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早早地趕到辦公室,打開水、拖地板、抹桌子。櫃子頂上那個瓷筒好久沒抹了,就取下來小心地抹着。不料他手一滑,瓷筒哐噹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稀爛。他頓時一身冷汗。這時柳秘書長正好進來,笑道:“碎碎平安啊。”朱懷鏡到底還是拘束,說:“可惜了。”柳秘書長不再同他說這事,只說:“我過會兒來叫你,帶你去財貿處,與同志們見個面。你就正式過去工作了。任命文件下了,你看見了嗎?”朱懷鏡還沒有見到任命文件,卻只好說:“哦哦,看見了。”又說:“我那天去醫院看了餘姨,她精神很好哩。”柳秘書長笑道:“謝謝你啊。”
柳秘書長一時沒有來,做不成事,又不能幹坐着。他猛然想起曾俚說的公共關係處理軟件的事,心想那的確是個絕招。他便找了個乾淨本子,心裡琢磨着皮市長和其他副市長,柳秘書長和其他副秘書長,在本子上寫着A1、A2、A3、A4……B1、B2、B3、B4……C1、C2、C3、C4。……他還沒來得及想到所有關鍵人物,柳秘書長同副秘書長覃原、人事處處長揭世明進來了。朱懷鏡忙同覃原、揭世明握手而笑。覃原是協助副市長司馬天聯繫財貿的,今後是朱懷鏡的頂頭上司。朱懷鏡早就想去拜訪一下覃原的,但文件沒下來,他覺得不方便。
財貿處在一辦公樓,走過去幾分鐘就到了。處裡的同志早接到人事處電話通知,已坐在會議室等着了。柳秘書長他們四人一到,財貿處副處長鄧纔剛忙站起來迎接,一一握手。柳秘書長坐下來,環視一圈,問道:“都在嗎?”鄧纔剛就說:“都到了,就五個人。當然加上朱處長,就六位了。”說罷就望着朱懷鏡客氣地笑笑。朱懷鏡忙拱手錶示了謙虛。揭世明先說了幾句,覃原接着說,柳秘書長再接着說。朱懷鏡看上去像在認真聽着,心裡卻在琢磨財貿處這些人。鄧纔剛是多年的副處長了,與他共過事的兩位處長現在都是廳級幹部了,朱懷鏡從知道自己將去財貿處任職那天起,就時常想也許自己在這裡幹得順不順,只怕還要看鄧纔剛是否配合。
柳秘書長說完了,要朱懷鏡再表個態。朱懷鏡知道這是程序,說是要說的,但不必多說。他不瞭解財貿處的情況,不便多說。再說柳秘書長和覃原也沒有時間聽你在這裡發表就職演說。會很快就開完了,柳秘書長同揭世明就告辭,同大家一一握手。朱懷鏡也同大家握了手,很客氣地對鄧纔剛說:“老鄧,我今天就請假吧,回那邊清理一下東西,明天正式過來上班吧。”鄧纔剛忙擺手道:“你是老一啊,哪有向我請假的道理?”兩人再握一下手,非常客氣。
朱懷鏡回到辦公室,並不想馬上就清理東西。他坐下繼續寫着各類關鍵人物的代號。
寫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寫好了。再認真檢查了一遍,把個別漏掉的補上,又斟酌了那些可去可留的人物。最後敲定,共有各個級別應該長期聯繫的關鍵人物二十八人。有些人物雖不納入名單,卻也應心裡有數。比如宋達清、韓長興這一類的人,當然不用他經常去拜訪,但得同他們保持必要的聯繫。有些事情大人物往往還辦不了,只能勞駕他們這些人幫忙。朱懷鏡又把哪天要拜訪誰,全用代號記在日誌上。先用鉛筆寫上,再作適當調整。最後認爲安排合理了,再用鋼筆填定。做好這件事,他將日誌本隨意往桌上一丟,又拿起來隨意翻開,就見每隔幾天,就有個日期下面標有A1或B3或C2之類奇怪的代號。
別人看到這些符號,會覺得莫名其妙。他不免有些得意,心想沒有電腦,他照樣可以擁有一個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一看手錶,早該下班了。他便將日誌本塞進抽屜,回家去。
走在路上,腦子裡就在默唸:A1皮市長,B1柳秘書長……
過後幾天,朱懷鏡便天天在應酬。先是綜合處歡送他,全處人聚在一起喝了一頓,柳秘書長應邀到場。他同柳秘書長碰着杯,心裡就自然而然想着B1,又想這次活動就沖銷他安排中的一次拜訪吧。什麼代號代表什麼人物,他早已記得滾瓜爛熟了。緊接着就是財貿處歡迎他到任,照例喝了一頓,覃原應邀到場。他當然也就想到這不妨算是拜訪了一次B2吧。不一定每次都由他主動上門拜訪這些人,像這類聚會,也可算作他的公關性“拜訪”,權且稱作準拜訪吧。不過準拜訪不宜太多,次數多了就得打折,就算三次準拜訪摺合一次正式拜訪吧。
朱懷鏡已去財貿處正式上班。這天下午,一到辦公室,電話鈴響了。朱懷鏡拿起電話筒一接,原來是韓長興。“祝賀你高升啊!我想請幾個兄弟慶賀一下,叫了幾個烏縣老鄉,你不一定認得,都是很好的朋友。還是放在龍興如何?”朱懷鏡當然也願去龍興。
放了電話,馬上就打了玉琴手機,說晚上有人請他去龍興吃飯。好幾天沒去玉琴那裡了,她有些不悅,朱懷鏡不說別的,只死皮賴臉地笑。
