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三刻的時候,馮喆接到了吳思凡的短信,讓他到社裡辦公室去一趟。
副處級以上的人員在社裡都有通訊聯繫方式的記錄,吳思凡有事叫自己發短信而不打電話,這讓馮喆想了很多。
吳思凡這會在辦公室裡正端着茶杯像是在品茶,馮喆進去後,他起身讓座,笑說:“我剛換了一部手機,想試試功能,就給你發了短信,不過到底手生,竟然打錯了好幾個字,又檢查了一遍才發了出去,說起來,倒是有些找到了在學校寫作文的感覺。”
吳思凡說着話,有人過來給馮喆沏了茶,等那人離開,吳思凡笑:“折衝樽俎,王學三變,那些都太遙遠了,一個手機都擺弄不了,可見人不服老可不行。”
吳思凡也不過五十多一點,看上去頗有學者風度,他口中的折衝樽俎說的是古代諸侯國在宴席上制勝對方,後泛指在外交談判上克敵制勝,而王學三變則說的是明代的思想家、心學家王陽明的思想經歷的前後三個變化過程,這兩件事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吳思凡將兩者結合起來,又引申到了他自己對手機的使用,馮喆覺得吳思凡對自己有考校的意思,或者就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聽得懂“文化”一點的言辭。
可是他考校自己的用意,是什麼?
“吳主任,曹孟德在《步出夏門行·龜雖壽》裡有‘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一說,他寫這詩的時候也就五十三歲,我可以這樣說,吳主任就算是烈士暮年,也是壯心不已的。何況古人和現代人不能比,現在人五十歲也就是中年。說到手機,有些手機上的按鍵是小了點,很容易就按錯的。”
吳思凡笑笑的點點頭,他比較滿意馮喆的回答,之所以滿意的地方並不僅僅是馮喆對自己的變相恭維,而更是因爲馮喆說曹操的時候說的是“曹孟德”而不是“曹操”。
古人有名有字,還有別號,字一般是給別人叫的,而名則只有父母或者身份更爲尊崇一點的人才能稱呼,擱在古代,要是普通人見了曹操直呼其名而不是稱呼“孟德”,曹操估計會當場拔刀殺人,因此,吳思凡認爲自己的話,馮喆是懂了的。
“小馮是嶺大政法畢業的,還在省黨校學習過?”
“是,吳主任。”
“那天我叫你來開會,闞主任也沒問幾句,六處就有事了,有些話沒說完。”
“小馮,就你來說,你認爲棉麻公司和邁恩伯格的合同,都存在着哪些問題呢?”
馮喆沉吟了一下:“吳主任,因爲具體的合約我沒見過,有些話不好說,要只是根據李選忠董事長那天所說的,似乎德方拒絕修理維繕機器沒有道理,劉副主任當時也提到了一點,說德國人向來嚴謹,不會以有瑕疵的產品交付給我們。當然,也不能排除的確是邁恩伯格那邊出了問題。”
“不過,有一點值得注意,一般的國際買賣合同都設有保險人,棉麻公司和邁恩伯格之間的交易卻沒有這個保險人。”
吳思凡點點頭,看着馮喆微笑:“你說的對,我也這麼想,來,喝茶,這茶是闞主任給的,說是白茶,我不太懂,不過喝起來倒是還好。”
闞敢爲給吳思凡的茶?
吳思凡在不經意間透露出他這個辦公室主任和闞敢爲的關係很好,這倒是也符合一般的慣例,哪個大管家不是一把手的心腹呢?
那麼,今天吳思凡叫自己來,其實就是代表闞敢爲問話了?
心裡想着,馮喆喝了口茶說:“好茶,不過,我也不知道好在哪裡,就是覺得味道好……”
“還說不懂?你不是已經說出來了?味道好就行嘛。那我們就是所見略同了?”
馮喆輕輕笑了一下,吳思凡說:“你和航空公司那件事,咱們社裡幾乎人人皆知,你不錯,有魄力,有擔當,這會想想,你的對手可是一家大公司啊,你要不是有理有據,怎麼能只是一審,那邊就服從了判決?這很好,足以證明你的水平。”
“法制日報對你的採訪我也看過,那篇文稿洋洋灑灑的,內容詳實,思路清晰,有條有理,不亢不卑,雖然有作文者的文筆因素,但我覺得你言而有實是最主要的,否則記者依照什麼來寫?我認爲,那篇採訪可以當範文來讀……”
“吳主任,我不敢當。”
吳思凡笑笑說:“你那天在會上說了一個詞,是個符號,叫什麼來着?”
