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夫妻二人逛完園子坐在繡樓裡說笑,只聽丫鬟報說梅書達來了,楊晟之忙命人請到園子裡,三人坐在點樨亭中閒談。梅書達此番前來卻是爲了送孝國府的請帖,原來過幾日便是顧氏的生辰,孝國府內宅自要操辦一回。顧氏聽聞梅書達的妹妹梅婉玉隨夫上京,便立即命人寫了請帖,卻不送楊晟之府上,反要李榛交由梅書達,李榛對梅書達道:“家母說了,令妹初入京城,離鄉背井,身邊無有相好的娘母姐妹,未免孤單,不如咱們兩家女眷間走動走動,不光能解悶,日後也能有個照應。”
婉玉聽完梅書達轉述,擡手請帖交由怡人,笑道:“顧夫人一片美意,咱們若要不去就是不知好歹了。”心中想道:“正好趁這個機會瞧瞧李秀微是個什麼人物,也不枉小弟託付我一場。”此時丫鬟又端了瓜果糕餅上來,婉玉聽楊晟之二人開始聊起朝中之事,便帶了丫鬟退下,到房裡探望珍哥兒,暫且不提。
卻說顧氏生辰那日,婉玉一早乘馬車到了孝國府上,二門執守的婆子殷勤引路,行至垂花門又有兩個衣着鮮亮的丫鬟迎上前笑道:“是翰林院楊大人家的奶奶罷?我們太太早已等候多時了。”於是簇着婉玉走到待客的門前,打起簾子道:“貴客來了!”
婉玉進屋一瞧,只見滿屋子珠翠環繞,濃香盈鼻,有一三四十歲的貴婦從座而起,滿面笑容,招手笑道:“快請,快請!”
婉玉觀其容貌衣着便知是顧氏了,正欲拜見,顧氏早搶先來到近前,一把扶住婉玉的手,笑道:“是翰林院楊大人的家眷罷?”說着上下打量,只見婉玉頭綰攢珠累絲金鳳釵,頸上戴珠寶晶瑩的瓔珞黃金鎖,身穿水紅五彩繡蝶短襖,外罩胭脂色緞繡八團花卉褂子,下着茜色繡花裙,腕上各戴兩個鐲子,手上套指甲蓋大小的祖母綠戒指,這一身打扮愈發襯得容色照人,風姿高雅。顧氏反覆打量幾回,不由心中暗驚。
婉玉笑道:“禮不可廢。”說完斂裙行禮。顧氏親熱的拉着婉玉的手,讓她坐自己身邊,一面對衆人道:“這位是翰林院新選庶吉士楊晟之的夫人,她兄弟梅書達也是翰林院裡新一科的庶吉士,跟我們家榛哥兒都是極要好極相熟的朋友,今兒個請她過來,大家一同熱鬧熱鬧,日後也多個說話的伴兒。”
衆人紛紛笑道:“這個自然。”又誇讚:“好個標緻的人兒,她這一進來,這屋裡好像都亮堂了似的。”婉玉只做了羞澀之態,低頭含笑。
顧氏握着婉玉的手,又對衆人道:“你們有所不知,不光是她丈夫和兄弟顯貴,她父親更了不得,是應天巡撫,皇上南巡時又加封了光祿大夫,她大哥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她呀,是真正名宦世家裡出身的閨秀,所以這行動做派自然與別家不同,連我們家的女孩都要比下去了。”
衆人聽了皆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再看婉玉時便換了另一層目光,笑道:“原來是應天巡撫家的小姐,怪道舉手投足都有幾分宮裡娘娘們的品格兒,果然是不同的。”
顧氏面帶得色,婉玉頗有些不自在,微笑道:“這是頭一遭見面,大家都疼我,我哪有這麼好了。”又對顧氏道:“我閨名兒叫婉玉,伯母只管喚我名字就是了。”
當下顧氏一一指與婉玉所坐女眷,大多是府中有頭臉的親戚,亦有與孝國府交好的官眷,婉玉互相認過了,顧氏對窗下秀墩上坐着的四個女孩招手道:“你們快過來。”
婉玉留神打量,第一個生得容長臉面,秀眉俊目,身量高瘦,氣質高潔,梳了婦人髮式,一身珠光寶氣,氣派雍容;第二個鴨蛋臉,水杏眼目,眼波含情,體格婀娜,也作了婦人打扮;第三個翠眉星眸,玉頰櫻脣,右眉間一點胭脂記,鵝蛋臉兒上一對小小酒窩,身量纖細,風韻柔美,頗有扶柳之姿;第四個瓜子臉面,眉彎嘴小,雙目烏黑圓溜,形容秀麗,雖已十五六歲,但舉止嬌癡,稚氣未脫。顧氏道:“這是府裡四個女孩兒,喚作春微、香微、秀微、明微。”