掛完電話,鄧纔剛敲門進來了。“哦哦,老鄧,請坐請坐。”朱懷鏡本想叫他鄧處長的,可一出口就成老鄧了。鄧纔剛說:“朱處長,我想把處裡的工作向你彙報一下。”朱懷鏡就謙虛道:“老鄧,財貿處在我是新課題,我現在腦子裡還是茫茫一片,不得要領。你先拿些文件、資料讓我看,過兩天我再向你討教如何?”朱懷鏡說的是討教,其實他是想自己什麼時候要鄧纔剛彙報,再讓他來彙報。鄧纔剛笑道:“朱處長別謙虛嘛。
你在縣裡是管過財貿的,這市裡財貿同縣裡財貿,沒有質的區別,只有量的不同。也好,我先找些文件送給你吧。不過有件事,要請你先定一下:就是處裡福利費問題。年關了,大家都望着哩。”朱懷鏡說:“我定什麼?我倆商量一下吧。現在賬上有多少錢?”鄧纔剛說:“只有八萬多塊。”朱懷鏡問:“往年你們都發多少?”鄧纔剛說:“這幾年都是發兩千。”朱懷鏡又問:“範圍呢?”鄧纔剛一時沒反應過來,頓了一會兒,說:“你是說發放範圍?處裡全體同志,加上覃秘書長。”朱懷鏡道:“老鄧,是不是考慮一下柳秘書長?”鄧纔剛說:“行吧。不過我們處多年都沒有這樣發過。”朱懷鏡笑了,說:“老鄧,這種事情,大家心裡都清楚,還是發吧。”鄧纔剛意識到自己剛纔的話多餘了,忙說:“我不是說不發哩。那麼,發多少?”朱懷鏡就這個這個了好一會兒,才說:“大家手頭都緊。我想,今年就稍微突破一點,每人發五千,你看如何?”鄧纔剛說:“你定吧。處裡每月都還得給幹部補貼兩三百,這個因素要考慮到。”朱懷鏡說:“找錢你有辦法。”鄧纔剛抓抓後腦勺:“哪兒啊……”
福利費的事就這麼定了。鄧纔剛不多坐,說去找找有關文件。一會兒,送了一疊文件過來,說先看看這些吧,他明天再找一些。朱懷鏡直說感謝了。朱懷鏡就想鄧纔剛這人心眼太實了,也不知叫處裡其他年輕人去找文件,硬是自己去找,難怪當了這麼多年的副處長。看了一會兒文件,韓長興就來電話,問是不是可以走了。兩人上了車,直奔龍興大酒店。
到了酒店門廳外面,朱懷鏡早瞟見玉琴在大廳裡望着他了,卻只當沒看見似的。兩人進了大廳,韓長興忙伸手同玉琴握手,說:“梅老總,好久沒看見你了。我有幾個朋友在這裡聚聚,請你關照啊。”玉琴說着歡迎歡迎,又同朱懷鏡淡淡地握了手,說:“朱處長你好。”韓長興望了望朱懷鏡和玉琴,驚訝道:“原來你們老相識了?我還想介紹你們認識哩。”玉琴說聲二位自便,就走開了。這時,電梯裡出來一位小夥子,左手拿着手機,派頭有些招搖,笑嘻嘻地叫道韓處長好。韓長興就介紹道:“這位是朱處長。這位是陳清業陳老闆,烏縣老鄉。”陳清業忙握住朱懷鏡的手,使勁搖晃,道:“久仰了,朱處長。請請,樓上請。”朱懷鏡就明白今天一定是陳清業做東了。很快到了三樓,出了電梯,陳清業一路請請,帶着朱韓二位往前走。路過蘭亭包廂,朱懷鏡心裡別是一番滋味。陳清業到了蘭亭斜對門的太白軒停下。朱懷鏡無意間瞥見玉琴從另一門電梯裡出來了。幾天沒見,感覺她站在那裡的樣子很有儀態,朱懷鏡就走過去說:“今天全是我們烏縣老鄉,你不必管。”玉琴說:“你氣色不太好,這幾天是不是很累?”朱懷鏡笑笑說:“只是應酬多。”玉琴擡手在他肩頭彈了彈,說:“去吧,有人望着你哩。”
朱懷鏡回過身來,見原來是陳清業和烏縣駐荊辦小熊站在走廊裡,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走過去,小熊忙迎上來握手。進了包廂,見還有三位先生,陳清業一一介紹,都是烏縣老鄉,在荊都做生意的。介紹完了,小姐遞上菜譜。陳清業請朱懷鏡點菜,朱懷鏡說:“不好意思,我有個壞毛病,從不點菜。”大家都在謙讓,韓長興就說:“乾脆讓小姐揀這裡有特色的菜報,誰想吃就說。”小姐便自然選最高檔的菜報了。每定下一個菜,陳清業就大聲說好。他越是大聲說好,朱懷鏡就猜想他越是心痛。朱懷鏡善解人意,忙拿過菜譜,說:“別總是上這些高檔菜。我來選幾個小菜。”他便做主定了幾個蔬菜。
菜點好了,就先喝茶。陳清業拿出名片盒,雙手遞給朱懷鏡一張名片。朱懷鏡自然也給各位遞了名片。他沒有給小熊名片,只說:“小熊有我的名片,就不用給了?”聽了這話,小熊便覺得自己是朱懷鏡老朋友似的,反倒覺得特別有臉面。其實朱懷鏡一直沒有記清他的名字,便說:“小熊,把你的名片還是給我一張吧。我昨天把電話號碼簿掉了,朋友們的電話全在上面。”小熊忙掏出名片遞上。朱懷鏡說道謝謝,看了看名片,原來小熊叫熊克光。
