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末直至民國結束,我們華夏的社會一直都是處於一種很矛盾,也很奇妙的狀態之中。
由於工業落後導致的國難,民族自信日益衰微,很難再確信我們五千年文化傳承是有價值的,有人甚至極端到全盤否定我們的一切。
但在日常生活和人生禮俗方面,人們又對於傳統和習慣有着一定固執的堅持,否則就會變得無所適從。
總的來說,就是新潮既起,舊習未退,新舊交替,雜糅互容。
所以在民國幾十年的真實社會環境下,敢爲天下先,全盤西化者,和甘居人後,仍然不變樣的堅持傳統者皆爲少數。
這就是社會心理的玄妙之處。
那麼具體投射到人生大事之一婚禮的儀式上其實也是這樣——太新潮了,不敢嘗試。太落伍了,又怕人笑話。
於是,亦新亦舊,不新不舊的新舊合璧的婚禮形式就應運而生了。
這種新舊合璧的婚禮形式即便是名流也不能免俗。
別看當年名媛小姐們轉頭追捧西式的生活方式,有許多人結婚也穿上了新潮的白色婚紗。
不過,就像日本人至今無法全然放棄神社婚禮一樣,她們對“鳳冠霞帔”也依然有種藏在骨子裡的執念。
就像過去京城首富馬家的孫少爺與北平市長千金的婚禮。
雖然是在京城飯店大宴賓客,採用的也是西式婚禮。
但坐汽車穿婚紗的新娘在京城飯店完成儀式後,依舊脫去了潔白婚紗,換上大紅的傳統吉服,蓋上了蓋頭。
並在當時京城幾乎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的見證下,被八擡大轎當衆擡走,從京城飯店出發,鼓樂齊鳴,招搖過市地被擡進馬家花園。
再比如名門閨秀林徽因,她在嫁給樑思成的時候,即使身在異鄉,也堅持要穿華夏傳統服裝出嫁。
霞帔可以省略,但鳳冠一定要有!
林徽因思來想去,外國沒條件,就自己動手設計吧。
雖然最後的鳳冠成品早已經沒了古代鳳冠的的半分“影子”,卻搭配着樑思成的西式禮服,成了那個年代最獨特、最文雅的華夏結婚禮服之一。
所以說,其實早從民國開始,我們就學會了因時度勢的禮節變通。
所謂傳統的中式婚禮經歷了與西方文化的碰撞,如同歷朝歷代的風俗變革,也從民國開始,就漸漸變成了另一種面目了。
華夏新娘的鳳冠霞帔即使搭配洋派新郎的西式禮服亦並不違和。
甚至這種情況放在當今的華夏社會亦然。
在我國改革開放的年代中,對外的門戶大舉開放之後。
其實八十年代中期的年輕人在文化心態上,某種程度也和民國時期的人們相當類似。
具體到結婚儀式中,人們已經自覺開始了由簡化繁,恢復傳統講究的過程。
往往京城新娘既要穿着婚紗拍一張新婚合影,結婚的時候也依然要穿紅色的衣服宴客。
反觀新郎則要鬆泛許多,往往只需一身西裝,從頭穿到尾即可。
至於寧衛民和松本慶子在今天的婚禮,也差不多是這樣的。
爲了不顯暮氣,只沾喜慶。
不但服裝上,今天寧衛民沒穿長袍馬褂,只穿了一身黑色的中山裝來搭配松本慶子的華夏傳統吉服。
就是婚禮程序上,他們也審時度勢,沒有非得原封不動,十足十的按照過去的老禮兒行事。
像要按照純粹的老禮兒講究,標準的傳統婚禮其實是這麼一個流程。
首先,新娘子是必須得用轎子接走的。
一大清早兒,這轎子打擡來了先得在主家門口亮轎。
用兩條黃油漆的板凳擺好了,轎子支起來,放在上面,讓人看着。
而且轎子還不止一頂花轎。
像電影上演舊時娶媳婦,往往只有一頂轎子出現,其實那不對,就一頂哪兒夠!
