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傑的天馬娛樂城竣工開業了。朱懷鏡和方明遠都被邀請參加開業典禮。但皮市長關照兩位不要去,免得無端地生出什麼話來。他們只好同皮傑解釋了。皮傑發了老頭子一通牢騷,說過一段專門請二位一次。可司馬副市長應皮傑恭請,去了,親自爲娛樂城剪了彩。他是分管財貿的市政府領導,參加開業典禮似也在情理之中。這已讓皮傑掙足面子了。朱懷鏡是過後才知道司馬副市長去爲娛樂城剪綵的,覺得中間的文章耐人尋味。
官場上的事,按常人的思維往往是想不通的。天馬娛樂城從開業那天起生意就很是紅火。
這裡有高級餐廳、保齡球館、游泳館、歌舞廳、KTV包房、茶屋、桑拿浴等,各種服務一應俱全。
向吉富貪污稅款案果然辦得滴水不漏。案發三個月以後的一天晚上,朱懷鏡正在天馬娛樂城打保齡球,接到龍文的電話,說向吉富已被處決。這時的龍文早已是烏縣財政局局長了。按照朱懷鏡的囑咐,龍文在案子未結之前沒有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這三個月朱懷鏡也不太好受,他同玉琴總過不好,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已隨風而逝,再也追不回來。
兩人卻捨不得分手,都在努力想讓對方滿意。情人關係到了這一步,也許是不樣之兆吧。
方明遠隔幾天就叫朱懷鏡一道陪皮市長打打網球,這會讓他獲得幾個小時的快樂。陳雁是每次都在場的,不過朱懷鏡這種時候的愉悅並不完全是因爲陳雁。他是這樣一種人,哪怕自己有天大的事不開心,只要同領導在一起,什麼都暫時煙消雲散了。其實,讓他不開心的是同玉琴的感情,讓他擔心的卻是向吉富的案子。他希望早日接到龍文的電話。
卻又怕接到他的電話。龍文也很謹慎,在自己頂過調查難關之後,仍然不敢給朱懷鏡打電話。硬是等到向吉富在槍聲中倒下了,他纔在當天晚上打電話過來。兩人在電話裡也不像專門說這事兒,而是老朋友聊天,偶爾說到烏縣最近的新聞,隨便說起向吉富因什麼什麼罪被處決了。
朱懷鏡現在終於知道事情了結了,本可以放心了,可他內心莫名其妙地悲涼起來。
在一起打保齡球的還有雷拂塵、方明遠、玉琴、宋達清、黃達洪,都是皮傑請來的,只有朱懷鏡和玉琴是強作歡顏。玉琴的不開心還因爲龍興大酒店的生意。龍興的生意冷淡一段之後本來好起來了,可天馬娛樂城一開業,她那裡的餐飲、保齡球、歌舞廳和KTV包房生意又冷火秋煙了。如今,荊都的新貴們把上天馬玩當成了一種時尚,這兒門前通宵都是車水馬龍。每到黃昏,門前的停車場裡靚女如雲。她們濃妝豔抹,秋波頻頻,隨時就召。這些女郎是荊都的候鳥,哪家夜總會的氣候適宜,她們就飛向哪裡覓食。玉琴坐在自己生意對手的保齡球館裡消遣,心情可以想見。
打完三局保齡球,皮傑又請大家去唱歌。朱懷鏡想自己今天哪裡是唱歌的心情?可其他幾位不讓朱懷鏡走。玉琴向皮傑道了感謝,先走了。皮傑便領着幾位去了KTV包房。
幾位正說笑着,經理領着五位小姐進來了。皮傑說:“各位隨便挑吧。”大夥兒先是客氣,說讓老總先挑,言語間隱去了皮傑的姓氏。朱懷鏡還有些不好意思,半天不曾動作,他們幾位是早已玉人在懷了。皮傑便問朱懷鏡:“張老闆,你看不上再去叫?”只剩下一位了,站在那裡有些發窘。朱懷鏡覺得讓小姐難堪也不太好,便朝那小姐招招手。小姐莞爾一笑,過來了。朱懷鏡暗自笑自己傻,明知道躲不過的,何不早些下手挑了?到頭來撿了個別人挑剩下的。這位小姐臉蛋身段都不錯,只是微胖,坐下來,手便放在朱懷鏡的手心裡。這會兒,方明遠已在同他的小姐合唱。黃達洪和宋達清早帶着小姐出去跳舞去了。小姐見朱懷鏡不想唱歌,就邀他出去跳舞。兩人下了樓,正好一曲開始。小姐手往朱懷鏡肩上一搭,頭便微微彎着,仰視着他,淺淺地笑。高聳的胸脯在他的胸膛上摩擦,朱懷鏡感覺着女人酥胸的擠壓,腦子裡一片空茫。小姐湊在他耳邊說:“今晚你把我帶走。”朱懷鏡心裡一震,想盡量放尊重些,可下面卻很不聽話,硬硬地挺起來了。小姐把他抱得更緊了,下身緊貼着他,輕輕地扭着。曲子完了,兩人回卡座。小姐吊着他的脖子,一條腿搭了過來。朱懷鏡的手沒處放,小姐咬着他的耳朵說:“你摸摸我的腿嘛,我的腿很夠味的。”朱懷鏡哪敢如此放肆?萬一熟人見了,多不好?便玩笑道:“小姐渾身上下都很夠味,豈止你的腿?”小姐笑道:“先生很會奉承女人,只是太謹慎了。我見先生是位君子,要是你信得過我,可不可以留個電話?”朱懷鏡着難了,便用話搪塞道:“要是有緣,今後還會見面的。我可不可以請教小姐芳名?”小姐笑道:“先生好聰明啊,自己不顯廬山真面目,卻來問我的名字。我叫李靜,十八子李,安靜的靜。”兩人坐着說了會兒話,又去跳舞,相依相偎地在舞池裡飄來飄去。李靜總是在說着綿綿情話,朱懷鏡早已心猿意馬,卻在心裡交代自己一定要守住底線。李靜喃喃道:“好想同你過夜。”朱懷鏡卻不想冒這個險。但就此作罷,到底不捨,便說:“告訴我怎麼找你,過幾天我打你電話。”李靜說好吧。朱懷鏡怕她失望了,便說了些道歉的話。
朱懷鏡駕着汽車開出一段路,兜了個小圈子,再折回來,開進了龍興大酒店。他在車上掛了皮傑手機,道了謝。皮傑當然以爲是他太拘謹了,不敢盡興玩。朱懷鏡也不想顯得太老夫子氣,只說家裡有事。
玉琴還沒有睡,坐在客廳裡等他。“雲裡霧裡了吧?”玉琴噘着嘴巴佯作生氣。朱懷鏡拍拍她的臉蛋兒,說:“雲裡霧裡了我還回來?早登仙去了。”玉琴脫了朱懷鏡的衣服,開了水讓他去洗澡。朱懷鏡躺在浴池裡,不禁想起了李靜。那女人很肉感,也很會風情,一定別有一番風味吧。如此動人的女子就被那幾位仁兄挑剩下了,可見選女人單憑眼觀恐怕還是不行,也得像中醫一樣望聞問切纔是。朱懷鏡閉着眼睛擦着自己身子,慢慢竟動情起來,心中不免恨恨的。玉琴送睡衣進來,望一眼他下面那硬挺挺的玩意兒,抿着嘴巴笑。朱懷鏡便說:“笑什麼呀?憋死我了!”玉琴仍是笑着,慢慢脫了衣服。
這一回兩人過得不錯。完事之後,玉琴桃花如面,讓朱懷鏡抱着去了臥室。兩人抱在一起靜靜躺了會兒,玉琴不經意嘆了一聲。朱懷鏡問:“你怎麼了?”玉琴說:“沒什麼。明明是生意上的對手,還要老朋友似的同人家去應酬,真是滑稽。”朱懷鏡說:“你事業心強,我知道。但凡事也不必太認真了。什麼叫事業?給你說,對這個問題我是越來越糊塗了。從前我們理解的事業是爲什麼什麼奮鬥終身。現在呢?人們評價你事業成功的標準就是看你當多大的官。生意場上做的,照說事業就是發財了。如果賺錢就是事業,那麼我們何必繞那麼大的彎子去高談闊論?現在你的生意被皮傑搶去了,是沒有辦法的事,做生意,不可能沒有競爭的。”玉琴道:“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公平競爭你不知道?我們是最先有意向徵這塊地的,他卻用低於我們的價格徵了地。這中間公平在哪裡?就說現在,整個荊都市最漂亮的三陪小姐都一窩蜂似的往天馬去,這中間名堂你猜不出?還會有哪家酒家、賓館如此大膽?這又哪來的公平競爭?”玉琴的語氣是質問式的,讓人聽着不好受,朱懷鏡的情緒也壞了起來:“你怎麼回事?我倆能在一起呆一會兒不容易,何必總要說些不高興的事呢?說到底,有些事情不是你我這些人能夠改變的。大勢所趨,誰奈得何?”玉琴不做聲了。朱懷鏡也懶得去理她,躺在那裡望天花板。最近兩人總是話不投機,說着說着就生氣。每次,最先沉默的都是玉琴,然後打破沉默反過來安慰他的也是玉琴。朱懷鏡便會在心裡自責,暗自發誓今後再不同她賭氣了。
可是今天,玉琴背過身去,半天都不說話。朱懷鏡有些不忍了,扳過玉琴。玉琴渾身軟沓沓的,滾了過來,眼睛卻閉着。她瘦了,眼眶陷了進去。朱懷鏡便心痛起來,摟起玉琴,說:“好了,我倆再不爭這些空話了。你的生意,急是急不好的,慢慢想辦法吧。”玉琴像是不生氣了,嘆了口氣,往朱懷鏡懷裡拱了拱,抱着他睡了。
朱懷鏡也感到很累,卻猛然想起龍文打來的電話,不由得一驚。內心感慨一會兒,就想這事只能這樣了,別管那麼多,睡吧。可怎麼也睡不着。他想今晚這同一張夜幕下,向吉富已成一具殭屍,從這個世界永遠消失了;自己同玉琴相依相偎,忘情;身爲烏縣財政局長的龍文也許正放心落意睡着大覺,朱懷鏡從電話裡聽得出他暗自慶幸自己過了關;張天奇呢?他這會兒在幹什麼?