大家說什麼話都有些附和朱懷鏡的意思,聽他說電話號碼簿丟了,他們都說這最麻煩了,那些電話號碼,很多都是偶然收集的,可遇而不可求。見這場面,朱懷鏡自然明白他是今天的貴客了,韓長興成了陪襯。熊克光仍想表現自己同朱懷鏡關係不一般,乘他們說電話號碼簿的空兒,忙打斷別人的話頭,說:“朱處長,上次那事,很感謝你啊!張書記專門打電話來,要我好好感謝你。”朱懷鏡知道他說的是擺平皇桃假種案報道的事。這小夥子知道隱晦着說這事,還算老練。不過他說什麼張書記電話,就是自作聰明瞭。別人聽不出這話有什麼毛病,朱懷鏡聽得出。張天奇絕不可能親自給他熊克光打電話。他最多隻配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給他打電話。朱懷鏡當然不會讓熊克光沒面子,便順水推舟說:“小事一樁,張書記太客氣了。前幾天,他給我來過電話了。”兩個人客套着,話題又神秘,陳清業他們聽了就覺得高深莫測。他們雖然出來做生意了,到底還算烏縣子民,太知道張書記有多大了。而這樣一個人物,聽朱懷鏡口氣,就像他的老兄弟!老朋友!朱懷鏡在他們眼中更加非同凡響了。
菜還沒上,玉琴帶着一個男人來了,介紹說:“這位是我們三樓的餐廳經理吳先生。”又吩咐吳經理:“這位是韓處長,這位是朱處長,其他各位都是二位處長的朋友。
請你好好關照。”玉琴客氣幾句走了。不一會兒,菜就上來了。陳清業就說:“還是二位處長的面子大。我們平時在這裡吃飯,上菜沒有這麼快過。”酒喝的是酒鬼。陳清業舉杯說:“感謝兩位處長賞臉,特別是朱處長,我們幾個兄弟祝賀你高升。來,這一杯就幹了吧。”朱懷鏡不想多喝酒,就說:“我是沒有量的,就喝一小口吧。”朱懷鏡是貴客,大家也就不便勉強他。接下來,自然是各位依次敬朱懷鏡的酒,祝他官運亨通。
敬酒的人幹滿杯,朱懷鏡只幹半杯。但韓長興敬酒時,朱懷鏡幹了滿杯,說這是破例。
這一則讓韓長興覺得有面子,二則讓其他各位明白這中間的層次,讓他們明白有些界限畢竟是不可隨便逾越的。只有這樣,他們纔會對你敬而仰之。這是朱懷鏡多年行走官場的心得之一。
朱懷鏡同韓長興原先打交道並不多,這是頭一次在一塊喝酒,不知他的酒量。喝了一會兒,就知道韓長興的酒興很高,挨次同別人碰杯,話也多了起來:“朱處長,你,你不錯,皮市長賞識你,前程無量!”大家便齊聲附和。朱懷鏡聽着這話,內心很難堪,忙搖手說:“哪裡啊,各位都是人才。特別是韓處長,是辦公廳的資深處長,說話是很有分量的。”朱懷鏡這麼說,有謙虛的意思,也有爲韓長興護面子的意思。但韓長興卻來了牢騷,說:“有個屁分量!他媽的谷秘書長現在死了,我本不該說他。但這人也太沒味道了。我在他面前是當牛做馬,他家的什麼事我不把它安排得好好的?他對我怎麼樣?就連他家弟媳,一個字都不認得的,我都爲她安排了事做,讓她在西區十棟宿舍開電梯。她只需每天清早六點鐘把電梯喀嚓打開,晚上十二點鐘再把電梯喀嚓關上,一天工作時間不到一分鐘,工資照拿。可他姓谷的對我如何?”這些話太敏感了,朱懷鏡便舉杯說:“算了算了,過去的事了。喝酒喝酒。”大家便舉杯碰了,韓長興喝了酒,忍不住又說起這個話題:“朱處長,年齡是個寶,文憑不可少,能力當參考,關係最重要。
你是樣樣具備啊!我們烏縣,就靠你了!”
老鄉在一起喝酒,免不了就是這一類話。而這些話,任何一個外人聽了,都會覺得滑稽好笑的。韓長興話這麼多,做東的陳清業只好望着各位傻笑而已。朱懷鏡便主動同陳清業搭話,問他具體做些什麼生意。韓長興插言道:“這幾位兄弟,生意都做得不錯啊!陳老闆除了開公司,最近又搞了家酒店。”陳清業忙謙虛道:“一家小酒店,沒上檔次,今天不敢請各位去哩。下次請各位屈尊,去指導指導吧。兩位處長,我是個直爽人,說話不繞彎子。如今我們做生意,沒有靠山,不行啊!你錢再多,沒有幾個上檔次的朋友,別人就瞧不起你,你碰上麻煩就沒有人救你。如果你二位處長不嫌棄,我就投靠你二位了。”朱懷鏡不習慣別人這麼裸地說話,覺得臉上很不好過,連連打拱,說:“兄弟言重了。都是老鄉,在外地工作,走到一起不容易,互相提攜吧!”大家便齊聲說是是,互相提攜。越說越來興頭,其他幾位也都說要請朱懷鏡。他聽着自然高興。
但對這些人他不識深淺,不好貿然答應。再說也該稍稍拿一下架子,就說不要客氣,免了吧。可這幾位硬是要請他的客,說烏縣老鄉在市裡就你和韓處長最行得開,我們有事還要請你二位多關照哩!朱懷鏡怕的正是這關照二字。自己現在雖說有些開始走運了,但官帽子畢竟太小,不是所有事情都辦得了的。今後這些人要是有事無事找上門來,也是個麻煩。就只說有空多聯繫吧。於是大家都說多聯繫。又是敬酒不迭。這時,韓長興拍拍朱懷鏡的肩頭,附在他耳邊說:“你那老弟瞿林人很聰明,做事蠻不錯的。我有個想法,同你商量一下。”
因爲喝了酒,朱懷鏡腦子開始發木,猛然聽說瞿林,不知是說誰。但他猜想可能就是四毛。他真的一直不知四毛叫什麼名字,倒是知道他姓瞿。便問:“什麼好事?聽你的吧。”韓長興把身子再貼過來一點,很神秘的樣子,說:“我想讓瞿林來負責維修隊,現在的人馬,我準備全下了他的,再讓瞿林重新請人來。”朱懷鏡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問:“這樣合適嗎?”