新娘子得有一頂八擡或四擡的紅轎自不待說,娶親太太和送親太太還得有一頂四擡或二擡的綠轎。
隨轎而行的,還有各色執事。
什麼打傘的、打扇的各兩人,打旗的四人,打鑼的、打鼓的、吹嗩吶的、吹號的若干人。
所以連帶所用的八面大鼓,十面旌旗、一對燈、一對傘、一對龍、一對鳳,金爪鉞斧朝天鐙、迴避牌、開道鑼等,都一起放在婆家的門口。
直到等到客人基本都來的差不多了,就開始響房發轎。
由轎頭帶着,響房發轎是鼓樂齊鳴,在喜房裡敲打。
準備好了以後,男方再找出來全和人兒,也就是娶親太太一位,在響房之後發轎。
通常出發不晚於十點,把新娘接回來不能遲於正午十二點。
還有,轎子到了女方這邊要叫門,女方知道轎子要來了就關上門,這裡面帶着男方求婚的意思。
這個時候,作爲娶親的男方,就得“央告”人家了,什麼好聽的說什麼。
還得把一個個的“紅封兒”往門裡塞,門裡面,幾時認爲紅封兒滿足了,給夠了,纔會給開門。
開門之後娶親太太和送親太太先見面。
單有一個地方備有點心和茶水招待接親的人們,一般只看不吃。
完了之後,就是新人上轎。
這個時候除了要吹鼓手開始吹《百鳥朝鳳》,新娘要蓋上蓋頭,懷裡要抱個裝了五色糧食的瓷瓶,以示平安富裕。
這轎子還得擡進院子,打開轎簾,直接懟上新娘屋子的門,不讓新娘見到外面一縷天光。
等新娘子由送親太太扶着坐上了轎子,送親太太自己坐進了綠轎子,新郎也上了馬,還得要新娘兩個親兄弟跟着一起走,一左一右壓轎。
所謂壓轎就是不讓轎子走得快了,讓新娘子在轎子裡坐的穩當。
擡轎子也有擡轎子的講究。
除了人人皆知連吹帶打要走大道兒中間之外,最前邊的轎伕裡還需要有個指揮——轎頭。
轎頭是打頭的,比方說左邊有個坑就喊左邊坑,後邊就知道左邊有坑。
頭裡得喊,後面才知道,前後轎伕步伐得一樣。
前頭邁左腿,後頭邁右腿肯定不行。
像姜聞在明年纔會接拍的那部電影《紅高粱》裡,他扮演餘佔鰲就是轎頭的角色。
他故意戲弄新娘使勁晃轎子,直接把鞏酈扮演的九兒晃吐了,那一手就是利用“職權”作祟。
當然,也是因爲九兒沒有孃家兄弟隨轎而行的緣故,纔會受轎伕的欺負。
否則孃家兄弟要跟着壓轎,借十個膽子給轎伕,也不敢這麼幹啊。
而等到一行人吹吹打打到了男方家,轎子落平了,進了院兒之後,花轎的轎簾也不掀開,新郎拉弓要向轎子放一箭,射走妖魔鬼怪,才能掀開轎簾讓新娘下來。
然而新娘子出來以後,還蒙着蓋頭,在娶親太太和送親太太共同攙扶下,過火盆兒,過馬鞍子。
火盆兒是紅紅火火,馬鞍就是平平安安,都是諧音。
進去之後還有坐帳的風俗,坐到牀上或炕上,先喝交杯酒,再吃子孫餑餑,長壽麪。
外面必須有小孩兒在喊,“生不生?”,完了就能揭蓋頭了。
之後就是一對新人拜天地、拜親友、這就是所謂的拜堂。
先拜祖先,再拜父母,拜媒人,都拜過了,至此禮成。
這就是迎娶當日的一套流程。
至於像有些電影電視裡演得那個,新娘的蓋頭得一直等到晚上洞房時才能由丈夫來揭開。
那恐怕都是極其久遠的封建社會了,別說現代了,根本沒法用於近代社會。
因爲只要想想就知道有多反人性,多不科學了。
且不說新郎能否按捺住心焦,也不說新娘是否氣悶。
就說婚姻原本是兩家人聯姻,所有一切繁複儀式的目的就是正兒八經的昭告天下,男方娶了身份清白的正室髮妻。
又怎可能不讓新娘與親友見面?