婉玉一一認過,大家落座。顧氏拉着婉玉的手問長問短,不過打聽梅氏族中之事,又問及婉玉父母性情嗜好,府中人口多寡,名下田莊店鋪,又問梅書達性情品格,往昔軼事,房中有幾個丫頭等,恨不得長出八張嘴,問個事無鉅細洞察秋毫。
婉玉頗覺尷尬,暗想:“小弟跟我說過顧氏有意把嫡親的女兒與我們家結親,但這一番問詢也未免太失禮數了。”面上不帶出分毫,只揀着不輕不重的話說,顧氏問到要害處只搖頭推說不知,再尋了別的話頭岔過去。只聽顧氏又道:“聽說你長兄的妻子是神武將軍家嫡出的女兒,你們梅家是滿門的清貴,合該娶有身份的嫡小姐,這才門當戶對了。”話一出口,香微先白了臉,秀微眼睛望向別處,似是沒聽到;春微看了看顧氏,又看了看婉玉,若有所思;明微不明所以,瞧着顧氏有些愣愣的。
婉玉笑道:“我大嫂原在我家住過一陣,母親喜歡她品格兒,這才訂下來的。母親原就說,只要模樣好性子好,知書達理,也不會太拘着出身。”說着不經意似的瞥了秀微一眼,看她仍是嘴角含笑,面色無波。
顧氏道:“總是要講究個門第,大戶人家的小姐必然是不錯的,就像你罷,我瞧過的姑娘裡再沒有像你這麼端莊的了,還是楊大人有福氣,早先一步娶了,否則我非要說你過來做媳婦不可!”婉玉只低頭做了含羞之色,並不說話。
顧氏道:“聽榛兒說楊大人出身也不凡,家裡是金陵中的鉅富,抄起手就在京裡買了原先張閣老的一處別院,還帶個花園子,連眼睛都不眨。”
婉玉道:“不過是處小宅,園子也小,實在不值得一提。”
顧氏和藹笑道:“你是在錦繡堆里長起來,自然覺得那樣的宅院就是尋常了,梅家在金陵裡的府邸定然氣派得多,不知園子有多大?有幾處房舍?如今是誰在理家呢?”
婉玉敷衍道:“園子是祖上留下的,房子也是剛夠住罷了,如今是我嫂嫂當家。”說着存心扯開話頭,低頭瞧見身邊的小几子上擺着個掐絲描金的八寶盒,便從盒裡拈了塊糖,含在口中讚道:“這糖味道新奇,還有股冰片薄荷的清香味兒。”說着又拿起一塊端詳,笑道:“瞧瞧,連模樣也新奇,有雪花兒樣式的,還有梅花樣式的,府上連吃塊糖都能這麼精緻。”
顧氏未及開口,春微便出聲道:“這糖叫梅子冰瓣雪花糖,把冰片和薄荷拌在糖裡,用白銀製成的模子壓出來,氣清香,味道涼,噙着慢慢融化,還有止痛的作用呢。幾年前父親鬧牙疼,三妹妹孝心動了,翻爛了藥書、醫書,方纔琢磨出這個糖來,父親歡喜得跟什麼似的,管這叫‘孝女糖’,只有我們府裡纔有,在別的地方無論化多少銀子都買不來呢。”
婉玉面帶笑容,不動聲色慢慢打量秀微,道:“這糖居然還牽出這麼一段舊事來,好妹妹,不光生得標緻,心靈手巧的,還有這樣的孝心。”
秀微笑道:“不過是貪嘴,愛琢磨吃食罷了,姐姐要愛吃,回頭我把做法寫下來,再送你一盒子什錦糖。”
婉玉笑道:“那還真麻煩了,我指定要帶一盒子走。”又問道:“不知妹妹讀過什麼書?上幾年學?”
秀微道:“念過《四書》。”
春微道:“家裡聘來西席教幾位哥哥們,褚姨娘說讓女孩兒們也應跟着聽聽,認幾個字也好,特特去請告了父親,我們姊妹就跟着兄弟們讀了幾年。”
婉玉笑道:“雖言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我母親常說,女孩子也該知道男人們經世濟國的道理,理應讀一讀《四書》的。”
顧氏心裡登時不舒坦起來。當日李岑答應褚姨娘讓府中女孩兒同幾位兄長一處讀書時,顧氏曾嘲諷褚姨娘不習正途,帶偏了女孩兒德行,又命明微不許到學堂去,只自己教明微認了幾個字罷了。又見秀微與婉玉談笑,面上略有些不自然,輕咳了幾聲,打斷道:“不是我說嘴,府裡的幾個姑娘都是手巧的,我們明丫頭年紀最小,也做得一手好女紅,今日就送了我一件她做的衣裳。”說着命人把衣裳取來,捧到婉玉跟前道:“這一針一線的,聽說四丫頭做了三個月光景,旁的不說,單就這份孝心我就知足了。”
婉玉接過衣裳看了看,笑道:“這衣裳真有功夫,活計鮮亮,四妹妹的針線果然不俗。”
明微紅了臉,朝顧氏靠了過去,顧氏用胳膊撞了撞她,笑吟吟道:“你婉姐姐誇你呢,還不說句話兒?”