“怎麼不合適?原來的人馬,全是谷秘書長的親戚。機關每年維修、小改造工程幾百萬元,賺頭很大。我包你老弟幹幾年就發大財。我怕什麼?我自己一不貪,二不佔。
瞿林又不是我的親戚。當然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你的親戚。這幾年谷秘書長不說別的,光是維修隊給他送的,就不知多少!”韓長興將頭緊貼着宋懷鏡,一副陰謀詭計的樣子,其實他的話誰都聽得見。朱懷鏡怕在場的人聽了這話不好,就輕輕說聲謝謝,再有意高聲說:“好好,韓處長,我們不談工作了,酒桌上不談工作,喝酒吧!”爲了表示謝意,他特地再敬韓長興一杯。碰了杯之後,韓長興卻端着酒杯半天不喝,豪氣喧天地說這說那。越發語無倫次了。朱懷鏡怕他再說什麼出格的話來,就撫着他的肩頭,很親熱的樣子,說:“韓老大,我們來日方長,再多的話,都放在以後慢慢說。現在你只喝了這杯酒。千言萬語,盡在杯中!”韓長興想再說句什麼,頓時覺得口訥,只好嘿嘿一笑,一仰脖子喝了這杯酒。朱懷鏡見韓長興的酒已不行了,心裡也想着玉琴,就說:“大家酒都差不多了,今天很高興,到這裡?”陳清業望望朱懷鏡,又望望一塌糊塗的韓長興,點頭會意,說那就謝謝各位了。等陳清業買了單,朱懷鏡就同他們一一握手致謝,再一同乘電梯下樓送韓長興上了車。
朱懷鏡在酒店外邊有意兜了幾圈,再去玉琴那裡。兩人一起往外走,進了電梯,正好沒人,朱懷鏡早忍不住了,抱着玉琴親了起來。可剛下一層樓,電梯停了,兩人忙分開了。卻聽得一位男人在抱怨保齡球館吵死人。出了電梯,玉琴說:“我們保齡球館設在十樓,的確不妥。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看來九樓只好當寫字樓出租了。酒店生意不好做啊。荊都什麼事都是一窩蜂,前些年酒店沒有桑拿浴不行,現在酒店光有桑拿浴,沒有保齡球也不行,客人就說你這裡沒有檔次,生意就不會好。唉,懷鏡,最近老雷和我商量,我們還是下決心把塑料廠的地徵一塊過來,專門搞個娛樂城。要不然,我們酒店前途成問題。你現在可真的是我們的領導了,要關心我們酒店哩。”宋懷鏡笑道:“我倆還是公私分明吧。這個事,就由雷老總同我說。我光給你出個主意,你們以主管部門商業總公司的名義,就徵地問題,向市政府打個報告,我再幫你們找皮市長,找國土局、經委、城建等有關部門。”玉琴道:“那好,就這樣吧。我倆不談公事了,只談我倆的私事。”她說到“私事”二字,聲音就有些發沙,呼吸也異常起來。這時,兩人走進了通往住宅的林間小路,玉琴身子就發起軟來。進了門,朱懷鏡一把抱起她往浴室裡去。兩人你掀我的衣服,我掀你的衣服,頃刻間地毯上就滿是長衣短褂,兩人早雙雙泡在浴缸裡。朱懷鏡湊嘴上去,卻讓玉琴拿手堵住了。“誰要你親,滿嘴酒臭!”朱懷鏡越發要親,用力扳着她的頭說:“平日我倆都喝了酒,你怎麼不嫌我臭?”鬧了一會兒,玉琴趴到男人身上忸怩着,朱懷鏡卻笑起來。玉琴問:“怎麼了?”朱懷鏡稍作支吾,忙說:“我突然想起蔣介石同陳潔如,兩人在洞房裡正享燕爾之樂,蔣介石突然翻倒在牀上大笑不止。陳潔如問他笑什麼?蔣介石說,我平生有兩大心願,一是統一中國,二是娶你爲妻。今天二願已遂一願,怎麼不開心?”卻見玉琴從他身上滑了下去,懶懶地沉在水裡,頭枕在浴缸沿上,揹着他。他不明白玉琴怎麼又不高興了,就去撩她。玉琴冷冷地說:“陳潔如好歹還是人家的老婆,我呢?”朱懷鏡沒想到玉琴會說這話。這是他倆平日迴避的話題。兩人都不做聲了,朱懷鏡側身去摟玉琴。兩人一動,浴缸的水便嘩地溢了出去。這聲音在朱懷鏡聽來很誇張,頓時有種喪魂落魄之感,不知身在何處。
他想撫慰玉琴,卻胸悶得太難受,說不出一句話,就只好用手在玉琴背上輕輕摩挲着。
清早一去辦公室,朱懷鏡就同鄧纔剛說:“老鄧,我倆商量一下工作吧。”說是商量,其實是讓鄧纔剛來彙報。
不一會兒,鄧纔剛拿着個本子進了朱懷鏡辦公室,在他對面桌子前坐下。他便起身替鄧纔剛倒了杯茶,老鄧連說謝謝了。朱懷鏡半天不開口說話,只是遞煙點菸。點着了煙他還不開口,只顧美美地吞雲吐霧,望着鄧纔剛微笑。鄧纔剛見他不開言,嘴便囁嚅起來,想說話了。朱懷鏡等他剛想開口,就把菸灰輕輕一彈,說話了:“老鄧啊,你是財貿通了,今後處裡,靠你多做工作啊。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可能就是虛心向別人學習。這樣吧,請你把處裡的工作概況、辦事程序,特別是最近要抓的主要工作介紹一下,我倆共同研究吧。”鄧纔剛說:“我早就向組織上建議,處裡的班子快些定下來,好讓工作正規起來。現在總算你來了,我就鬆口氣了。”鄧纔剛客套幾句,就開始彙報工作。
朱懷鏡熟悉財貿工作,聽起來感覺很輕鬆。也正因爲熟悉,他聽了一會兒就心不在焉了。他私下琢磨起鄧纔剛這個人來。心想財貿處處長位置空了一年多,老鄧一再要求組織上明確處長人選,說明他事實上也是瞄着這位置的。這也是人之常情。可最後終於從外處派了人來當處長,他心裡自然不會很舒坦。可看上去,老鄧好像沒有半點情緒。