“吳主任是問cif嗎?”
“cif,你來說說這個。”
“吳主任,cif是一種貿易術語,擱在咱們棉麻公司和邁恩伯格公司這件事裡,就是說咱們承擔貨物越過船舷後的一切風險,負責貨物裝船後裝運港到目的港通常運費、保費以及其他費用,邁恩伯格那邊支付至目的港運費,承擔機械越過船舷前的一切風險等等。”
吳思凡聽了問:“參照你所說的,那麼李選忠那天在闞主任面前所講的,德方的確是沒有任何的過錯,這筆損失,就只能由我們來承擔了?”
吳思凡的視線投向了牆上的一幅字:“本來購買機器就是兩千多萬,回來半年沒投入使用,這又要請那邊來人維修,加上零件一些的必要開支,這就有些資源浪費了。”
豈止是浪費資源?馮喆揣測着吳思凡的意思:“吳主任,不知道,棉麻公司在德方將機械裝運上船之前,有沒有檢查一下設備是不是完好無損呢?”
“你是說,按照那個貿易術語,要是貨物過船舷之前有瑕疵的,德方就要負責維修和更換了?”
馮喆點點頭,吳思凡說:“你說的是,這個問題值得注意,還有,你認爲這趟買賣沒有設立保險人,不合理?”
這個問題吳思凡剛剛不是說他也注意到了?馮喆低頭一副思考的樣子說:“吳主任,畢竟我沒有參與這件事,前前後後的因果不甚了了。不知道棉麻公司和德方當時簽訂合同的場景、背景以及整個過程是怎麼樣的,要只是按照國際慣例的話,這麼大宗的買賣合同一般是要有個中間人的,就算是爲了萬一事後有什麼問題,也好找個人來說合、斡旋與證明。”
“就算是不按照國際慣例,棉麻公司和邁恩伯格的合約也是有些草率了,”吳思凡喝了口茶:“縱觀一下,這件事是有些不合常理。”
是不是符合常理,這話不是自己應該說的,馮喆只能就事論事,吳思凡問什麼自己就回答什麼。
李選忠是棉麻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相當於處級幹部,自己這個供銷總社新來的副處級幹部憑什麼對李選忠指手劃腳呢?就算是在背後,似乎也不好亂講一個人的不是,評判李選忠的權力,在吳思凡那裡,而不是自己這邊。
“小馮啊,你是法規政策處的,對法律法規的,應當比較熟悉,棉麻公司這件事,闞主任指示是要查清楚的,現在讓你代表社裡去看看棉麻公司和邁恩伯格的合約、以及德方對貨物裝船前的驗送證明,將問題了解一下,否則,豈不就是一筆糊塗賬,說也說不清了?”
讓自己去查問題?自己一個人去?
“怎麼,有困難?”
“吳主任,我一個人去?”
吳思凡笑了:“你去了解問題,又不是去做別的,要是棉麻公司真的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社裡是有紀律檢查部門的。”
“好,我聽吳主任的。儘自己所能去做好。”
“嗯,你這個表態很好,儘自己所能,謙虛是正確的,要是誰一聽任務就拍胸脯說包在他身上,那就有些不大對勁了。”
吳思凡說着笑了起來,馮喆也跟着笑,吳思凡說:“那就這樣,你準備一下,我一會給闞主任彙報一下,具體什麼時候去棉麻公司,我會通知你。”
吳思凡說着看了一下時間,馮喆就站了起來,吳思凡也起身微笑:“本來想和你一起吃午飯,咱們再聊聊的,只是今天時間匆忙,就不留你了。”
“那,吳主任再見。”
“好,哦,你會開車嗎?”