朱懷鏡清早去辦公室沒多久,接到一個不幸的消息。卜未之老人大兒子卜知非打來電話,說卜老先生昨晚去世了。朱懷鏡聞訊大驚。卜知非拜託他轉告李明溪。朱懷鏡答應了,說了些安慰話。接完電話,朱懷鏡坐在辦公桌前,半天不知要做什麼。卜老身體那麼健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李明溪接到朱懷鏡的電話,半天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說:“是真的嗎?”這話本來問得好笑,朱懷鏡這回笑不起來,說:“誰同你開這種玩笑?這樣吧,你寫副輓聯吧,落我倆的名字。我再按荊都規矩買些禮品。我中午下了班再來接你。”
十點多鐘,柳秘書長打電話來,請朱懷鏡去一下。朱懷鏡忙放下手頭的事,去了柳秘書長辦公室。柳秘書長很是熱情說:“今天專門同你扯扯。懷鏡,你的工作不錯,各方面素質都很好,組織上是很滿意的。我同皮市長經常說到你,皮市長也同意我的看法。
辦公廳最終還得靠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朱懷鏡不知今天柳秘書長到底要說些什麼,謙虛了幾句感謝柳秘書長的教育和栽培的話。柳秘書長擺擺手,笑道:“哪裡啊,是你自己工作出色。我這人沒別的本事,只是知道理解人,關心人,肯用人。幹部成熟了,就要重用,就要提拔。”朱懷鏡聽出些味兒來了,卻不敢相信事情會有這麼快。便想,也許柳秘書長是想同他談談別人的提拔吧,便說:“是啊,柳秘書長在用幹部上是很有口碑的。”柳秘書長有了剛纔這番烘雲托月,這會兒就把文章結穴了,說:“懷鏡,按說,你任正處級實職時間不長,應緩一步。但廳黨組認爲,像你這樣有潛力的幹部,不妨破格。我們考慮,給你壓點擔子,提你任個副廳級研究員。我已把黨組的初步意見向皮市長彙報了,皮市長表示同意。”
朱懷鏡胸口怦怦地跳了起來。運氣這麼好,這的確出乎他的意料。柳秘書長說清了組織意圖,就端起了茶杯,注視着朱懷鏡。這個時候,柳秘書長把對話空隙主動留出來了。朱懷鏡這就得馬上表態了,便紅着臉,語氣卻還平和,說:“感謝柳秘書長。我自知努力不夠,還有很多不足,卻讓領導這麼器重,真有些誠惶誠恐。”柳秘書長說:“我這是先同你透個風,不算正式找你談話。我們廳裡用幹部,這些年一直堅持走民主路線,先由幹部推薦。這個你是知道的。”這個程序朱懷鏡當然知道。從科級幹部中提處級幹部,就先在相應處室全體幹部中投票進行民意測驗;從處級幹部中提廳級幹部,民意測驗就在各處負責人中間進行。看上去夠民主的,其實中間文章不少,大家心裡都清楚。科級幹部提處級,民意測驗純粹是走過場,領導不想提你,你哪怕有百分百的支持率都枉然了。可從處級幹部中提廳級,投票情況一般還是會認真對待。畢竟處級幹部沒有科級幹部那麼好對付。但不論提哪級幹部,有關領導都會很講方法地透些風出去,甚至做些說服工作,讓大家心裡有個數,服從組織意圖。朱懷鏡對投票沒有多大把握。
他任正處級時間短,這麼快就提拔他,別人肯定有看法。朱懷鏡說了許多感謝的話之後,又說:“柳秘書長,您領導瞭解我,但各處的負責人不一定都瞭解我。您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平時只是埋頭工作,不太注意和外處室的同志聯絡。所以還得請柳秘書長做些工作纔是,不然我估計我的票數肯定不會太多。”柳秘書長點頭說:“我會找同志們個別扯扯的。我說,你上了,你認爲處裡誰出任處長合適些?”
朱懷鏡沒想到柳秘書長會問這個問題。他琢磨着柳秘書長的表情,想猜出他的意圖,卻實在猜不出,便謹慎地說:“要是從內部產生的話,我個人意見,鄧纔剛同志比較合適。這個同志工作能力不錯,事業心也還不錯……”朱懷鏡見柳秘書長眉頭皺起來了,就換了口風,“這個同志要說不足,就是統籌協調能力可能差了些。佈置他一項工作,他可以很出色地完成,但要他出個什麼新點子,或者通盤考慮處裡工作,就有些顧不上了。”柳秘書長含蓄地一笑,說:“懷鏡,你小看他了,鄧纔剛的本事大得很哩!而且人品也好,一身正氣,嫉惡如仇。”朱懷鏡聽了這話,幾乎產生錯覺,以爲柳秘書長真的很賞識鄧纔剛。但他馬上從柳秘書長嘴角的笑容裡看出了一絲譏諷,便後悔自己爲鄧纔剛說話了。柳秘書長已不再關心這個話題,同他說起別的事了。
從柳秘書長那裡回來,朱懷鏡心情仍沒能平靜。鄧纔剛過來,向朱懷鏡彙報《財政論壇》一書的發行情況。朱懷鏡組織的領導幹部財源建設理論與實踐研究徵文活動搞得很像回事。大部分論文都在《荊都日報》上發表了,還組織評委評了獎,上上下下的領導同志皆大歡喜。過後又將論文結集出版,書名是請皮市長題寫了“財政論壇”四字。
再加上皮市長親自作了序,這書的發行自然方便了。這些具體工作都是鄧纔剛抓的,現在發行工作已結束。一算賬,年終發獎金是不愁了。朱懷鏡和顏悅色,直道老鄧辛苦了。
內心卻很同情這位可憐人。
中午,朱懷鏡去商場買了一牀水鳥被用作祭禮。然後趕去美術學院接李明溪。一進門,不及看見李明溪,先見地上攤着一副輓聯:慣看丹青知黑白,永入蒼茫無炎涼——朱懷鏡李明溪敬輓。朱懷鏡微微點頭,佩服李明溪。上聯單看字面,已很貼切了,更妙的是“知黑白”三字一語雙關,道出卜老的人格風範。下聯寫卜老仙歸卻不顯悽婉,也正合卜老的放達散淡。朱懷鏡看罷輓聯,擡頭搜尋一圈,才發現李明溪蹲在一個角落的書櫃邊,正望着他,怯生生的像見了陌生人。屋子裡依然是亂七八糟,似乎還散發着某種怪昧。朱懷鏡問:“明溪你沒事吧?”李明溪也不答腔,磨磨蹭蹭站了起來,問:“就走?”也沒等朱懷鏡答話,他便小心地疊起了輓聯,出門了。朱懷鏡替他關上門,跟在後面下樓。上了汽車,李明溪自言自語:“人這一輩子……”朱懷鏡想聽他是不是有什麼高論,卻聽不到下文了。
離卜老的家門口還有幾道鋪面,遠遠的就聽到哀婉的嗩吶聲了。佛事道場的嗩吶本不講究成曲成調,只是套着鑼鼓木魚,悠悠揚揚地伴上一兩聲,便天生的悽切,催人淚下。朱懷鏡感覺鼻腔裡酸酸的一陣發癢,不禁唏噓起來。孝男孝女們見朱懷鏡和李明溪二人前來弔唁,齊刷刷跪下,大聲悲號,哭聲震天。哭聲讓嗩吶聲一和,更是悲愴了。
朱懷鏡忙上前拉起孝男孝女們。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被拉起來之後,就同朱李二位握手,表示感謝。朱懷鏡便猜想這男子必是卜知非了。李明溪送上輓聯,朱懷鏡送上祭禮。
看熱鬧的鄰居湊上來看看輓聯,都說這字寫得漂亮。卜知非他看了輓聯,知道來的是父親生前要好的兩位忘年之交,便自我介紹了,再次感謝。請兩位到一旁坐下喝茶。朱懷鏡嘆道,“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卜知非掩淚道:“父親一輩子吃盡苦頭,可他性子隨和,樂觀開朗,從來不跟自己過不去。想不到最後還是抱恨而去。”朱懷鏡不明就裡,問:“卜老還有什麼大願未了?”卜知非說:“你不知道,我老父親早年接過人家一幅古畫來修補,後來就一直沒見那人來取。那是清代石濤的一幅畫,叫《高山冷月圖》。
據父親說,這是石濤的一幅佚畫,很珍貴。時間一晃就四十多年了,父親一直替人家保存着那幅畫。老人家說這是人家的東西,絕不可以據爲己有。父親只把這畫給我看過,全家上下再沒有別人知道家裡有這東西。不曾想,一個禮拜前,這幅畫突然不見了。父親當天就臥牀不起了。在牀上病懨懨地什麼東西都不肯吃,睡了七天,就閉眼去了。父親也沒別的話同我說,只在臨終前對我說了一句話:人生在世,知是易,知非難啊!想我父親給我起了這麼個名字,自有他對人生的看法。可惜我天生愚魯,慧心不夠,很讓父親失望。”