憑直觀印象看人,朱懷鏡是有過很多教訓的。他不得不試着先設想一個人也許很壞,戒備在先。對鄧纔剛,他想也只能這樣。誰知道這張憨厚的臉龐後面隱藏着什麼?鄧纔剛在彙報的時候,好幾次遞過煙來,他都客氣地擋回去了,說抽我的吧,便遞上他的大中華。他實在忍受不了老鄧那荊山紅牌香菸的紙臭味。
老鄧彙報完了,朱懷鏡心想工作上的事,處裡反正沒有多少自主權,得聽主管副秘書長覃原的。他便就工作扼要說了幾句,把話題轉到處裡福利上來,說:“處裡工作能否做好,我看主要還是看同志們的積極性調動得怎麼樣。說句實話,在荊都,靠我們工資冊上那幾百塊錢是過不下去的。幹部的福利問題,我們得認真研究。得讓同志們幹起工作來有實實在在的想頭。我們固然不能光靠這個調動同志們積極性,但不抓好這個工作顯然是不行的。我們處裡這方面工作,原來是抓得不錯的,老鄧你們有現成的門路,要繼續發揮作用。是不是還可以考慮開闢一些新門路?我看只要不違背法律,不違背政策,哪怕就是打一點擦邊球也是可以的。”老鄧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朱處長的意見很對。可我這人真的不中用,不善找錢。現在處裡賬上的錢,都是老底子。我也想過辦法,就是沒有實際收效。你關係多,門路廣,我們聽你的吧。”朱懷鏡搞不清鄧纔剛是真沒辦法,還是假沒辦法。說不定是老鄧想把擔子全部往他一個人身上推。哪種情況都有可能,也都在情理之中。不管怎麼說,責任的確在他朱懷鏡肩上了,他必須想出好的創收辦法來。好在早就想過這事,不然這會兒就卡殼了。他吸了幾口煙,略作遲疑,表示自己下面的意見不太成熟:“老鄧,別客氣了,我也想了一些辦法,看是不是可行。
我想得把創收同工作結合起來,才能不讓人說什麼。首先,爲了便於工作聯繫,我們可以編一本全市財貿系統的電話號碼簿。再就是將中央、國務院和市裡有關財貿方面的文件彙編起來。電話號碼每年都有變動,文件每年也都有新的,所以這兩個項目可以每年都搞一次,每年賺十幾萬。錢雖不多,好在處里人也不多。還有,明年財貿工作的重點是加強財源建設,我們可以在各級幹部中開展財源建設理論與實踐徵文活動。找幾家贊助,爭取市領導支持,還可以向財政要一筆經費。”鄧纔剛聽完他的意見,非常佩服的樣子,說:“你隨便這麼一點,就是幾個好門路了,況且都同工作緊密結合,怎麼搞也說得過去。我跟着你幹就是了。”朱懷鏡不知老鄧說的是不是真心話,也只好謙虛幾句。
創收問題就點到爲止,如今機關搞小錢櫃建設,沒人說出去什麼事都沒有,但真的擺到桌面上就不一定說得過去。有人自己一邊撈着好處,一邊就去上面告你去了。
扯得差不多了,朱懷鏡提議,就在最近幾天抽時間開個全處幹部會,好好總結一下今年的工作,認真研究一下明年的工作。鄧纔剛說好的好的,你定吧。他客氣地同朱懷鏡招呼一聲,便起身去自己辦公室了。
朱懷鏡獨自想着創收的事,到底還是有些得意自己的點子,想到應早點把工作想法向覃秘書長彙報。照說,應等處裡開了會,集中了大家的意見再去彙報。可彙報太遲了又不好。彙報對於當下級的來說太重要了。大多數領導都喜歡下級多彙報。並不一定在於彙報的實際內容,重要的是彙報所象徵的姿態。他便掛了覃原的電話,覃原客氣地請他過去,他忙收拾起身。剛要出門,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一聽,原來是宋達清。“朱處長嗎?祝賀你啊!你有這麼大的好事,怎麼不告訴我!我請客,敬你幾杯吧!”宋達清在電話裡一邊哈哈一邊豪爽。朱懷鏡急着去覃原那裡,又不便草草打發宋達清,就說:“這算什麼好事啊!四十歲的人了,當個處長,還值得驚動大家?老宋,這樣吧,我等會兒給你打電話,現在我得馬上去司馬市長那裡。他寅時叫,我不敢卯裡到!對不起啊!”朱懷鏡同宋達清說話,就像自由市場的商販,一張口總沒個實價。宋達清一聽說司馬市長,立即恭敬起來,說:“是啊,你是幹大事的啊,先忙你的吧。”
朱懷鏡敲門進去,覃原正在看文件。他擡頭望一眼朱懷鏡,說道坐吧,又埋頭看文件。朱懷鏡便手足不自在了,不知該不該彙報。覃原拿起一支鉛筆在文件上畫畫,頭也不擡,說:“懷鏡你說吧。”朱懷鏡就說:“好好。我現在只有個大致想法。過幾天我們處裡準備開個會,再過細研究一下。就看覃秘書長有什麼具體指示。您是不是有空參加?”不等朱懷鏡說完,覃原把文件夾一收,說:“我帶你去見見司馬市長吧。”司馬市長辦公室就在覃原對門,朱懷鏡隨他進去了。司馬市長正在同人說話,是新任的工商銀行行長。行長見了覃原,忙起身握手道好,又回頭朝司馬市長點點頭,說:“那我就走了?”覃原就笑道:“我來了你就走了?”行長又同覃原握了手,說:“哪裡啊,我的事彙報完了,就不影響市長了,他這裡忙得不得了。”行長走了,覃原就向司馬市長介紹道:“司馬市長,我帶小朱來見見您。”司馬市長握着朱懷鏡的手,隨和地笑道:“小夥子年輕,不錯。”朱懷鏡忙說:“還望司馬市長多指示,多批評。”朱懷鏡望着司馬市長,想等他的指示。可司馬市長不再望他,把目光轉向了覃原,說:“老覃,財政那個事,你有什麼態度?”