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別那麼緊張啦。”
寧衛民忽然出聲打斷,“請安心留下,一起吃頓飯吧。”
他如此輕鬆淡定的表態,讓石田良子和松本慶子都爲之一愣。
“什麼?”
尤其是石田良子,她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實在感到非常納悶。
這種讓人倍感尷尬的情況下,對方居然還主動邀請她留下?
正常情況,不該是巴不得她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嗎?
“請問……您……這是什麼意思?”
看到飽含忐忑,低下頭去的石田良子,寧衛民微微一笑。
“簡單的說,就是我們很清楚附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吃飯的地方了,並不希望您餓着肚子再去找餐廳。您提出告辭,是要徹底離開這裡吧?可這裡不比東京,這麼晚了,大部分的餐館都打烊了。這家店也是我們走了好一陣才發現的。難道除了在這裡就餐,您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嗎?”
再加上寧衛民一再的熱情張羅。
“喝多了可是會醉呢。”
“就像您所說的那樣,我們在旅途中已經遇見了兩次,的確是有緣。難道我們不該因此成爲朋友嗎?”
“別這麼沮喪……”
“那可說不好哦,你剛剛可是嚇了我一跳呢……”
聽寧衛民如是說,松本慶子也只好微笑點頭。
這又是多麼痛的一種回憶啊。
於是石田良子雙手拿起裝有清澈啤酒的酒杯,主動與寧衛民和松本慶子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完全不知道自己險些當回躺屍的她,現在滿眼看到的,是寧衛民和松本慶子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竊竊私語。
“啤酒是不行,可助眠藥物可以,街對面就是藥店呀……”
“我是說你不用擔心,我能夠讓她對咱們的關係守口如瓶……”
要知道,自從成名之後,這麼多年以來。
“你怕我了?覺得我卑鄙嗎?”
隨後他又轉頭對松本慶子說,“你們即將開始合作,應該會有許多共同話題可聊吧?演藝界的苦樂酸甜,所需要承受的壓力,想必你們纔是最能夠互相體諒的人吧?你一定也希望能有機會和石田桑好好聊聊,彼此增加一些瞭解吧?”
“不不,松本桑,今後還是請您多多關照纔是。”
愛情不但能讓女人變傻,也一樣能讓男人變傻。
“我現在顧不上這些了,我得保護你!”
簡直恨不得把指甲狠狠掐進寧衛民的肉裡。
“聽我說,我看得出你認出石田的時候在害怕。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不過話說回來,演員之所以是演員,在掩蓋真實情感,控制情緒上還是有着出衆能力的。
可與此同時,她也是大惑不解。
“慶子,沒時間了,你先放開我……”
這時候的他在松本慶子的督促下開始恢復理智和冷靜。
“好吧……都聽你的。”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只要有男人任何場合,她向來都是萬衆矚目的焦點,從沒有給別人當過陪襯。
不出意外,她做出了隨大流的選擇。
因爲寧衛民毫無愧色,但卻比她更要急切,精神更緊張,說出的緣由是那麼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松本慶子卻忍不住了。
她反而死死纏住寧衛民的胳膊,怎麼也不讓他離開了。
“我太愛你了……”
“不不,沒有啦。我其實不會喝酒的。一點也不懂品酒。”
“好。聽你的。”寧衛民乖乖答應了,真成了個順毛驢。
這讓她心裡怎麼痛快得起來?
尤其戀愛中的女人也是比較多疑和敏感的。
“咦?你去嵐山了嗎?我們差點就去了呢。後來擔心山裡不方便,路不好走,就來了奈良……”
松本慶子見狀,急得一把拉住了他,儘量壓低聲音來阻止。
“什麼?什麼意思?”
不知不覺,石田良子已經回來了。
“石田桑,剛注意到,你的項鍊好漂亮啊?是旅行中買的嗎?”
松本慶子擁有了對寧衛民興師問罪的機會。
但這一次,不但她被石田良子壓過去了,而且忽視她的人還是她自己的戀人、
她先是激烈反對,然後又溫聲細語地請求。“如果你愛我,就別去……”
寧衛民此時對這樣的石田良子越是殷勤,松本慶子就越容易心生醋意。
松本慶子抱着寧衛民的胳膊把頭側貼在了他的肩頭,卻表現出了無限歡喜。
弄不好情感上的墨菲定律,還會在自己身上再度得到印證。
想想看,路上救助的一個人居然是搶走了自己廣告和女主角的石田良子,這也就罷了。
見寧衛民還在固執地堅持,情緒開始好轉的松本慶子不禁失笑。
“話是這麼說,可是……難道你們不介意……”
這讓她如何能忍?
