窒息。
我捂着胸口蹲下來,子諾抱住我,“媽媽不哭。”
聞言我才恍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我笑起來,“媽媽纔沒有哭。”
他道,“好的,媽媽沒有哭。”
越來越人小鬼大。
我拭去眼角的淚水,牽着子諾走進黎樣。
黎樣來往的人不多,我走進電梯,電梯門關上時,外頭掠過顧子白的臉。
我大驚,瞬間摁下開門鍵,好在門還沒關嚴實。
顧子白的身影掠過,我追出去時,他上了一輛的士。
我迅速跟着攔下一輛的,“追上前面那輛黃色的士!”
司機瞧我的目光很是怪異,“現在還帶着小孩去捉姦?”
我無語瞪了司機一眼。
子諾語出驚人,“爺爺你思想太齷齪了!”
司機兩眼一瞪,“你喊我什麼?”
子諾繼續道,“爺爺你人老色衰就退休在家養老吧,速度那麼慢,都追不上前面那輛。”
司機氣得直踩油門,“老子今年才三十六歲!”
我悄悄捏了捏子諾的臉蛋,小屁孩衝我挑眉,一臉炫耀。
看着前頭顧子白那輛車,我心頭焦急。
顧子白那車開得也很快,在馬路上七轉八繞,最後在一傢俬人醫院前停下。
顧子白一下車便往裡面溜進去。
我急忙下車,司機還在後頭鬼吼鬼叫,“小屁孩我是你叔叔!”
我牽着子諾直奔進去,顧子白進了電梯。
我守在電梯前,看着電梯最後停在九樓。我迅速衝進旁邊那架電梯摁亮九樓鍵,衝出門的時候正看見顧子白在前面的拐角轉了彎。
子諾跟着我一路追,在這時候忽然開口道,“媽媽,他要帶我們去什麼地方?”
子諾這話一下驚醒我。
他還小,不懂‘帶’和‘引’的區別。
我瞬間反應過來,顧子白壓根就是故意暴露行蹤給我的,我腳下愈急,他要引我去什麼地方?
拐角的最後,他進了一間房。
我站在房門前,忽然失去了打開的勇氣。
這間房裡,等待我的是什麼?
顧子白不肯露面也非要引我來到這裡,是爲了誰?
“媽媽……”
子諾抓了抓我的手心。
我晃過神來,緩緩握上門把。
推開的時候,微風拂過我的臉,窗簾飛揚,陽光落了滿地。
他便是在那樣靜好的時間裡,重新回到我的視線裡。
他躺在病牀上,安靜眯着眼,手上插着輸液管,身上的數條管子連接着一旁的醫療器械。
“陸叔叔!”
顧子白不見蹤影。
我緩慢蹲下來,捂住眼睛,淚水滲過我的指縫滑落滿地。
子諾慌張喊我,“媽媽!”
我單手撐在地上,無聲哭得淚如雨下。
不多時,身後傳來護士疑惑的詢問,“請問,你們是?”
聞言我迅速站起身,回頭抓住護士的手,“裡頭這位病人現在是什麼情況?嚴不嚴重?”
護士眉心一擰,頗爲戒備,“請問你是?”
爲了迅速打消護士的疑慮,我脫口道,“我是他妹妹,你快告訴我他現在怎麼樣了?”
護士一愣,“你是家屬?”
遂即古怪皺起眉,“你們家屬是怎麼回事,現在纔來?他都昏迷五年了!”
我呆住,“昏迷五年?”
護士道,“他剛被送進來的時候身上被炸得血肉模糊,醫生搶救了八個小時才從閻王手裡將命搶回來,可他一直都沒有醒來過,變成植物人了。五年來,只有那個當時和他一起受傷進來的男人在照顧他,你們家屬卻到現在纔出現……”
後面護士還說了什麼我都聽不見了,我慢慢走向陸孤城。
子諾扯了扯我的手,“媽媽,陸叔叔還會醒過來嗎?”
我點頭,“會的。”
一定會。
小莫和明瑜趕過來的時候,我正在給陸孤城擦臉。
得知陸孤城變成植物人,倆人都很震驚。
周晨是後來才趕過來的,他在陸孤城病牀前站了很久,什麼也沒說,可那一臉沉重的表情叫人心酸。
我們所有人退了出來,讓他一個人待在裡面。
“我去打個電話給爺爺。”明瑜低沉說了這句,我點了下頭,她這纔拿着手機走開。
小莫坐在我身旁,“所以,這就是顧子白和陸孤城明明沒死卻消失了五年的原因?可是,你都見到陸孤城了,爲什麼顧子白還要躲着我?”