靈堂是在雅緻堂前面臨街搭起的一個棚子。荊都尋常人家老了人,都是這樣在自家門前搭個棚子做靈堂,這似乎也成一種風俗了。雅緻堂自然是歇業了。靈堂正面大書“當大事”三字,兩旁輓聯寫的是:仙翁御風西去,荊水無語東流。卜知非見朱懷鏡和李明溪在看上面輓聯,忙說:“這是我自己湊的兩句,不好。兩位先生送的輓聯才合父親平生志行,我馬上叫人把先生送的輓聯換上。”朱懷鏡見李明溪不做聲,就說:“換倒不必,掛在旁邊就是了。”卜知非硬是客氣,叫人過來,將原來的輓聯取下來掛在一邊,把李明溪寫的輓聯掛在靈堂正面。朱李二位陪卜知非說說話,無非是些安慰話。李明溪始終不怎麼說話,總是望着卜老的遺像。朱懷鏡見卜知非一家都把他和李明溪看作貴賓了,就覺得老是坐在這裡不方便,給人家添麻煩,便問:“老卜,你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只管說就是。”這本是要告辭時說的客氣話,不曾想卜知非真有事要幫忙,說:“朱處長,有件事看您能不能幫個忙。我今天上午去了殯儀館,盡是麻煩。我們不在他們那裡設靈堂,只是佛事道場完了之後送去火化,他們卻硬是要我們租靈堂。其實也無所謂租不租,就是要我交錢。光是這租金還好說,還有更不講理的。我母親也葬在殯儀館的公墓裡,我們想把父親同母親合葬,這是老人家的心願。我們想自己請人施工,他們說這也不行,得交兩萬多塊錢。還得在他們那裡租花圈、買小白花。全按殯儀館說的辦,包括老人化妝費、火化費等,得花五六萬。這些都是他們明文規定要收的。那些人態度才叫惡劣,簡直就是閻王爺派來的人。他們說,你這錢硬是要交的,這是釘子釘了的。說實在的,花幾萬塊錢我們也不是花不起,只是這事想着氣不順。這要是普通百姓怕是連死都死不起了。”
朱懷鏡猛然想起殯儀館那片也是宋達清他們局裡的管區,就試着掛了電話,細說了情況。宋達清不一會兒就打來電話,說事情擺平了。朱懷鏡說了感謝。卜知非聽說事情真的辦妥了,自是高興,臉上有了笑容。可畢竟這不是笑的時候,馬上就平靜了臉,說着很懇切的感謝話。朱懷鏡就說時間不早了,下午還要上班,告辭了。卜知非起身再次同二位握手,謝謝謝謝,拱手不迭。
快下班的時候,方明遠進了他的辦公室說:“這幾天想見你都沒時間。沒事,只想同你扯扯白話。”朱懷鏡便遞煙,心想方明遠一定是知道他要提拔的消息了。果然方明遠神秘一笑,說:“朱兄,你又有好事了,祝賀你啊!”朱懷鏡搖頭笑道:“謝謝方兄弟。我朱某能有今天,都是仰仗兄弟你提攜啊。”方明遠擺手道:“哪裡啊,你要謝就得謝皮市長。皮市長對你可是非常器重啊。我聽他同柳秘書長多次說到你提拔的事。當時不太明朗,我不方便同你講。”朱懷鏡聽得出,方明遠明着是爲皮市長賣人情,其實也是在爲自己表功。他指着方明遠笑道:“原來方兄對我也留一手啊!”方明遠話鋒一轉,“今後朱兄就是我的領導了,你得多多栽培我纔是啊。”聽了這話,朱懷鏡明白方明遠心裡不太熨帖,只是不太好說。兄弟兩人,如今朱懷鏡要升了,他自己雖是皮市長秘書,卻仍是副處級。也許說不上嫉妒,但心裡至少有些酸溜溜的吧。朱懷鏡自己清楚,他的時來運轉,的確是因爲皮市長的看重,而這一切都同方明遠有很大關係。他不便明着安慰方明遠,這樣倒像看出他心理不平衡似的,就說:“我兩兄弟就別說客氣話了。
我知道你的後勁比我足,你纔是可爲大用的材料。我呢?勉強混個廳級,沒大出息的。”方明遠卻嘆了聲,說:“唉,官場兇險,這官當也好,不當也好。跟你說個絕密,財政廳的投資公司,出了大事。投資公司的經理昨天已被收審了,據說所有廳領導都會牽進去。財政廳的班子,這回只怕要一窩端了。”
朱懷鏡也不怎麼吃驚,如今聽誰出了事都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只是財政廳的藍廳長資格很老,在市裡領導面前很有面子,真扳得他動?便說:“我同藍廳長工作聯繫多,知道他關係很硬。他同司馬市長在一起,簡直是兄弟一般,他同皮市長也不錯。”方明遠道:“他同皮市長只是工作關係,同司馬倒是私交不錯。”朱懷鏡聽出些弦外之音來,卻不便點破。他斟酌了一下措辭,旁敲側擊:“皮市長對這案子態度如何?”方明遠說:“皮市長態度堅決,說要一查到底。”朱懷鏡暗自揣度,皮市長說的一查到底的底,大概就是司馬副市長了。兩人因了這個話題感嘆了一陣子,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裡,見兒子躺在沙發上睡着了,不見香妹。去廚房一看,冷鍋冷竈。再去臥室,卻見香妹和衣睡在牀上。朱懷鏡一驚,怕是香妹病了,去摸香妹的臉,看燙不燙。
沒曾想香妹一把扒開他的手,身子往裡面背過去了。朱懷鏡就知道香妹一定是爲着什麼事生氣了,問了好一會兒爲什麼,香妹才嗚嗚地哭了起來。朱懷鏡更是慌了手腳,心想一定是他同玉琴的事讓她知道了。其實他早就料到,這事遲早香妹會知道的,也不太緊張,坐在牀邊等死,只是腦子裡一片空茫。香妹哭了好一會兒,才抽泣着說:“你天天說忙,我也就信你的,由你早出晚歸,由你整夜整夜在外面混。你倒好,居然在外面玩起妓女來了!”
朱懷鏡知道香妹並沒有發現他同玉琴的事,放心了說:“你說話得乾淨些!”香妹一把坐了起來,指着牀頭櫃:“你做都做了,還說我說得不乾淨!”朱懷鏡拿起牀頭櫃上的一張名片一看,原來是那天晚上在天馬娛樂城玩的時候,那位李靜小姐留的。他想惹禍的就是名片背後印的兩行字:當您懷念這個夜晚,請您Call我。這也不好怎麼解釋。
看着這兩行字,人家真會以爲他同那女人有過怎麼樣一個夜晚了哩。朱懷鏡沉默一會兒,說:“我只想告訴你,我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信不信由你。”朱懷鏡不再多說,去廚房下面條。麪條做好了,拉兒子起來吃,給香妹端了一碗到牀邊去。香妹卻仍不起牀,暗自向隅而泣。朱懷鏡噝噝噝噝吃完了麪條,想起自己畢竟同玉琴有那事,而且曾在桑拿房裡做過那事,自覺愧疚,心裡有些不忍了。於是又去臥室勸香妹。香妹再拗不過了,伏在男人懷裡嗚嗚地哭出聲來。朱懷鏡清楚,只要香妹願意伏在他懷裡哭了,和解就到了八成了。他便不停地撫摸着女人的背,說着解釋和寬慰的話,只是沒有具體說出名片是怎麼回事。他想要是說穿了,就把男人們平時在外面取樂的法子和盤托出了,事情就更麻煩了。直到夜深了,香妹才沉沉睡去。
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了他們。香妹接了,遞給朱懷鏡,說是個男的找你。朱懷鏡想是誰發瘋了這麼晚電話來?拿過電話一接,見是李明溪。心想果然是個瘋子,口上卻不好說。“明溪呀?什麼大事?”李明溪說:“……我怕……”電話突然斷了,傳來嘟嘟聲。
聯想起李明溪發抖的聲音,這電話的嘟嘟聲就顯得很恐怖。香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張大眼睛望着他。朱懷鏡說:“是李明溪,我得去一下。”
朱懷鏡開車直奔美院。這時街上車輛稀少,車開得快,三十分鐘就到了。他飛快地爬上李明溪的宿舍樓,敲門喊道:“明溪,我是懷鏡。明溪,我是懷鏡。”一會兒,門開了,卻沒有開燈,裡面黑洞洞地嚇人。朱懷鏡摸着門框邊的開關,開了燈,只見屋子中央堆着一堆卷軸,卻不見李明溪。“明溪!明溪!”朱懷鏡叫了好幾聲,李明溪才從門背後慢慢拱了出來。他穿得單薄,雙手抱肩,渾身發抖。朱懷鏡關上門,問:“出了什麼事了?”李明溪沒答話,指着地上的卷軸,說:“這些畫,你拿去,替我保管。”朱懷鏡被弄得沒頭沒腦,問:“爲什麼要把畫讓我保管?”李明溪眼睛四處一睃,“老有人想從窗子上爬進來。”朱懷鏡想李明溪只怕是快瘋了。他叫李明溪坐到牀上去,披着被子。李明溪的眼睛要麼躲躲閃閃,要麼呆滯地望着某個地方不回神。不時說出一兩句分不清東西南北的話。朱懷鏡陪着李明溪坐了好一會兒,快凌晨五點了,說了些安慰話,起身要走。李明溪突然非常可憐的樣子,說:“把這些畫帶走吧。”朱懷鏡想了想,只好依他的,答應代他保管這些畫。他來回摟了三趟,才把地上所有的卷軸搬到車上。
李明溪也不幫忙,只是一動不動坐在牀上,兩眼傻乎乎地望着朱懷鏡進進出出。
過後幾天,朱懷鏡常打李明溪的電話,總沒有人接。他真擔心李明溪出事了,可他白天工作忙,脫不了身,晚上又有應酬,想去美院看看也沒時間。直到星期六,朱懷鏡邀了玉琴一道去看望李明溪。他甚至怕一個人去那裡了。兩人趕到李明溪宿舍敲了半天門,不見有人迴應。過會兒來了一位老師模樣的男人,奇怪地問:“你們找誰?”聽說是找李明溪,那人越發奇怪了,問:“你們是他什麼人?他瘋了,送進瘋人院了你們不知道?”朱懷鏡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卻仍是吃驚不小。玉琴臉都嚇青了,嘴巴張得天大。