“會,吳主任,我有駕照。”
“好,你去吧。”
吳思凡的溫文爾雅讓馮喆覺得像是碰到了屯茂林一樣的人物,但是吳思凡身上有一種比屯茂林更爲獨特的氣質,馮喆想想,原來那是權力帶來的特有屬性,吳思凡的一言一語不是在循循善誘讓你明白事理,而是在從容不迫的讓你去遵從他所表述的。
馮喆去見吳思凡是隱蔽的,六處沒人知道,這也許就是吳思凡所發短信而不是打電話的真實用意。
回到處裡,已經到了午飯時間,馮喆直接去了餐廳,因爲雨大,今天吃飯的稀稀拉拉也沒幾個人,介曉一個人坐在窗戶跟前,馮喆想想,打了飯坐了過去。
“怎麼,最近減肥?吃的這麼少。”
馮喆開起了玩笑,介曉笑笑說:“哪有,我本想着今天這雨啊,吃火鍋最好的,可是你不知道去哪了,害的我也沒吃成。”
“原來是想吃火鍋了,這都怪我,早知道剛纔我不打飯了。”
介曉笑笑不再說話,馮喆也專心吃飯,過了一會,介曉遲疑的說:“馮副處,你說老劉這人……說不清楚……我覺得吧,以前在學校那會好像什麼都懂了,這會,可又覺得自己似乎什麼都不懂,想想,讀書學習不知道到底有什麼用,真是知識越多越反動,我越來越迷惘了。”
“迷惘?”馮喆說:“迷惘是經歷事情特有的一個階段,至於讀書學習,還是多讀書的好,讀了書有了知識,有了認知,你纔會對事情產生迷惘,產生更強的求知慾,否則你什麼都不知道,迷惘什麼?小孩子就不迷惘,吃飽了就玩,玩累了就睡。”
“再有,打個比方,讀了書,懂得了道理,這樣你才能平心靜氣的和生活中一些庸俗之輩談話,爲什麼要這樣講,你要是本身就和那些傻瓜們一個檔次,從何談起平心靜氣?而這種冷靜的面對庸俗和無聊的能力就將你和他們區分了開來,這樣你就擁有了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反過來就能讓那些傻瓜和你平心靜氣的說話。”
“你這話有意思,懂得道理了就能平心靜氣的和傻瓜談話,擁有了這種能力了就能讓那些傻瓜和你平心靜氣的說話。”
馮喆笑了笑:“繞口吧?怎麼今天不見處裡的其他人來吃飯?”
馮喆就是隨口的一問,介曉低了頭說:“我和小薛不可能,你就別撮合我了。”
馮喆其實根本沒有這層意思,但是介曉這樣理解,他也沒法辯白,介曉說:“馮副處長,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想找個人說說……”
“我是那個合適的人嗎?給別人說秘密的時候,要三思。”
介曉笑了:“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我覺得遲早大家都會知道的,就是,嗯,你還記得蕭薔薔的兒子那回在樓頂被找到嗎?”
“嗯,那天我去開會了,還下着雨。”
“對,我是想說,馬英華當時和蕭薔薔吵架,馬英華說她那會跑到了二十九樓也沒找到孩子,結果看到薛修德從樓上下來,對嗎?”
“好像,馬英華是這麼說的。”
介曉放下了筷子,嘆了一口氣:“這就是了,薛修德是上到了頂樓的,他竟然都沒有看到蕭薔薔的孩子?”
馮喆一怔,說:“你說的是,不過,是不是當時頂樓的門鎖着……”
“頂樓的門是鎖着,可是對於樓體內的人是可以打開的,鎖的是樓外面的人。後來從頂樓發現蕭薔薔孩子的人說,這孩子就蜷縮在那扇反鎖的門外面,孩子就是貪玩將自己所在樓頂開不開門了,他一直在外面敲門來着,小薛竟然沒聽到?或者沒有打開門看一下?”
原來是這樣,介曉之前還和薛修德有所交流的,這會徹底的不理薛修德了。
“我覺得,在蕭薔薔孩子被困樓頂淋雨那件事裡,薛修德是有那麼點陰暗的心理,薛修德也許覺得,反正孩子就在樓頂,遲早會找到,而蕭薔薔和她的孩子那麼令人厭煩,就給她們一個小小的教訓自己好出出氣,可是,這麼做真的合適嗎?”
馮喆看着介曉沒有吭聲。
介曉繼續說:“如果,孩子當時着急了出了意外,從樓上摔下來,該怪誰?”
馮喆無法回答介曉的問題,只是他知道,薛修德真的和介曉已經沒有了可能。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吳思凡讓馮喆過去,他給馮喆交待了幾句,說社裡已經安排好了,明天讓馮喆就去棉麻公司,而後就給了馮喆一輛捷達車的鑰匙,說這幾天天氣不好,開着車出行辦事也方便,如果有什麼事情,可以直接給他彙報。
燦新的捷達車就停在下面的車棚裡,開着車出了總社大門,剛剛到了公交車站的時候,馮喆透過雨絲看到那個一直坐在自己位置旁邊的女人上了八十三路車。
馮喆加了油門,捷達躍過了八十三路車,駛進了濛濛的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