覃原說:“我還是那個觀點。”朱懷鏡不知兩位領導要說什麼事,只是意識到自己坐在這裡似乎不太妥當,就先告辭了。出了司馬市長辦公室,朱懷鏡只覺得迷糊。剛纔覃原在電話裡很客氣,可見了面,他照舊看着文件,好像全不在乎他的彙報。才說上幾句開場白,覃原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帶他去見司馬市長。說覃原對他不以爲然嗎?人家又主動提出帶他去見分管的副市長。真說不清覃原對他是個什麼態度。司馬市長樣子好像也熱情,可只同他握了下手,就同覃原說別的事去了。朱懷鏡低頭走着,竟下意識裡勾了下手指,算算司馬市長對他說的話,僅僅七個字。他有些拿不準自己這個處長今後是不是能夠當得自在了。如果司馬市長和覃秘書長不信任他,他再怎麼努力都是枉然的。他原打算同這兩位領導把關係弄近一點,時不時同他們聯絡一下感情。可是看今天這個場面,他那套自鳴得意的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也幫不上忙了。
A2和B2似乎對他不以爲然。他懵頭懵腦地下樓來,路過一個辦公室的門,隨意望了下里面,卻見是韓長興坐在裡面,知道自己鬼使神差走錯地方了。韓長興瞟見了他,忙伸出手站了起來。好在他也正要找韓長興扯扯讓四毛當維修隊包頭的事,便將錯就錯,說:“我一早就想過來看你,哪曉得一上班就讓覃秘書長叫了去,後來司馬市長又叫。直到這個時候才下得樓。”韓長興說你是大忙人,目光裡充滿着欽羨。兩人就坐下說說閒話。
說了一陣,朱懷鏡就問:“韓處長,你說的瞿林那事,怎麼操作?”韓長興說:“這樣吧,你把我的想法同他說說,看他有沒有把握搞好。他有把握的話我再同他談一次。行了他馬上回去物色人馬,一過年就上。”
兩人細細划算了一番,就到下班時間了。朱懷鏡回到家裡,剛坐下,香妹領着兒子琪琪開門進來了。琪琪叫了聲爸爸,沒有像往常那樣跑過來同他親熱。香妹望了男人一眼,不冷不熱,朱懷鏡心裡發毛。同兒子說說話,心裡慢慢纔不再慌亂。這纔過去倚着廚房門同香妹說起讓四毛來當維修隊包頭的事。說到正事,香妹也像沒有氣了,只問:“四毛有這個本事嗎?”揩揩手去打傳呼。朱懷鏡猛然想起宋達清還等着他的電話。香妹放下電話,說:“四毛回電話,你同他說吧。”朱懷鏡先掛了宋達清電話:“喂,老宋嗎?實在對不起。剛纔向司馬市長彙報完了之後,他正好有個應酬,要我一道作陪。
我們再聯繫好嗎?對不起對不起。哦,還有個事,你知道袁小奇現在哪裡去了嗎?下次我們會面把他也叫上吧。”宋達清說:“袁小奇現在是雲遊四方,仙蹤不定。我找找他吧。”朱懷鏡故意高聲大氣,好讓香妹在廚房裡聽得見。他剛放下電話,電話又響了。
是四毛回機,他讓他馬上過來一下。
朱懷鏡又走到廚房門口,望着香妹做飯菜。香妹回頭望望他,目光溫存多了,嘴上卻仍怪他,說:“你現在扯謊不要起稿子了,張口就來。老宋也是幫了我們大忙的,你就這麼哄人家。”他知道香妹其實很高興他中午沒出去吃飯,便索性發揮起來,“這一段應酬太多了。晚上龍興大酒店的雷老總要請,中午宋達清要請。我只好扯謊推脫老宋了。要不然,我回家你得問我貴姓了。”香妹嘆道:“女人啊,嫁人不要嫁太窩囊的,也不要嫁太出色的。只需嫁個平平常常的,安安穩穩過日子就最好了。”朱懷鏡嘿嘿一笑,問:“我是窩囊的,還是出色的?”香妹就笑他,叫他別得意忘形了。
飯菜很快弄好了,四毛也來了。多日不見,朱懷鏡發現四毛整個變了樣,衣服講究多了,頭髮也打摩絲了。人也大方些,卻有些不是味道,坐下來就蹺起二郎腿一彈一彈的。吃飯間,朱懷鏡說起了韓處長讓四毛當維修隊包頭的事。四毛聽了眼睛一亮,臉都紅了,人也拘謹起來。朱懷鏡問他自己有沒有把握搞好。四毛搓手摸腳一會兒,說:“沒問題吧。我在別人手下幹了這麼多年,見也見得多了。”香妹總是護着這位表弟的,說:“他幾兄弟,就四毛讀到高中,人也聰明。”朱懷鏡就對四毛說:“這個機會你要珍惜。下午你去韓處長辦公室,他要找你談談。大方一點,都是烏縣老鄉,沒關係的。
你回去中午好好想想,做個準備。”四毛就告辭了。
吃了中飯,兩口子就說着閒話。朱懷鏡猛然間發現屋裡冷冷清清,缺乏生氣。再看看香妹,眼角的魚尾紋紊亂而深密,臉面很是憔悴。兒子面色略嫌蒼白,頭髮似乎也有些發枯。他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妻兒是這般模樣了,胸口隱隱作起痛來。他很內疚,心想晚上龍興大酒店的應酬還是藉故推掉吧。
過後幾天,朱懷鏡都沒有時間同雷拂塵、玉琴聚會。玉琴卻送了一個徵用塑料廠土地的報告來。朱懷鏡草草看了看報告。龍興大酒店請求徵用一畝地,徵地費六百萬元。
按辦公廳規定,報告應送秘書二處,按工作程序送呈有關領導。但有的人與領導關係不一般,也直接送呈。朱懷鏡覺得自己在皮市長面前說得上話,就準備直接去找皮市長彙報。皮德求已是代市長,比以往更加忙碌了。方明遠見了朱懷鏡,點頭而笑。朱懷鏡躡手躡腳進來了,用手指指裡面。方明遠點點頭,示意皮市長在裡面。朱懷鏡把報告讓方明遠瀏覽一下,就示意一道進去。方明遠敲敲門,再推開說:“皮市長,懷鏡有事找您彙報。”皮市長笑道:“小朱呀,多日不見你了,很忙吧?什麼事?”朱懷鏡就按早就想好了的話,儘量簡潔地彙報了龍興大酒店請求徵用塑料廠土地、擴展服務設施的事。