朱懷鏡很客氣地對那人說:“我倆是李明溪的朋友,我是市政府的。我想見見你們學院領導,請問怎麼找?”那人說了。
朱懷鏡又問院長貴姓?那人說叫汪一洲。朱懷鏡知道汪一洲,只是從來沒有把汪一洲同院長聯繫在一起。上次同李明溪一道舉辦畫展的就有汪一洲,在朱懷鏡的印象中,汪一洲不過就是對李明溪心存嫉妒的一位老畫家而已。
朱懷鏡同玉琴很快就找到了汪一洲的宿舍。汪一洲招呼兩位坐下,倒了茶,放在兩人前面的茶几上,說:“李明溪是個怪人。我沒想到他還有朋友,還是市政府的朋友。”朱懷鏡說:“有位老師說他瘋了。”汪一洲搖搖頭,嘆了一聲,說:“前天把他送到精神病醫院去了。他平時就太怪僻了,幽閉,固執,傲慢,同事們他誰都瞧不起,整個人就像幽靈似的飄來飄去,不知道早晚,不知道冷熱,不知道飢渴。每次上課都要學生去叫他,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課。這幾天狀態更糟了,日裡夜裡不停地在校園裡走來走去,縮頭縮腦,走幾步一回頭,賊虛虛的。有些女生見了他都怕,躲都躲不及。我在這以前找他談過幾次,想開導他。但都是我一個人說,他望都不望我。朱處長,我有責任啊,政治思想工作沒做好。”
“哪裡啊,汪院長不必這樣,他要害瘋病,別人再開導也是沒有用的。”朱懷鏡覺得好笑,心想一個人要瘋了,同思想政治工作有什麼關係?朱懷鏡自己是官場中人,這些話聽官場人說說倒還順耳,出自一位畫家之口就有些不是味道了。“真沒想到他會瘋。
我平時只知道他這人怪,與衆不同,沒想到會這樣。前不久雅緻堂的卜未之老先生過世,他還寫了副很不錯的輓聯哩。”汪一洲道:“那也是個老瘋子。他一個裱畫的,不過就是個匠人,卻對畫壇指手畫腳,任意臧否。”朱懷鏡聽着很是尷尬,心裡就不太喜歡這人,不想多坐了。汪一洲卻還有說話的意思,道:“朱處長,高校日子不好過啊,經費緊張,教師的醫藥費保證不了。像李明溪這樣,一人住院,要用掉好些人的醫藥費指標。
我這院長不好當啊。”朱懷鏡知道麻煩來了,說:“你這學院是中央財政負擔的,市裡顧不過來啊。”汪一洲卻笑道:“也希望市政府關心關心啊。”朱懷鏡怕這人難纏,直話說了:“汪院長,你可以向市政府打報告。我可以幫你遞遞報告,這個倒可以做得到。”汪一洲忙拱手錶示感謝。朱懷鏡先站了起來,免得再自找麻煩,然後說:“打攪汪院長了。我們現在就去精神病醫院看望一下李明溪。我這朋友在荊都無親無故,還望你多多關心啊。”汪一洲點頭說:“自然自然,這也是我的責任啊。”
朱懷鏡平生第一次到精神病醫院,見這裡的病房幾乎同牢房差不多,鐵門鐵窗,寒氣森森。這間病房裡有六張病牀,牀上的病人或坐或躺,見了穿白大褂的醫生,如見不祥,抖抖索索,有的竟鑽進被子裡去了。病人都穿着白底藍條號衣,朱懷鏡看得眼花,一時看不清李明溪是哪一位。醫生指一下最裡面背朝裡躺着的那位,說那就是李明溪。
朱懷鏡問可不可以進去。醫生說行,但得讓他陪着。於是醫生走前面,朱懷鏡同玉琴緊隨其後。玉琴到底有些緊張,死死抓着朱懷鏡的手。
朱懷鏡叫道:“明溪,明溪!”李明溪卻紋絲不動。朱懷鏡便伸手將李明溪的身子扳了過來。李明溪目光癡呆,不知道望人,只死瞪着天花板。朱懷鏡拉起李明溪的手搖了搖,伏下身子望着他的眼睛說:“明溪,我是懷鏡。你沒事的。”李明溪像是突然清醒了,“懷鏡?快幫幫我。汪一洲對公安局的說我瘋了,把我關到這監獄裡來了。我這裡有份狀子,我一定要告倒汪一洲。”李明溪說着就爬了起來,在枕頭、牀鋪下面亂翻一氣。翻了好一會兒,李明溪歪起了頭,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頹喪地耷下腦袋。醫生扶着李明溪躺下,示意兩位出去。
出了病房,醫生說:“這個病人從進來那天起就是這個症狀,時不時又東翻西翻說要找狀子,要告誰告誰。”朱懷鏡問:“他是不是真的病了?”醫生覺得這話問得奇怪,笑了起來,“這會有假?你不是看見了他的表現?什麼公安局呀,監獄呀,告狀呀。”朱懷鏡謝過醫生,仍是放心不下,便只好打着市政府的牌子,找了醫院院長,請求他們好好關照李明溪。
最近,辦公廳裡的處長們見了朱懷鏡,都會悄悄拉着他神秘地說:“請客呀!”朱懷鏡不好多說,只是笑笑,或說:“請多關照。”他當然要客客氣氣,到底心裡把握不大,便有意無意到一些處室串串。這天上午,他從劉仲夏那裡出來,正好碰上韓長興。
韓長興一把拉住他,要請他去辦公室坐坐。朱懷鏡本不想去他那裡坐的,因爲韓長興是烏縣老鄉,不管怎樣都會投他一票的。可韓長興卻說出一段公案來:“告訴你,這次在縣裡聽說了一件事。七月份,烏縣發生了一次交通事故,當時這事處理了,沒事了。沒想到這回被人捅出來了,原來是縣裡爲了迎接皮市長下去視察工作,把街上的瘋子叫花子用汽車往外地送。不巧,車在路上出事了,人全摔死了。這次上頭派人下來追查,縣裡的領導都推說不清楚這事。只有管民政的應副縣長說幾個縣領導議過這事。這下好了,大家都說不知道這事是怎麼辦的,只有應副縣長知道,責任就落到他頭上了。地委書記吳之人專門找應副縣長談了話,叫他以大局爲重,暫時受點委屈,保證應副縣長一年之後官復原職,並且今後不影響提拔。應副縣長反覆考慮,覺得自己再怎麼也拗不過組織,就硬着頭皮認了。這樣一來,往外地遣送流浪者就是應副縣長一個人擅作主張了。這下他的麻煩就大了,弄不好還要判刑。”
朱懷鏡暗自吃驚,卻不動聲色。那位應副縣長朱懷鏡也很熟悉,知道這人還算正直,只是太沒心計了,這人淪作替罪羊,也在情理之中。朱懷鏡不得不佩服張天奇的手段了。
朱懷鏡串了幾個處,仍回到自己辦公室。電話響了,是汪一洲打來的,說剛接到精神病醫院電話,李明溪跑了。朱懷鏡急壞了,忙直奔了精神病醫院。問了情況,院長說,李明溪要小便,一位醫生陪他去了廁所。哪知那位醫生去了廁所,自己卻想大便了。他就交代李明溪小便完了之後別動,自己就蹲下去了。等他大便之後站起來,發現人早沒了。去病房一找,哪裡有人?朱懷鏡馬上去了美院,汪一洲很是自責的樣子,說:“我們有責任啊!我本來想派個人陪護的,醫院說用不着,我們也就不堅持了。唉!”朱懷鏡問:“學院採取什麼措施找人了嗎?”汪一洲說:“我正準備同幾位副院長研究,派一些教師出去尋找。過幾天就放寒假了,到時候我們可以考慮多派些人出去。”朱懷鏡聽着心裡就有火,人命關天的事,他還在溫開水泡茶慢慢來!朱懷鏡儘量剋制自己,說:“汪院長,我建議你們馬上同派出所聯繫一下。我去李明溪房間等候他,說不定他自己就跑回美院來了呢。”汪一洲支吾幾聲,說:“這個……是這樣的朱處長,我們學院住房緊張,李明溪住院了,我們把他的房子暫時空出來讓一位教師住了。”朱懷鏡終於忍不住了:“汪院長,這就不對了。李明溪是你們的教師,要是他知道自己離開一段,房子就被人家住了,不瘋都會瘋!”汪一洲說:“只是暫時借,等他出院,馬上還的。我當初就說這樣做不太妥當,但幾位副院長說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也就依了大家意見。”朱懷鏡心想面子反正撕破了,就更加嚴肅說:“汪院長,李明溪是市裡很重視的青年畫家,皮市長對他相當賞識。我當天就把李明溪的病情向皮市長彙報了,他當場指示,一定要好好爲他治病。現在他人丟了,你們把他的房子佔了,就不對了。請你安排住在裡面的老師搬出來。我晚上再來。”汪一洲自然有所顧忌,便答應說:“我去做做工作,讓那位教師搬出來。你晚上來我這裡取鑰匙吧。”
朱懷鏡自己晚上一個人傻等在那裡也沒意思,想來想去只有曾俚可以陪他了。便先打了電話去,曾俚才知道李明溪瘋了,很是惋惜。兩人開門進了李明溪的房間,見裡面是剛搬過家後的常見景象,遍地垃圾。也不知汪一洲他們把李明溪的傢俱搬到哪裡去了。
朱懷鏡突然想到,汪一洲擅自打開李明溪的門,或許另有所圖,只怕是打他那些畫的主意。朱懷鏡找了兩張凳子,擦乾淨了,兩人坐下,不知說些什麼纔好。遍地的垃圾在灰暗的燈光下有些面目猙獰,朱懷鏡的腦海裡生出許多恐怖的幻象。時間不早了,朱懷鏡顯得很焦慮:“明溪能到哪裡去呢?”曾俚說:“明溪是不會回到這裡來的。人能夠瘋是福氣。他是爲了逃避而出走,再不會自投羅網了。”朱懷鏡搖頭嘆道:“我想明溪即使瘋了,也成不了一位幸福的瘋子。他只會成天想象自己被某種不明不白的邪惡追逐着,沒日沒夜地逃,直到耗盡生命。”朱懷鏡不時地看手錶,心裡爲李明溪擔憂。已是初冬了,這會兒也許李明溪正佝僂着、抖索着,在荊都的某個黑暗骯髒的巷子裡狼顧而行吧?曾俚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垃圾的黴味被揚了起來,在屋子裡瀰漫着。