不讓家裡僕人辨識樣貌?
要是這樣的話,沒有當堂在親友面前嚴明正身的環節,那又得鬧出多少簍子來?
所有來賀喜的親友連新娘的樣貌都看不見,那婚禮儀式不全白辦了?
大家又怎麼知道你娶了誰?娶的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就是妾室,也沒這麼見不得人的。
所以要不說呢,正因爲年代變遷,社會情況已經和過去大不一樣了。
即便有着充足的財富支持,這些老禮兒和講究也得按照實際情況改變才行。
那些帶有封建色彩的,不文雅的,有失莊重的,不切實際的陋俗,怎可能一味守舊?
如不知變通,全都照搬,反而不美,甚至成了笑話,拉低了婚禮的層次。
就比如說這接親吧,如今的大道是走汽車的馬路,難道還能吹吹打打走大道中央?
那交警就該過問了。
還有這皮爾卡頓酒店可遠在建國門外呢。
讓接親的隊伍扛着轎子和儀仗去,就說交警不找麻煩,那累也給這些人累死了。
根本不可能的事兒。
新娘子坐在花轎子上,當然就更遭罪了,就是沒人巔她,到了地方怕也成《紅高粱》裡的九兒了。
所以啊,亮轎和上轎的環節雖有,但距離很近。
在接親的車隊開出衚衕口後,花轎和儀仗就都由芸園的人給弄到衚衕口備着去了。
等到車隊把人給接回來之後,婚車的車隊會停在衚衕外的大街上。
然後循俗之舉僅從衚衕口開始,車隊再跟着花轎的隊伍一起進來,這就是權宜之舉,根據實際情況所作出的改變。
還有送親的時候,按照老禮兒新娘的父母是不去男方家裡湊熱鬧的。
在發轎的時候,新郎要送一桌酒席給岳父岳父,稱爲“離娘飯”,讓他們留在自己家裡吃。
這又怎麼可能呢?
別說寧衛民是大老遠的把松本慶子的父母從日本請過來觀禮的。
就是京城本地人結親,如今也沒人這麼幹了,太不近人情。
誰不是爹媽生養的?萬沒有人生大事讓自己父母雙親缺席的道理。
還有新娘子出門得嗚嗚哭呢,表示留戀父母,不願嫁人。
如果現實中誰要這麼幹,更是煞風景的一件事,就好像男方是什麼欺男霸女的惡人似的。
此外,拜堂之後把新娘一關,便是“鬧房”了。
本着“三天無大小”的原則,有的是真的鬧,能把新娘鬧得哭不得,笑不得,急不得,惱不得。
松本慶子一個日本新娘豈能應付得來這一套?
寧衛民纔不會給別人機會戲弄自己媳婦,岳父岳母也不會答應,這樣的環節當然要免。
要不怎麼說,與時俱進是很重要的呢?
要不怎麼說,一切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呢?