口頭彙報完了,再遞上報告。皮市長說:“學習外地經驗,鼓勵特別困難的工業企業出賣土地、廠房等,‘退二進三’,異地開發,這是好事,我支持。報告放在這裡吧,我同有關部門通一下氣再說。”事情彙報完了,朱懷鏡就告辭了。回到辦公室,馬上打電話告訴了玉琴。玉琴自然高興,說事成之後,一定獎勵。朱懷鏡就笑了起來,問是你們酒店獎勵,還是你個人獎勵?玉琴就說他滿肚子壞水。
可是事後一直沒有下文。朱懷鏡自然不好老是去催問,就託方明遠提醒皮市長。方明遠問了一次,沒有消息,也不好再問第二次了。朱懷鏡只好讓方明遠留意那份報告,看最後皮市長怎麼簽字。很快就是春節了。領導們格外忙。雷老總和玉琴卻很着急,只想早定下來就早動手上項目。朱懷鏡就安慰他們,這麼幾年都等過來了,乾脆就等過了這個春節吧。
過了春節,正月初八,市人大會正式開幕。大家知道肯定是皮德求出任市長。但在這之前,外界傳聞照樣很多,有的說這個會當市長,有的說那個會當市長。朱懷鏡作爲大會工作人員,參加若有地區代表團活動。這正好是他的家鄉。張天奇是市人大代表,也參加了會議。代表報到的頭一天,朱懷鏡就去看望了張天奇。兩人說了些客套話,朱懷鏡覺得應去看一下吳之人和葛建元。吳之人是若有地委書記,本代表團團長。葛建元是若有行署專員。張天奇會意,說:“你去吧,都是老領導,應該去看看。”朱懷鏡敲門進去,吳之人和葛建元正好都在,兩人站起來同他握手道好。朱懷鏡同吳葛二人都沒有深交,說的便都是些場面上的話。三人正客氣着,有人敲門了。葛建元忙去開了門。
進來的卻是皮代市長和他的秘書方明遠。皮市長很是熱情,拱手說:“兩位路上辛苦了。
哦,小朱也在?”一一握手。大家忙請皮市長坐下來。皮市長關切地問:“路上還好走嗎?”吳之人答道:“好走好走。這幾年市政府抓基礎設施建設,公路交通的變化真可以說是翻天覆地。這說明現在這套政府班子是實幹的班子,是堅強有力的班子。”吳之人輕而易舉地就把見面的客套話變成了奉承話。葛建元忙點頭附和。皮市長謙虛道:“還得接受人民代表的檢閱啊。”吳之人忙說:“皮市長,我以黨性擔保,一定維護組織意圖,投你一票。”葛建元也說道:“是是,投你的票。”皮市長就換上玩笑的口氣,說:“不光要保證自己,還得保證你們這個代表團啊!”吳葛二人忙說當然當然。就這樣,由寒暄而暗送秋波而公開攤牌,在短短几分鐘之內就完成了。皮市長放心了,再客氣幾句就走了。
不一會兒,司馬副市長又敲門進來了。吳之人見了,忙拱手笑道:“司馬市長,我和葛專員保證投你的票。”看來吳之人同司馬副市長很隨便的。司馬副市長同吳葛二位握了手,笑道:“人也難做。你們來了,我不來看看你們,你們說我這人架子大。來看看呢?又說我拉選票來了。”吳之人忙認真起來,說:“我剛纔還同葛專員說起,自從你管財貿以來,對我們若有地區關心支持確實很大,我是到處擺你的好哩!領導同志怎麼樣,代表們心裡清楚。不投你的票又投誰的票呢?”司馬副市長搖搖頭,笑道:“我接受人民代表的挑選。好,你們休息吧。”司馬副市長像是這會兒纔看見朱懷鏡,朝他揚揚手,走了。朱懷鏡覺得坐在這裡有些尷尬,就告辭了。出了門,又見一位副市長在敲一個房間的門。朱懷鏡本想再去看看幾位老朋友的,卻發現今天不是串門的日子,就只好回了自己房間。
這次人代會還算開得平靜,選舉皮德求當了市長,原來管農業的副市長成仁同志出任常務副市長。增選了一位副市長,其他的幾位副市長仍然當選。只是會間有代表團臨時動議,提出司馬副市長作爲市長候選人,經組織做工作,司馬自己聲明放棄了。沒有太多的花絮。因此說,這是一個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但自此皮市長同司馬副市長之間的關係微妙起來,可人們感受到的卻是司馬對皮市長更加尊重了,皮市長對司馬更加客氣了。後來有好事之徒吃了飯沒事幹,說司馬要是堅持接受人民代表挑選,說不定能取皮而代之。這話不知怎麼傳到了皮市長耳朵裡,皮市長一笑了之。又有人把皮市長的笑傳到了司馬那裡,司馬也就哼哼鼻子笑了。司馬的笑七彎八拐又傳到了皮市長那裡,皮市長不高興的是司馬笑的時候還哼了鼻子,他便連笑也不笑了,只是輕輕的哼了哼鼻子。這都是以後的事了。
人大會已散,代表們基本上走了。朱懷鏡接到張天奇電話,說有事要麻煩他。朱懷鏡就去了張天奇住的房間。張天奇爲朱懷鏡倒了茶,又遞上煙,點上,再說:“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自己的私事。我這兩年在你的母校財經學院讀碩士研究生,快結束了,現在正做論文。真人面前拜真佛,我的文章你是知道的,上不了檔次。我馬馬虎虎搞了個初稿,我知道過不了關的,想拜託你點鐵成金。”張天奇說罷就從公文包裡取出了論文。