此後的日子,朱懷鏡擔心着李明溪,時常向汪一洲過問他是否回來了。但始終沒有李明溪的消息。
然而李明溪的失蹤也並沒有妨礙朱懷鏡平日裡的好心情。畢竟他快提拔了,春風得意的感覺讓他總覺得有什麼好事情要同人家說。有時碰上熟人,他會情不自禁地叫住別人。可當他同人家熱情地握手時,卻發現沒什麼可說的,便毫無意義地彼此寒暄。經過了這麼幾回,他就交代自己沉着些,免得讓人家看着是得意忘形了,或是在有意籠絡人心。幸好他及時調整了自己的心態與表現,不然洋相就出得更大了。原來,他怎麼也沒有料到,在處長會上投票時,他的得票沒有過半數。提拔落空了。投票結果是第二天柳秘書長找他談話時告訴他的。“你要正確對待,懷鏡同志。你的工作不錯,領導心裡有數。千萬別因爲這事影響情緒影響工作啊。”柳秘書長說了許多勉勵的話,朱懷鏡虛心聽着,真誠地點頭。可他內心的感受真的沒法形容。
朱懷鏡從柳秘書長辦公室出來,碰上好幾位處長。他沒事似的同人家打招呼,心裡卻感覺自己正是被這些人愚弄了。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哪些人沒投他的票,可在這種特殊的心境下,碰見誰就覺得誰假惺惺的。他回到辦公室,泡了杯濃茶,喝得嘩嘩響,滿頭冒汗。一會兒,韓長興敲門進來了,坐下來,望望門外,低聲氣憤地說:“他媽的,有人就是嫉妒!說你是皮市長的二秘書!”這倒是朱懷鏡不知道的。這機關大院,誰都想削尖了腦袋往市長們那裡鑽,可又誰都看不慣天天圍着市長們轉的人。
知道有人嫉妒他同皮市長的交情就行了,朱懷鏡不想同韓長興多說這事,就說了幾句客氣話,把他打發走了。
剛送走韓長興,裴大年來了。朱懷鏡說:“貝老闆,恭喜你。”裴大年把門輕輕掩了一下,坐下說:“公司進入市裡重點扶植的十大民營企業名單,今天我是專程來感謝你的。”說着就從包裡拿出一個大信封,往朱懷鏡桌上一丟,輕聲說:“別說多話,收起來收起來。”朱懷鏡很爲難的樣子,微微一笑,半推半就,一手扯開抽屜,一手輕輕一扒,就將信封扒了進去。裴大年這就笑得更加義氣了,說:“好兄弟,這就是好兄弟。”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兩人喝茶抽菸扯談一陣,裴大年就告辭了。
下了班,朱懷鏡直等到辦公樓的人都走盡了,纔拿出信封,見裡面裝着五沓百元鈔票。不用數,這是五萬塊。他打開保險櫃,將錢往裡面一丟,正好壓着龍文的那個筆記本。朱懷鏡鎖上保險櫃,忍不住咬牙切齒一陣,內心升騰起一種快意,感覺就像報復了誰似的。晚上,朱懷鏡去了玉琴那裡。他今晚有些反常,幾乎通宵沒睡,要了玉琴三次。
玉琴依着他,每次都表現得歡快。事實上她直到最後一次才找到感覺,一邊嬌喘着叫道懷鏡你今天是不是瘋了。
此後好些天,朱懷鏡越想越憤然,總想找機會同皮市長說說自己提拔的事。可皮市長白天太忙,晚上單去說自己的事情又顯得唐突。朱懷鏡左思右想,覺得還是設法送點什麼去。可最近市裡發生了好幾起廳局級領導的貪污受賄案,皮市長在好些場合都強調了廉政建設問題。在這種氣氛下去皮市長家裡送禮,似乎不太妥當。他讓瞿林的哥哥種了些沒污染的優質大米,原來就是打算送給皮市長這些領導享用的。後來瞿林真的送了幾百斤來,朱懷鏡又覺得送不出手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起初想起來頭頭是道,過後一想就覺得好笑了。那幾百斤大米在朱懷鏡家陽臺的角落裡堆了兩個多月,沒有送出去一包。今天朱懷鏡反過來一想,送些不值錢的大米去,顯得隨便,算是個上門的好由頭。
只要他坐下來,皮市長說不定就會過問他提拔的事。
這天晚上,朱懷鏡知道皮市長沒有出去,扛着一袋米去了。小馬開了門,王姨聽得小馬叫朱處長,從裡面出來了,笑道:“小朱好久沒來玩了。什麼好東西?這麼一大包扛着,也不嫌累!”朱懷鏡把大米放下來,說:“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家表兄自己搞了個生態農業園,種的莊稼一概不用農藥、化肥,是真正的綠色食品。這大米是優質香米,我先煮着嚐了,味道還真不錯,就送袋來讓王姨嚐嚐,看怎麼樣。”王姨早滿面笑意了,說:“小朱比我兩個兒子懂事多了。”這時,皮市長書房的門開了,裴大年從裡面出來,說着打攪市長了。皮市長走在他身後,說道小裴好走。王姨也站起來招招手說小裴好走。
裴大年快走過客廳了,才發現坐在沙發上的朱懷鏡,忙站住了:“喲,是朱處長?”朱懷鏡說:“喲,是貝老闆?”兩人握手,客氣幾句。
裴大年出了門,皮市長回頭笑道:“懷鏡來了?”朱懷鏡笑着說:“來看看市長。”皮市長又問:“我總聽別人叫裴大年什麼背老闆。裴怎麼讀作背呢?”朱懷鏡便把裴大年忌諱別人把他的姓按標準字正腔圓讀出來的掌故說了。皮市長和王姨聽罷,哈哈大笑。
皮市長說:“懷鏡也心細。”王姨便把朱懷鏡送了袋優質香米來的事一五一十說了。皮市長聽了,非常高興。說了些別的閒話,皮市長果然就扯到朱懷鏡這次提拔的事了,說:“我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柳子風同志沒有把工作做好。”朱懷鏡說:“感謝皮市長關心。柳秘書長還是做了不少工作的。只是……說得不那個,機關裡有股不太好的風氣。”朱懷鏡說到這裡,有意停頓了一下,想看看皮市長有沒有興趣聽他講下去。皮市長卻很關心是股什麼風,“你說說看。”朱懷鏡這才說道:“有那麼一些人,對領導身邊的人有成見,總在一邊說三道四。說實話,我自己檢討,平時在市長您面前請示彙報很不夠,總是您有事叫我我纔到您面前露臉。這本是不應該的。可即使是這樣,也有人在背後說我閒話,給取了個外號叫二秘書。”皮市長一聽火了,臉都漲紅了,說:“什麼話?幹部就不可以同我皮德求接觸了?那我不要成孤家寡人了?真是荒唐!”王姨也在一邊說:“有些人真是吃了飯沒事幹,盡說些是非。”皮市長臉色很快恢復了常態,語氣平和:“懷鏡你放心,不要有思想包袱。你的事,我管定了!”朱懷鏡忙說:“感謝皮市長!不管怎樣,我一定努力工作,絕不給市長您丟臉。”
李明溪的行蹤始終沒有人發現,可因爲曾俚的一個長篇報道,李明溪成了名動一時的新聞人物。一時間,全國很多報刊都轉載了曾俚的大作《畫家之遁——一個童話的終結》。在曾俚的筆下,李明溪是一位傑出的青年畫家,筆凝古意,墨含春秋,畫風卓然。
畫家性情乖張,獨行特立,不伍流俗,嬉笑人生,終以癲瘋的方式使他痛苦的靈魂得到了解脫。曾俚給讀者留下了一個謎團:李明溪的大量畫作神秘地散失了,不知落入誰手。
同是這篇報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讀法。汪一洲琢磨這篇文章,總覺得曾俚在影射他,說他壓制和刁難李明溪,使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畫家被逼瘋了。可是曾俚筆法曲折,說不上有意攻擊誰,汪一洲只好吃了啞巴虧。可美院裡的多的是明眼人,深諳曾俚筆意所在,總在一邊議論這事。汪一洲苦惱幾日,想出一計,索性自己命筆,寫了一篇爲李明溪叫好的文章,找一個權威報紙發表了。這樣,至少外界以爲汪一洲對李明溪如何如何的猜疑可以消除了。汪一洲畢竟是畫壇耆宿,他的文章一出來,立即引得北京和外省幾位老畫家應和。吳居一先生對記者談了他對李明溪的評價,讚賞有加。吳先生乃當今畫壇泰斗,他論人論畫都可謂金口玉牙。於是,一批老畫家成了畫壇上的惜才若渴的開明先生。一些青年畫家則撰文作惺惺之惜,大有兔死狐悲之感。那些玩畫的藏家從大量文章中讀到的卻是投機和財富。李明溪的畫價格直線飈升。
朱懷鏡懷着幽默和欣喜的心境靜觀對李明溪的新聞炒作。他知道李明溪被炒得越焦越糊,他手中財富就會越大。但新聞畢竟是喜新厭舊,到了次年三月市人大會和政協會召開的時候,荊都的報刊上再也見不到李明溪的名字了。就連朱懷鏡也只是偶爾想起這位失蹤的朋友,猜想他這會兒是流落他鄉了?還是早已凍死在某個荒野了?