哪怕以她溫良平和的性情,也氣得周身發涼。
就這樣,聽到寧衛民招呼的店老闆,很快就把啤酒和小菜送來了。
剛纔一直都很熱情的寧衛民,忽然之間好像變得安靜起來了。
雖然對方倒也知趣,主動要告辭,但偏偏寧衛民卻要挽留對方一起吃飯。
不過奇妙的是,她的怒火已經不知不覺開始消散了,起碼她發現寧衛民不是真的見異思遷。
松本慶子朝着店外看了一眼,她忽然發現寧衛民的計劃遠比自己想象中成熟,好像還真有可行性。
“石田桑,快點東西吧。你一定餓了吧?對了,喝什麼?先來杯啤酒好嗎?”
“可萬一藥物過敏怎麼辦?弄不好是要出事的。”
她畢竟不是潑婦,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不,別這麼做,這……這涉嫌違法,店老闆會起疑的……”
寧衛民始終在一心一意活躍氣氛,他成功把石田良子哄得很開心。
寧衛民如同不認識地凝視了松本慶子幾秒,終於意識到她也是認真的。
因爲從她的角度來說,怎麼都覺得眼前的狀況有點憋屈。
愛情還真是讓人盲目啊!
“別這麼說,我當然愛你,所以纔要去……”
“聽我說,我有辦法解決眼前的麻煩……”
不但唱起反調來,而且還在桌下悄悄掐了把寧衛民的手,以示不滿。
她怎麼都想不通,不明白到底是自己眼瞎,選中的男人實在太渣,還是這件事另有隱情。
不過坦白講,松本慶子心裡卻是感到莫名其妙,不情不願。
“我會小心的。有可能出現的問題我都想過了。這件事一點不難……”
而她這樣的神態自若,既顧全了大家的顏面,也瞞過了石田良子,讓她感到了釋然。
“我沒胡鬧。”
“非處方藥,又是啤酒,應該問題不大。”
儘管他採取的旁門左道法子,甚至可能要歸類於犯罪行爲,這句話也依然讓松本慶子感動不已。
“喝得少才能成爲品酒的專家,聽您這麼一說,我才察覺,好像是這樣的……”
不過他卻好像沒有注意到,松本慶子嘴上儘管還在附和,但與石田良子臉上的紅暈愈發好看相比較,她的臉色卻在持續蒼白,越來越發青。
“啊?你……到底要做什麼?”
“哎,好的,那就啤酒吧。”
寧衛民胸有成竹衝店外努努嘴,表情是認真的。
但他接下來卻沒消停,反而以退爲進,居然又舉杯跟石田良子碰了一下。
相反的,恰纔沒怎麼說過話,不是很積極的松本慶子卻令人意外的情緒飽滿起來。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對她友善親近了不少。
像現在這樣,還能保持表面的禮貌已經很有教養了。
她現在全明白了,寧衛民剛纔的一切全是虛與委蛇的表演,完全是在替她着想。
儘管馬上就承認了錯誤,“抱歉,我知道在日本是不可以勸酒的,不過今天真的很高興。”
“好像是吧……”
“哎,說的是啊。還想請石田桑今後能多多關照呢。”
“看您的樣子,酒量好像不錯呢。”寧衛民有點驚訝地說。
寧衛民知道時間的寶貴,這就起身要走。
難道別人撞破了自己的隱私,就要拍下別人的隱私照來威脅嗎?
何況也……太不切實際了!
“灌醉她?拍照?你……別胡鬧。”
“你到底怎麼了?爲什麼這麼反常?”
“我現在只希望,石田表裡如一,是個有良心的人。”
終於十幾分鍾後,等到在寧衛民誘導下,不知不覺中灌了一大扎啤酒下肚的石田良子去了洗手間。
這對於還沒從離婚之痛中恢復過來的她來說,看到他們感情這麼好,被狂撒狗糧,是多麼羨慕啊。
可……可這是什麼鬼主意?
所以石田良子終於結束了從剛纔和松本慶子照面後就一直保持的惴惴不安,從這時起,真正開始放鬆下來。
寧衛民仍然心有慼慼。
於是頂多也只是緊蹙眉頭,直視寧衛民雙眼,發出靈魂拷問。
馬上就帶着點小惶恐,很欣慰地做出了迴應。
已經頗有點修羅場的味道了。
“不,我不放。而且我要告訴你,哪怕你掙脫開,我也會不惜一切破壞這件事。我會大聲尖叫,砸爛杯子,披頭散髮,像個瘋子一樣。你信不信?”
“可被人發現,你會被遣返的,就沒法留在日本了……”
這個時候的她,可以說是相當窩火了。
“不介意。”
“抱歉,去的時間長了點……”
“那要這麼說的話,大概就是因爲今天太高興了吧。是不是?哎,慶子,你覺得這裡的酒味兒淡嗎?”