朱懷鏡接過一看,見題目是《地方財源建設的現狀及對策研究》。他隨意瀏覽着,見文章的素材倒很翔實,文字也乾淨。心想這恐怕還不是張天奇自己的手筆,他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一定是他的秘書班子代勞的。朱懷鏡對這類文章早煩了。但礙着張天奇的面子不好推脫,就說:“張書記你太謙虛了,這文章很不錯嘛!你是直接從事經濟工作的領導,掌握着豐富的實際情況,這樣的文章學院派學者是望塵莫及的。我相信你提出的觀點,在他們都是耳目一新的。我說就這樣行了,你一定說我偷懶。那我就拿去學習一下吧。時間上有個要求嗎?”張天奇說:“時間倒很充裕,七月份才答辯,只是要在五月份先交導師看。還有三四個月時間,不急。今天還要麻煩你同我一起去見見我的導師賀方儒先生。這次人大會前一天,我先去拜訪了他,偶爾說起你,才知道他當年是你的老師,很讚賞你。我同他打了快兩年的交道了,知道這位先生性格古怪,從不輕易說一個人的好。”賀方儒先生是財院的資深教授,現任副院長。憑賀先生治學的認真和爲人的嚴謹,張天奇別想同他建立什麼個人關係。朱懷鏡明白張天奇的意思,大凡在官場上混慣了的人,幹什麼事情都想靠某種關係討個巧。就說:“好吧,我也正好想去看望一下賀先生。”
車上沒有別人,張天奇又同朱懷鏡說起讀研究生的事:“我其實不想趕這個時髦的。
但我只是個專科生,而如今在場面上走,起碼得是個本科生才說得過去。我就想補一下文憑。後來一想,補本科也是兩年,讀碩士也是兩年,那不乾脆一步到位算了?後來真的讀上了也覺得不虧。導師要求嚴,我這兩年還真學了些東西哩!”朱懷鏡其實知道在職研究生是怎麼回事,不過混個文憑,往臉上貼金而已,誰認真讀書?可見張天奇發着感慨,他當然只好做個人情,說:“是啊,你張書記有這麼多年的實際經驗,再來學理論,是別人不可比的。想我們當年讀書,從書本到書本,從概念到概念,死記硬背,苦不堪言。要是現在再回去讀書,效果肯定不一樣。”這時朱懷鏡想起應給賀教授打個電話,賀教授對他的造訪很歡迎。
財院有些偏,路上走了三十多分鐘纔到。賀教授滿頭白髮,臉很瘦,身上的西裝不太得樣式。若是不知他的身份,這外相顯得有幾分潦倒。師母李老師從裡屋出來,滿面春風,同張天奇招呼一聲,就打量着朱懷鏡,說:“胖了胖了。”朱懷鏡笑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學生慚愧啊!”賀教授搖頭說:“懷鏡讀書勤奮,工作也一定是敬業的,怎麼可能無所用心呢?只是我相信現在像你這樣的好乾部只怕不多。”張天奇一個人有些冷場,就附和道:“賀院長算是瞭解學生的。懷鏡同我共事多年,我對他太瞭解了。他真是個好同志。都是賀院長教育得好啊!”張天奇好像生怕顯得不敬,硬要叫賀院長。賀教授一笑,說:“我的學生,有的成了大官,有的成了大貪。誰不是老師教過的?”朱懷鏡一聽這話,知道賀教授還是那種改不了的怪脾氣,忙打圓場,笑道:“賀老師總是喜歡開玩笑。”師母像是看出了張天奇的窘態,就說丈夫嘴巴就是不上路,盡說些不中聽的話。張天奇忙故作輕鬆,很佩服的樣子,說:“哪裡啊,賀院長說的都是金玉良言呢。”賀教授也不謙虛一句,只望着朱懷鏡說:“懷鏡,現在大家都在趕時髦,攻碩士、攻博士,你怎麼不來?我很難收到你這樣的學生啊!”聽了這話,朱懷鏡耳朵根都發紅了。因爲這話太傷張天奇的面子了。他一時語塞,竟不知怎麼圓場了。倒是張天奇從容應對,說:“懷鏡的水平很高,不用再來學了。他有原來的底子,加上實踐經驗,博士的水平都夠得上了。不像我這種人,沒讀多少書,再不抓緊補上,就要被時代淘汰了。”朱懷鏡見今晚的談話不太投機,不知賀教授還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就有意岔開話題,問他二老身體怎麼樣?要好好保重。又問起他們的孩子現在怎麼樣了。又有意同師母扯些家常話。張天奇時不時很得體地插上幾句,消解着自己的無聊。賀教授不太顧及別人,見這會兒沒他說話的份,就獨自微合雙眼,手在沙發沿上悠然敲着。朱懷鏡見了貿教授這神態,正是抽身的託辭,就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告辭了。賀老師也該休息了。”分手時,賀教授又對朱懷鏡說:“你有興趣的話,還是來攻個學位吧。
你要讀就直接讀博士,目前博士中間的假貨畢竟還是少些。”朱懷鏡不知怎麼回答,只好說謝謝賀老師器重。
張天奇堅持要把朱懷鏡送到宿舍樓下才回賓館。因爲今晚的活動有些不是味道,分手時朱懷鏡不知說什麼好,就問張天奇是不是還在荊都呆幾天?他得請一請,儘儘地主之誼。張天奇說:“還得活動幾天。就不麻煩你了,你忙你的吧。”朱懷鏡低頭上樓,猛然想起張天奇前天在討論會上的發言,不禁好笑。張天奇口口聲聲說,開了人大會,真的坐不住了,只想早點把會議精神帶回去,帶領全縣人民大幹。現在會開完了,他卻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