這就是原因。
所以實際上,這一天寧衛民去接親,不但帶着一大束的鮮花。
在皮爾卡頓酒店十八層的喜房裡,也只保留了叫門和塞紅封兒的禮俗。
法郎、英鎊、美元、日元、人民幣、外匯券。
寧衛民撿最大的鈔票塞了六個紅封,一股腦塞進了屋裡,去賄賂宋華桂和鄒國棟家的孩子們,很輕易就叫開了門。
等到下樓上車,新娘子也沒蒙上蓋頭。
在衆人簇擁之下,就是抱着花束穿着漂亮的吉服下樓,在衆多羨慕的眼光中,和寧衛民坐上了新婚車隊的奔馳頭車,甚至經過了天安門繞到了南池子,又繞着故宮從北海,景山門前過,大大的兜了一圈,纔來到了魏家衚衕門前。
而真正的傳統禮數,只從這裡開始。
這個時候就不一樣了,不但松本慶子在車裡蓋上了紅蓋頭,上轎也是足不沾地,在一片起鬨架秧子的叫好聲裡,由寧衛民給硬抱上花轎的。
再等到轎伕上來關好轎門,上好轎頂,花轎裡對於松本慶子來說,便幾乎是全黑的了。
這個時候早就準備就緒的日本導演大澤豐和攝像師其實早就已經開始拍攝了。
之後隨着一曲《百鳥朝鳳》吹響,有花轎和儀仗打頭,車隊尾隨。
連劇組的工作人員帶着接親隊伍還有圍觀的普通羣衆們,都一起向芸園的大門進發。
那叫一個興師動衆的熱鬧啊。
不過也得說,這樣的景兒確實值得一觀。
新人坐的轎子,原本講究頭水兒轎。
松本慶子坐的這個必然是新作的,花花綠綠,真得說是鮮活。
四個角兒,有的吊了四個花籃兒,有的吊了四個長穗兒。
八擡轎的八轎伕,雖然不是專業的,但也經過演練,不長的這段路程腳底下挺有準兒。
一步邁四指兒,左右腿,比喊“一二一”都齊。
這頂轎子那擡得也是一個穩當。
顫顫巍巍的忽悠當然是有的,但只見上下做有規律的緩慢盪漾,絕對沒有左右的傾斜。
儀仗裡的那些專業民樂團的樂手也開始露一手了。
四對金黃色的大鼓打起來,“咚咚”。
以及沿敲鼓沿兒的“呱呱”響聲,真能聽出裡把地去。
管理“打執事”的是兩面鑼,一前一後的照應着,“頭旗,慢點,後面的燈,跟上。”
雖沒有真正的經驗,但也維持住了,似模似樣。
就這架勢,這排場,神氣不神氣?
所以說嘛,在過去,再窮的人家,姑娘出閣,坐一回花轎也是勢在必爭的權利。
一輩子就這麼一趟啊。
也只有這等金碧輝煌的花轎,大鑼大鼓的開道,才能稱得上風光大嫁。
要不怎麼說當年兩口子吵架,婦道人家讓自家爺們氣急了,最後總會憋出這麼一句話來呢。
“我也是你八擡大轎把我擡來的!”
此言一出,幾乎是絕殺,男的再橫也沒轍了,好歹也得認啦。
而就在花轎來到芸園門前差不多十幾米的時候。
就聽“劈劈啪啪”聲響,就見火光煙霧繚繞,整整十掛鞭一起燃放起來。那叫一個氣勢驚人。
與此同時,就在衆多羨慕的眼神中,就在驚呼咋舌的喧囂中。
那顫顫巍巍的花轎破煙開霧地走上了臺階,穿過了芸園的大門,被擡到了裡面去。
而緊接着,最能體現賓客們熱情的時刻到來了。
就在芸園東邊的戲樓外面,新郎寧衛民把停下花轎的轎簾掀開,新娘松本慶子蓋着大紅蓋頭下轎的一刻起,在衆多早已經候在這裡親朋好友夾道歡迎的雀躍聲裡,五彩紙屑頓時飛揚而起,飄飄灑灑從天而降。
不分彼此的把新郎、新娘、娶親和送親的兩位“太太”,全給籠罩在其中了。
幾乎所有人的身上都着落了“喜氣兒”。
歡樂,在芸園裡,戲樓前,活潑地流動著,愉悅,在人們的歡聲笑語裡傳播着。
此時,不知誰家養的一羣白鴿,就像是不請自來的樂隊似的,湊趣地盤旋在院子正上方的晴空之中,傳來了鴿子哨的鳴音。
清脆,嘹亮,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