“這個啊,是前幾天在嵐山買的。”
不用說,對於這樣明知故犯的行爲,松本慶子心裡自然更來氣。
一切原本完美無缺,怎麼對自己那麼好,答應只愛自己一人的愛人。
所以哪怕她黯然魂殤,儘管她已經忍無可忍,可還是不忍爲此粗暴地斥責寧衛民。
這種情景其實好有一比啊。
看來是沒戲了,只得就此作罷。
她的五官又像外國人那樣深邃,所以表情頗具吸引力。
“不,我不怕。隨便怎麼樣好了,我們能在一起已經足夠了。”
“是嗎?如果喜歡的話,就請儘量多喝點吧。”寧衛民做出鼓勵。
她啜飲了一大口,眼神閃閃發亮。
那松本慶子要是能對石田良子有好感纔怪呢?
是啊,要是慶子真不惜自毀,也要這麼做的話,那他的補救措施還有什麼意義呢?
尤其想到一旦搞砸的可怕後果,甚至有點不寒而慄了。
松本慶子斷然否定,完全把寧衛民的話當成了孩子氣的異想天開。
見寧衛民總爲對方找臺階,松本慶子也難免因此多想,更覺得自己好心沒好報。
要知道,因爲喝了酒,石田良子的嘴脣泛紅,雙眼微微眯着。
“別怕,一切都和你無關,你就當做不知情。出事的話,我來負責。”
偏偏寧衛民他還缺乏自覺性,遠遠不如影片裡的高倉健懂得見好就收。
這不禁讓她緊張起來。
“這……說的是呢。今天能這麼開心,全是託你們的福。不過連我自己也吃驚。平時我喝酒很少的,我還是第一次喝酒這麼衝,這裡的啤酒好像要淡一些……”
多少也有點意識到自己恰纔確實是腦子太熱了,險些做出了過於衝動的事兒來。
寧衛民說這話的時候,順手拍了拍自己的揹包。
寧衛民顯示出了男人的擔當。
萬萬沒想到,隨後還被這個事業上的競爭對手撞破了自己的情感隱私。
松本慶子故意開玩笑逗他。
“啊呀,那太可惜了。嵐山的冬天也是很美的。現在還有雪呢。”
而實際上,寧衛民的反應即是她有所預料的,也是她沒有預料的。
哪怕這種情況下,仍然想着要給寧衛民面子,松本慶子的表面功夫還是無懈可擊的。
“怎麼樣,這裡的啤酒味道還不錯吧?”寧衛民還是那麼殷勤。
此時她喝下去的量,已經基本與寧衛民和松本慶子追平了。
而這一口下去,石田良子的杯子裡的酒只剩下半杯了。
“真好喝。”
“嗯,很清爽……真好喝。”石田良子點點頭。
就如同電影《夜叉》裡,高倉健跟酒吧老闆娘正眉來眼去,結果自己老婆找來了。
“既然合口味,那待會再來一杯怎麼樣?說到做公衆人物,還真是辛苦啊,就連出來旅行也得喬裝打扮。也就是在同行業的人的面前,纔可以稍微輕鬆點,少點拘束。”
松本慶子立刻想起,作爲出遊的標配,那裡面還正好裝着一個傻瓜相機。
“我買回來用不了五分鐘,找機會放進她酒杯就好。”
“沒胡鬧?想靠啤酒就灌醉她嗎?你還說這不是玩笑?”
寧衛民輕輕搖頭,再次展露微笑。
“這……”
不過更讓石田良子感到意外的是,松本慶子和寧衛民情緒上的明顯變化。
很明顯,她的語氣裡哀怨更勝於光火,探究更勝於失望,她在焦慮地等待答案。
“我要把她灌醉帶走。只要趁着她熟睡拍下幾張照片來,我們也就有了她的把柄……”
特別是寧衛民和松本慶子年齡差距,也讓她不免聯想起了年齡比自己小的前夫萩原健一。
“那萬一呢?人的體質很難說的……”
“不,不值得。一點也不值得。”
突然間就把注意力都轉移到另一個女人身上了呢?
打死她也不相信,自己的魅力居然會比不上石田良子。
“沒有啦,我的酒量不大好的。其實是因爲……太渴了。”石田良子有點不好意思了。
松本慶子正色地說,“不,我當然明白你全是爲了我。只有感動。不過你要答應我。永遠,永遠,不要爲了我,去做任何可能犯法的事。好嗎?用不光彩的手段只會帶來無法消除的隱患,我不希望你有一天會後悔。會被這種事毀掉。”
寧衛民的語氣開始透出自憐自哀,比任何時候都要擔心。
“好了,我要去了,如果她回來問起我,你就說我去買菸了。”
“是嗎?哎呀,要是我們也去了就好了,說不準我們在那裡就遇見了。”
“是啊,要是那樣的話,可就太好了……”
居酒屋裡的談話風格徹底改變了,再用不着寧衛民去維護局面了。
兩個女人以比剛纔更積極百倍,友善真誠的態度,聊得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