這是本屆人大和政協的第二次會議,沒有牽涉人事問題,本來可以開得很順利的。
不曾想,中途節外生枝,兩個會議都瀰漫着火藥味兒。異常氣氛首先是從政協會議上散發出來的。近來,政協主席張先覺同市人大主任李光同、市長皮德求的關係越來越微妙。
通常,人大會議比政協會議開得有氣派。人大代表住的賓館高級些,會議伙食豐盛些,發的紀念品也會多些。紀念品都是市裡的一些企業贊助的,這些企業的頭兒通常是人大代表。每次政協會議,委員們都會意見紛紛,覺得自己比人大代表低了一等。這次政協會議開到第二天的時候,就有委員聽說人大會議那邊今年發的紀念品更多,每位代表各有襯衣一件、領帶一條、皮鞋一雙、白酒兩瓶、香菸兩條。而政協會議這邊,已有着落的紀念品就只是每人白酒一瓶、香菸一條。於是,委員們在討論工作報告的時候,自然就對政協委員的地位問題表示關注了。當然,市一級政協委員,大多還算是有身份的,發表起意見來措辭溫文爾雅,似乎誰也不在乎一雙破皮鞋。而張先覺卻是明察秋毫,見微知著。於是,他臨時決定,在次日的大會上作了一次關於切實改進政協會風的講話。
張主席的開場白是高度評價政協多年來一貫堅持的好會風,要求大家繼續發揚。隨即提出了新的要求。首先是要求委員們認真開好會,堅持想大事議大事,積極建言獻策。最後話鋒一轉,強調堅持廉潔的會風,並約法三章:第一,不準超標準安排會議餐;第二,不準發會議紀念品;第三,不準安排高檔娛樂活動。張主席語言很有藝術,短短三十分鐘的口頭講話幾乎達到了煽情的效果,會場氣氛被弄得莊嚴肅穆。儘管張主席只是就會風講會風,委員卻是心領神會,明白他的意思是針對人大會議的,便對他的意見表示贊同了。所以從當天中餐開始,政協會議改革就餐方式,開自助餐。委員們各自拿着盤子、勺子、筷子,依次領取食物。大家的表情似乎有種崇高感,場面幾乎有些悲壯。早己運抵會議後勤組的紀念品,按照張主席的意見,全部物歸原主。預定的三個晚上娛樂活動也被取消了。
人大會議就被推到一個尷尬境地了。人大李主任感到很惱火,找到皮市長議這事。
皮市長意見,讓人大辦公廳去個領導,同政協協商一下。於是人大辦公廳王主任奉命去找政協周秘書長,建議政協會上紀念品還是照發,兩個會議平衡一下,發一樣的東西。
周秘書長說,關於廉潔會風的約法三章,是委員們提議的,主席會議表示同意,而且張主席也在會上宣佈了,不便再推翻。同政協的這次別開生面的政治協商沒有成功。李主任便再次找皮市長商量,說人大會是不是也不發紀念品算了?皮市長說代表們多是基層的同志,到市裡來開一次會不容易,還是照發吧。箇中曲折在政協委員們中間悄悄傳開了,一股義憤的情緒便在暗自生長着。義憤是針對人大的。委員們聽說人大會的紀念品照發不誤,便越加覺得政協廉潔會風的約法三章意義重大。某種不可名狀的氣氛在政協會上瀰漫着,幾乎有些羣情激憤了。各組討論的焦點便一次比一次更加集中到了反問題上,起初只是談一些現象,後來慢慢就點到具體的人和事了,甚至形成了政協議案。
事情就複雜起來了。本來,最近由於財政廳等單位案件的發生,反已經成爲全市的熱門話題。可人大會和政協會是要議大事,定大事的,不能開成反專題會議。
事先,爲了保證人大、政協會議按法定程序圓滿完成議程,市委領導專門研究過,決定“兩會”暫時迴避反問題。按照市委指示,人大和政協領導事先都吹了風,要求大家集中精力想大事,議大事,不要過多討論一些具體的個別的問題。宣傳部門早早就開始了配合,清潔熒屏,清潔報刊,只發正面報道,特別重點宣傳上次人大會和政協會以來各方面的重要成就。會議期間,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所議話題凡是涉及反的都不予報道。可是,會議開到第四天的時候,政協會議幾乎開成了反的主題會,而人大會仍是按部就班依照程序順利召開着。
朱懷鏡在人大會上服務。這天晚上,張天奇邀他去房間扯談。見面說笑一陣,張天奇輕聲道:“懷鏡,你受委屈了。有能力的人必然有人嫉妒,這是很正常的事。”朱懷鏡忙道了謝。自從上次朱懷鏡幫他了結向吉富貪污稅款案後,兩人見過幾次面。可每次兩人都只是邀幾位朋友湊在一起喝喝酒,對那件案子半個字都沒提及。張天奇在私下也沒對朱懷鏡說過一句感謝的話,就像沒發生過這件事。朱懷鏡有時想這也許正是張天奇的老道之處,可有時又覺得張天奇薄情寡義。他望着張天奇問:“張書記最近還好嗎?工作順利嗎?”張天奇微微一嘆,說:“還好吧。只是個別小人在搗鬼。黃達洪那個人,你是知道的,他現在只要回到烏縣去,隨便在什麼場合都會臭我。蔣偉這個同志也不講原則。他去烏縣任縣委書記是我推薦的,可是在對待黃達洪的問題上他沒有處理好。黃達洪說要回到烏縣投資,蔣偉就把他當財神菩薩了。黃達洪是在我手上被處分了的,他現在回去提出要讓縣委領導到縣界邊迎接要警車開道,蔣偉居然完全照辦。一個因打牌賭博被撤了職的公安局長,去深圳做了雞頭的人,卻讓縣委書記陪着警車開道在烏縣風風光光地兜了幾天風!也不知怎麼搞的上面居然還有人給黃達洪授警銜!他怎麼又成了市公安廳的幹部了?即便是落實政策,也得回烏縣去落實嘛!”