我下意識看向小莫,護士在和我說只有顧子白在照顧陸孤城的時候,是這樣形容顧子白的‘和他一起受傷進來的男人’。
從知道陸孤城變成植物人開始我整個人就失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所以也一直沒有思量過顧子白不肯露面的原因。
但小莫也並不傻,“陸孤城都被炸成了植物人,那顧子白,能好到哪裡去呢?”
她說着猛然直起腰,睜大眼睛看了我一眼,起身衝向醫生辦公室。唯恐小莫折騰出什麼亂子,我跟在小莫身後。
將醫生堵在辦公室裡,小莫激動道,“顧子白的病歷呢?拿給我看看。”
醫生微一瑟縮,“病歷被顧先生自己拿走了。”
小莫頓了片刻道,“你是他主治醫生,就算沒有病歷,他的身體情況你也最清楚,我要你一字不落全部告訴我,他現在的身體,是什麼情況?”
“這個楚小姐可以放心,顧先生的身體……”
小莫陰着臉打斷醫生的話,“我先把話撂在這裡,我不管顧子白和你說了什麼,只要你在我這裡有一句話是假的,我就摘了你這醫生的頭銜,且讓你在整個雁市都混不下去!”
醫生臉色發苦,又不敢惹怒小莫,“楚大小姐,我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騙你啊!顧先生他的身體是真的非常好!”
小莫陰沉沉盯了醫生好一會兒,最終咬牙一把甩開醫生,氣餒坐在椅子上,揉着腦門一言不發。
我也盯着醫生看了好一會,見他臉色誠惶誠恐,沒有絲毫異常,也不由得更加疑惑顧子白躲着小莫的原因。
“他在撒謊。”
明瑜倚在門上,眸眼淡然落在醫生身上。
醫生一滯,臉色閃過一抹慌張。
小莫回頭,一把掐住醫生的脖子,“給我說實話!”
醫生渾身打顫,“我沒有說謊……”
小莫甩開醫生,指着那個一直站在外頭不敢進來的護士道,“把你們院長叫來。”
醫生腳下一軟,一下妥協,“我說,我說!”
小莫雙眼發紅,一瞬不瞬盯着醫生。
“那場爆炸傷及他的五臟六腑,導致他的五臟六腑正在以一種非常緩慢的速度衰竭下去。這個現象五年前就出現了,根據衰竭的速度,他最多,活不過六年……”
也就是說,他現在,最多隻有一年的時間。
小莫僵在原地,宛如被人當頭一棒,瞳孔空洞,整個人失去生氣。
“小莫……”
她兩眼一翻向我栽過來,我慌忙扶住她,“小莫!”
我守在小莫病牀前,明瑜倚在一旁的窗臺上。
看着昏迷中還眉心緊擰喊着‘子白’的小莫,我特別特別難過,“你說,是不是因爲我們以前太不懂事,才招致了這樣的結果?”
“如果一切能重來,當年我一定不和父親吵架,一定不任性出國,一定不讓蕭蕭一個人待在工作室裡……”我握着小莫的手泣不成聲。
明瑜搭上我的肩,在我手心上放下一片葉子。
我擡頭,茫然看着她。
“這片葉子,是萬千樹葉中毫不起眼又普通的一朵,它身上滿是紋路,條條嵌在身體裡,就像傷疤。你想象一下如果這片葉子沒有紋路,那它就不是一片完整的葉子。”
那天,我在小莫病房裡坐了很久。
小莫醒來的時候,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去找他。”
我道,“去吧,帶着他,一起回來見我們。”
小莫笑着點頭,“好。”
許老爺子抵達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五年未見,他的頭髮全部花白了,那雙眼睛已不似初見時銳利。
看見陸孤城,他雙目凝淚,腰都直不起來,一個勁的點頭,不住說,“好……”
我和明瑜退出病房,將時間和空間都留給許老爺子。
周晨站在門外,腳下剛踩滅一根菸。
我和明瑜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周晨擡眸看了我一眼,“我明天再來。”
說完便走了。
他還有溫軟在懷,想起宋晴,我不由露出笑來。
手機嗡嗡震動起來,見是紀彥明的電話,我滑動接聽鍵。
紀彥明沉默了一會才道,“我在樓下,可以下來見我麼?我要走了。”
聞言我一怔,記得他說過要去匪市的話,沒想到這麼快。
可是,“我不在家,我在醫院。”
那邊的他傳來很大的動靜,意識到他是要過來,我道,“我找到陸孤城了,他變成植物人。”
不等紀彥明反應,我又道,“你別過來了,我很好。”
“答應我,你也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