朱懷鏡知道黃達洪這人什麼事都做得出,卻沒有想到他居然要回烏縣如此風光一番。
朱懷鏡說:“黃達洪這人嘴巴子硬,不過就是說說而已。你又沒什麼事值得他說的,怕他幹什麼?”張天奇說:“我能有什麼事讓他說?只是幹部羣衆不明真相,會讓他攪亂了視聽。有些話他說得難聽,有些同志聽了很義憤哩。”朱懷鏡想知道黃達洪到底說了些什麼,可張天奇自己不說,他也不便問,就換了話題:“張書記,我有件事請你幫忙。
我老弟朱懷玉,在你手上被提爲鎮長。對他你是瞭解的。他如今當鎮長也有兩年多了,最近縣裡調整鄉鎮領導班子,能不能給他加點擔子,去哪個鄉鎮任個黨委書記。”張天奇笑道:“這個好說,我同蔣偉打個招呼就是了。不過話又說不死,蔣偉這人年輕,有點個性。我叫他堵一下黃達洪的嘴,讓他別再亂說。蔣偉口上答應得好好的,可能就沒有說。”朱懷鏡明白了,張天奇其實是想讓他出面同黃達洪說說。朱懷鏡知道自己是降不住黃達洪的,幹休所網球場工程黃達洪居然也伸手從中要了一筆,這就說明他把朱懷鏡並不怎麼放在眼裡。聽張天奇的意思,分明是在同他做交換。朱懷鏡心想這張天奇是隻有你幫他的,沒有他幫你的。要他幫你,你就得爲他做點什麼。爲了老弟的前程,只好同他做交換了。想了想熟識的人,只怕只有嚴尚明降得了黃達洪,而嚴尚明又只有皮市長降得了。真是一物降一物。朱懷鏡就問張天奇:“張書記你是管政法的,嚴尚明你很熟吧?”張天奇說:“熟是熟,但都是工作往來,沒有私交。”朱懷鏡說:“我有個建議,你看怎麼樣。黃達洪是個匪性很大的人,宜軟不宜硬。我想,乾脆你放下架子,我約嚴廳長、黃達洪,再來幾位朋友,吃頓飯。事先我把事情同嚴尚明說說,到了飯桌上,嚴尚明不用多說,只要點一下,黃達洪就明白了。”張天奇略作沉吟,點頭笑道:“這樣也好。黃達洪我也有好些年沒見面了,看他發達到什麼樣子了?我聽你安排吧。
你老弟的事你放心吧。蔣偉再怎麼有個性,用個把鄉鎮書記,我這地委副書記的話,他還是要聽的。”
說好了這事,朱懷鏡回了自己的房間。沒有事情了,正準備去玉琴那裡,有人敲了門。來的是魯夫。魯夫說:“朱處長,敲了你好幾次門了,你都不在。”朱懷鏡倒了杯茶給他,說:“我知道你大作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一定是有什麼事。”魯夫喝了幾口茶,搖了半天頭,才說:“朱處長,我是沒有辦法才找你的。袁小奇這人他媽的真不是東西!《大師小奇》你是看過的。當初他說得好好的,說付我兩萬塊錢稿費。可是,書出了這麼久了,幫他出了名,讓他財源滾滾,卻一分錢的稿費都不付給我。我知道他這次來開政協會了,想找找他。可他卻面都不肯見!這一次,他要是不給錢,就別怪我不客氣。”朱懷鏡大惑不解:“袁小奇如今是聲名顯赫的慈善家,怎麼會吝惜一兩萬塊錢?”魯夫冷冷一笑,說:“哼,慈善家!”聽魯夫這不屑一顧的口氣,朱懷鏡不禁有些興奮。他想從魯夫嘴裡知道些袁小奇的隱秘,便欲擒故縱:“你們兩位都是我的朋友,我雖然同他常打交道,但真正瞭解他只是從你書中。”魯夫道:“自古到今,書上的話有幾句是真的?袁小奇若是識相,我就手下留情,就讓他這個謬種流傳吧,不然我就實話實說了。”朱懷鏡發現魯夫說這話的時候,臉色紅都不紅一下。第一次見識到文人的臉皮也會這麼厚,朱懷鏡暗歎大開眼界:“你的大作《大師小奇》洋洋三十萬言,難道就沒有一件事是真的?”魯夫故作幽默說:“方塊字是真的。”朱懷鏡哭笑不得,發現這位魯大作家可能也是位病人。可魯夫馬上說了些比任何人都正常的話:“朱處長,我知道袁小奇現在同上上下下達官貴人都有聯繫,根基很牢。正因爲這樣,我如果放棄了沉默,會讓很多人難堪的。所以,還是煩你遞個話,讓他顧忌些。”魯夫臉上陰陽怪氣的。朱懷鏡頭一次意識到維護謊言也可以成爲衆多體面人的共同利益。袁小奇如果真的是一隻戳不得的紙燈籠,就連他自己也會陷入窘境:“魯夫先生,你理智些。我答應你,幫你去找找袁小奇。我相信袁小奇不會在乎一兩萬塊錢的。你千萬別急着發什麼文章說這說那,那樣對誰都不好。”魯夫說:“那好,就拜託朱處長了。”
魯夫起身告辭。朱懷鏡看時間,還早,才九點多鐘。好幾天沒去玉琴那裡了,真有些想念。可又想文人們多半有些神經質,說不定魯夫一覺醒來,猛然發現自己的形象很高大,用不着爲區區兩萬塊錢低三下四,乾脆他媽的呼喚真理算了。若是這樣,事情就糟了。反正不晚,去找一下袁小奇吧。
朱懷鏡到了天元,乘電梯直上八樓。樓道口有兩位保安站在那裡,攔住了朱懷鏡,問他找誰。朱懷鏡說找袁小奇。保安說對不起,袁先生說今天不見客人。朱懷鏡心頭早有火了,可同保安爭起來又失自己身份。他壓住火頭,自我介紹了。保安並不在乎他是市政府處長,只說對不起,我們對客人負責。朱懷鏡便有些忍不住了,正要發作,黃達洪走來了,老遠叫道:“朱處長,對不起對不起,我纔要下去接你哩。袁先生在等你。”兩位保安這才立正鞠躬,齊聲道歉。走在走廊裡,黃達洪告訴朱懷鏡,袁先生每次回來,都是熱門新聞人物,休息不成。沒辦法,只好在這裡包一層樓,請酒店的保安把關。朱懷鏡卻想,這都是屁話!人大會和政協會的住地都有公安人員負責保衛,來客都需登記,並不是誰都可以進去的。袁小奇不過是故作神秘,抖抖威風罷了。
門一開,見裡面客廳裡坐了好些人,有些是朱懷鏡見過的,他們是袁小奇的手下。
多是些新面孔,而且多半面呈兇相。袁小奇靠在沙發上笑道:“啊呀,朱處長,你好啊!”直到朱懷鏡快走近了,他才慢慢站了起來,握手道好。朱懷鏡剛纔在樓道口本來就不高興了,這會兒見袁小奇半天不起身,顯得怠慢,心裡越發恨恨的。便玩笑道:“袁先生的架子可是越來越大了,我差點兒都進不來了。”袁小奇搖搖手,朗聲一笑,“哪裡啊,朱處長真會批評人。我袁小奇能有什麼架子?對不起,這次一來就開會,沒有來得及拜訪你。我知道朱處長很忙,沒事不會來找我的。朱處長有什麼事?請指示。”朱懷鏡笑道:“說指示不敢。有個小事情,想單獨同袁先生說說。”袁小奇說:“好吧。
我也正好有事向你彙報。”袁小奇話音剛落,其他人就起身點點頭回自己房間了。袁小奇比剛纔客氣多了,親自爲朱懷鏡點了煙:“什麼指示?”朱懷鏡心想這袁小奇真是演技超羣,他也許有意要讓手下弟兄們知道,自己在政府官員面前是怎麼個架勢。朱懷鏡也就故意端起政府官員的架子,懶懶地靠在沙發上,慢吞吞吸了幾口煙,才把魯夫索稿費的事說了。袁小奇聽罷,鄙夷地搖搖頭說:“這些文人,難怪讓人看不起!爲了兩萬塊錢,搞得天搖地動。他早惹得我心煩了,如今又來煩你朱處長!”朱懷鏡不想同袁小奇討論文人如何,只把直話說了:“我的意思,就只是兩萬塊錢的事,給他吧,省得麻煩。”袁小奇說:“朱處長,不是我不給。魯夫的稿費由出版社付。魯夫又反過來找我。
一兩萬塊錢,我不在乎,可得有個給的理由。我不能因爲人家說我是慈善家,見人就給錢是嗎?幫助失學兒童,我給錢;幫助孤寡老人,我給錢;支援災區,我也給錢。可是魯夫這稿費不明不白,我不能給。”聽了袁小奇這番話,朱懷鏡明白了他的處世之道。
能給他帶來名利的錢,再多也給;否則,錢再少也不給。看樣子,只有對袁小奇曉以利害了。可又不能把話說得太露了,他考慮了一下措辭,說:“袁先生,俗話說,小鬼難纏。萬一魯夫什麼也不顧忌了,寫篇說壞話的文章到外面一發,皮市長面子上不好過的。
當領導的,最注意的就是影響。”袁小奇笑道:“我明白朱處長的意思。你是說怕魯夫寫文章說他自己那本書全是胡編亂造的?那他就寫吧。到頭來只會讓人家說他不是東西哩!我還可以站出來證明那本書的確是假的,我還可以去法庭告他把我描繪成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神漢哩!笑話!”
想不到袁小奇自己點破了這層意思,朱懷鏡便感覺這人原來骨子裡是個無賴。“袁先生,何必要把事情弄到這地步呢?對誰都不利。既然你說到這意思,我就說,書的真假,我不關心。我關心的是一旦魯夫在這事上做文章,同你有聯繫的所有領導、朋友都會陷入尷尬境地,當然也包括你自己。不瞞你說,我最關心的還是皮市長怎麼看這事。
所以,你還是付他兩萬塊錢算了。”袁小奇沉默片刻,終於鬆口了,“好吧,我就當看你朱處長的面子。”說罷就打電話叫來了黃達洪,讓他明天拿兩萬塊錢付給魯夫。袁小奇笑道:“朱處長,我很佩服你,爲朋友捨得出力。”朱懷鏡說:“袁先生,不是我討你的人情。要說朋友,你和魯夫都是朋友。但在這件事上,我是爲你考慮的。”袁小奇說:“謝謝你朱處長。”回頭又對黃達洪說:“達洪你十分鐘之後叫弟兄們過來,我們消夜去。我同朱處長還有話要說。”
黃達洪走了,袁小奇神秘兮兮起來,“朱處長,政協會上的氣氛不對頭,成天討論的是反,有件事是衝着皮市長的。今天下午有人講到皮傑的天馬娛樂城,說那裡是荊都最大的淫窩。我估計,明天會有委員提案的。我想找皮市長彙報這事,他忙,找他不到。”朱懷鏡吃了一驚,卻沒有表露出來,說:“有些人對領導幹部子弟經商有成見。
說句實話,平民百姓子女是人,領導幹部子女也是人。只興平民百姓子女做生意,就不準領導幹部子女做生意?其實天馬我去過,並不是外面說的那麼回事。對皮市長,我可以說是最瞭解了,他對皮傑是嚴厲有餘,關愛不多,從來沒有因爲他是自己的兒子就對他有什麼特別關照。領導幹部,不好做人啊!好吧,我向皮市長彙報一下。袁先生,我先替皮市長感謝你。”袁小奇說:“哪裡的話,皮市長對我很關心,對他忠心,是應該的嘛。朱處長,我們一起去消消夜吧。”
朱懷鏡想馬上去找皮市長彙報,便推說還有事,謝謝了。下了樓,見時間已是十一點了,他先打了方明遠的手機,問這會兒皮市長在哪裡。方明遠問有什麼事。朱懷鏡說這事不大也不小,電話裡不好說。方明遠想了想,讓朱懷鏡去荊園六號樓,他在樓下廳裡等他。朱懷鏡坐的士飛快地去了荊園六號樓。方明遠已在樓下等着了。兩人上去敲了門,開門的竟是陳雁,一身睡裝打扮。陳雁說道請進,完全是主人味道。走過門廳,才見皮市長穿着睡衣,正伏案批閱文件。陳雁給朱方二位倒了杯茶,進臥室裡去了。皮市長日理萬機的樣子,眼睛半天才從文件上擡起來:“懷鏡,什麼事這麼急?”朱懷鏡便把政協會上的情況細細說了。皮市長聽罷非常氣憤,“這個皮傑,盡給我惹麻煩!政協委員們提的意見是對的!荊都市區,應是全荊都的首善之區,怎麼能讓腐朽的生活方式如此大行其道?你們傳我的指示,今晚馬上封了天馬娛樂城,看到底問題有多大!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絕不姑息!”朱懷鏡和方明遠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纔好。皮市長站起來,來回踱了一會兒,站在客廳中央,緩和了語氣說:“這個問題不能過夜,今晚一定要處理。請你兩位連夜同公安部門聯繫一下。懷鏡不是同分局的宋達清同志熟嗎?要他親自督陣。你們去吧。”
兩人出來,去了隔壁方明遠的房間,商量這事怎麼辦。方明遠說:“皮市長對皮傑一向要求很嚴,這事今晚一定要辦的。這樣吧,我們先去天馬找皮傑,把他老爸的指示傳達了,讓他自己有個數。然後我們再去找宋達清,同他商量一下怎麼行動。”兩人便飛快地奔天馬而去。這會兒已是午夜十二點,娛樂場所的男男女女們玩興正酣。
第二天,關於天馬娛樂城被查封的消息在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中間傳播開了,而且差不多都知道是皮市長親自下令給公安部門的。對此事卻是各有各的評價。有人說皮市長是在演戲,做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樣子;有人說皮市長哪是在封天馬?而是在封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的嘴巴;當然也有人說皮市長敢於對自己兒子下手,鐵面無私,難能可貴。
不過說這話的多是頭上有一定職務的領導,也多是在公開場合。
但政協會上反的話題還是沒有壓下來,很快就傳染給人大會了。兩會的提案和議案很大一部分是有關反的,點到了具體部門或人和事。市政府一些手中掌有實權的部門幾乎成了衆矢之的。事態既然如此了,市委和市政府就該有個態度了。市委書記陳寅生和市長皮德求在人大會上專門就反問題講了話,全體政協委員列席了會議。
陳書記主要講了反的重要意義和市委反的決心。皮市長接下來講,按慣例首先自然要對陳書記的講話作簡要概括和高度評價,再講下去就很實在了,大家喜歡聽。皮市長說有少數領導幹部自律不嚴,見利忘義,見色起意。從最近發生的幾起領導幹部經濟案件看,有一條規律,就是人人都有情婦,有的甚至不止一個情婦。金錢總同美色絞在一起。要潔身自好啊,同志們!
不管怎樣,人大會和政協會還是要圓滿結束的。散會的當天,朱懷鏡約了嚴尚明、張天奇、袁小奇、皮傑、宋達清、黃達洪等在龍興大酒店吃晚飯。他事先同嚴尚明把張天奇的意思說了。嚴尚明同張天奇本來就有聯繫,免不了需要相互關照,便滿口答應從中撮合。朱懷鏡和張天奇、宋達清三人先到了,坐在包廂喝茶說話。玉琴專門出來陪着。
一會兒皮傑到了,見了宋達清,就玩笑道:“宋局長,辛苦你了,三更半夜的,還親自率領弟兄們去我們天馬檢查指導工作。”宋達清卻不好意思了,握着皮傑的手使勁搖了搖說:“對不起你了。你老爸也太認真了。要是所有領導幹部都像皮市長這樣,老百姓就滿意了。”皮傑很是生氣的樣子:“我也是老百姓啊,我就不滿意。做他的兒子,別想撈什麼好處!全家人都得夾着尾巴做人。我算是遵紀守法的了,可我老爸還總是動用專政工具來對付我。”皮傑這話又讓宋達清手足無措了,只知嘿嘿地笑。
袁小奇和黃達洪到了。黃達洪一進門,來不及介紹袁小奇,先啊呀呀一聲,握了張天奇的手,說:“是張書記啊,你好你好!”張天奇也很是熱情,道:“達洪啊,早就聽說你發達了,果然氣派不凡。”看他倆場面上一來一往,不知情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們之間有過節。張天奇同袁小奇沒有見過面,朱懷鏡替他們介紹了。張天奇把手伸了過去,“久聞袁先生大名,幸會幸會。”袁小奇豪爽道:“張書記,你好你好。我們雖未見過面,可常聽朱處長說起你。”他說着就望望朱懷鏡。朱懷鏡便點頭而笑,很有面子。
袁小奇放下張天奇的手,恭請他先入座,“正好我同張書記的名字共着一個‘奇’字,最大的莫過於天,所以張書記是天奇,我袁某隻是小奇。託張書記的福了。”大夥兒一齊笑了。這時嚴尚明到了,進門就拱手致歉。大家都站了起來,請嚴尚明入座。相互讓了讓,最後請嚴尚明坐了首席,次者張天奇、袁小奇。其他各位隨意就座。各位帶來的司機安排在隔壁,另開了一桌。玉琴客氣着問問各位,就招呼服務小姐上菜。大家都說不喝白酒,便上了葡萄乾紅。
朱懷鏡舉了杯,感謝各位賞臉,請大家先乾一杯。自然有說乾的,有說不幹的。朱懷鏡就說頭一杯,幹了吧。嚴尚明今天爽快,一仰脖子幹了。朱懷鏡早幹了,亮着空杯子晃了一圈,說嚴廳長都幹了,我看誰不幹。大家只得幹了。嚴尚明聽着這話,心裡很受用,很風度地笑着。
喝紅酒,氣氛輕鬆自在些,隨意舉杯,隨意說話。喝了一會兒,嚴尚明愈加高興了,說:“今天正好是八位,算是八仙了。正好又有一位女士,梅總就是何仙姑了。”這話本不太幽默,可嚴尚明能有此等表現已很不錯了。大家笑了起來。朱懷鏡抓住這話借題發揮:“俗話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可我們這八仙之間要的是同舟共濟。對不對嚴廳長?”嚴尚明點點頭:“朱處長說得好。袁先生在外面沒有辦不了的事,若萬一在荊都碰上什麼麻煩,找我找小宋都行。張書記是地方大員,達洪常駐荊都,有事別客氣,你同張書記是老鄉吧?聽說你在他們那裡也有生意?跟你說,在若有碰上什麼不方便的,你只管找張書記,他是我的老朋友了。袁先生是你的老總,你自然要聽他的。在荊都你多聽我的,去若有你就聽張書記的,袁先生不會有意見吧?”黃達洪就專門舉杯同張天奇碰了,很是誠懇:“張書記,我黃達洪本是你一手栽培的,只怪我自己不爭氣,硬要出來闖江湖。今後要請你多多關照。”張天奇笑道:“達洪說到哪裡去了。你以後去若有就不要客氣,找我吧。”黃達洪雖是個土匪性子,但要是比他高一等的人有意思伸出一條腿來,他便什麼也不顧巴不得抱住粗腿往上爬。最老道的要數嚴尚明,假裝糊塗,只當什麼事都不清楚,就把兩人的過節輕描淡寫地化開了。朱懷鏡覺得很長見識,他原來想着這事很難處理的。
皮傑總是拿宋達清開玩笑,要他寫份彙報材料,向市政府詳細彙報那天晚上在天馬檢查的情況,看到底有多大問題。宋達清笑嘻嘻的,說天馬不照樣開業了嗎?早沒問題了,還用匯什麼報?嚴廳長便以叔輩身份數落皮傑,說你爸爸這是愛護你。你那裡要是真有違法行爲,下次不要宋局長去了,我親自帶領廳直屬大隊去。儘管嚴廳長臉色嚴肅,大家卻只當玩話來聽,都笑了起來。嚴廳長便也笑了。大家盡歡方散。
朱懷鏡送走各位,自己藉故留下了。玉琴有些怪他,去了房間,便生起氣來,“你呀,今天要不是請客,也不會來看我的。”朱懷鏡直喊冤枉:“我每天晚上都想來看你。
我一個人睡在荊園也是睡,何必不過來摟着個人兒睡?只是這幾天太忙了,每晚都忙到深更半夜。太晚了,又怕吵了你,就不來了。”玉琴不相信他這麼忙,問:“你以往都說會前忙些,真到開會了就沒事了。這回怎麼這麼忙?”朱懷鏡不便細說這次人大會和政協會的內幕和花絮,只假言敷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