明微方纔道:“謝謝姐姐誇獎。”
顧氏拍拍明微的手,笑着說:“四丫頭的性子就是文靜靦腆,端端莊莊的一個女孩兒。”
婉玉心中雪亮,笑而不語,又拈了一塊糖放進嘴裡。
一時屋中又來了女眷,婉玉早已不耐顧氏盤問,假裝到院裡找怡人,從屋中走了出來。行至拐角處,便聽有人喊道:“姐姐留步。”扭頭一瞧,只見秀微也走了出來,站定了笑道:“我跟姐姐投緣,今日頭一回見面,應聊表心意纔是。”說着遞過一隻鏤雕粉彩四季花卉的小方盒子道:“這是我做的搽臉的膏子,姐姐不嫌棄就收下罷。”
婉玉接過來打開一瞧,只見盒中的膏子粉紫晶瑩,香氣撲鼻,便問道:“這是什麼膏子?看着不像胭脂膏。”
秀微笑道:“不是胭脂膏,是我從古書上看見的方子,又自己改進了些,洗臉之後塗這個在臉上,最是保養肌膚,姐姐回去一試便知道了。”
婉玉問道:“不知是古書上什麼方子?”
秀微道:“這方子倒也有些趣味,要清明這一天採下來的桃花瓣和桃花葉,洗淨了晾成幹,還要中秋月圓夜靠在水塘邊的絲瓜藤裡的絲瓜水,擠完用甕裝起來封在地窖裡,選下雪的臘八日,從豔紅色的梅花朵上採擷淨雪,放在成窯的瓦罐裡,用黑炭熬火,慢慢蒸出淨水,也封在地窖裡,最後再來年的七月初七這一天,取出絲瓜汁,梅花雪水,在罐子裡攪昀,再放進研碎了的桃花和葉子、金縷梅、花蜜、牛髓和豬胰,調勻了即可。古書上稱之爲‘金玉美人膏’。”
婉玉聽了笑道:“聽着就繁瑣,做這膏子倒雅緻得緊,還要特特的挑日子,難爲你送了我這麼一盒。”說着把裙上繫着的一塊鴛鴦水晶佩摘了下來,遞給秀微道:“這個你收下,也不枉咱們今日相識一場。”
秀微伸手將水晶佩接了,又把自己裙上繫着的瑪瑙串解下來遞給婉玉,笑道:“這是前些日子從宮裡賞出來的玩意兒,瞧着還算新奇,姐姐戴着玩罷。”
婉玉剛接過,便聽香微在身後喚道:“三妹妹,原來你們在這兒呢,方纔陳嬤嬤說找你有事呢,快跟我走。”
秀微聽了對婉玉道:“那我就先告辭了。”說完被香微拉着往前走,到了後院方纔停下來。
秀微鬆開手蹙了眉問道:“你跟梅婉玉嘀嘀咕咕做什麼呢?方纔劉媽媽往這邊走,被她瞧見不知又要跟太太嚼出什麼事兒來。”
秀微吃一驚,道:“被她看見了?”
香微沒好氣道:“自然是沒有,我這不是編了由頭把你拉走了麼。”
秀微方纔鬆了口氣,笑道:“我說陳嬤嬤能找我有什麼事呢,原來是二姐姐救我。”說着撒嬌般拉着香微的手來回搖晃。
香微看着秀微的臉嘆了口氣:“你這是做什麼?那老太婆懷着什麼心你還不知道?她瞧上梅家的二公子了,一心一意的要說給四丫頭,方纔問梅婉玉的那些話也能聽出個大概,咱們就該跟梅家遠着點纔是。大姐姐在旁人跟前誇你,壓壓她的氣焰也就罷了,你跟梅婉玉這般親近,莫非你還念着梅書達不成?”
秀微低了頭,手揉搓着宮絛道:“姐姐你說什麼呢,我怎能惦記個男人?”
香微拉了秀微的手,低聲道:“沒有最好。如今不比姨娘在世的時候,若是她還活着,還能爭一爭的,可如今……你一直比我活得明白,在這事上千萬別糊塗。梅家門第清貴,挑不挑庶的正的咱們還不知道。況梅書達又是太太看中的,這事就難上加難了。你萬萬別學我,以爲嫁了高門第,體面風光就好了。”說着不由又灑下淚來。
秀微忙掏出帕子替香微拭淚,道:“怎麼好端端又哭上了?父親和二哥哥不是都敲打姐夫了麼?難不成他還喝了酒打你?”
香微道:“自從父親說過,倒是不打了,好過了一陣。只是婆婆橫挑鼻子豎挑眼,又嗔着父親教訓她兒子,刁難我罷了。”又攥住秀微的手道:“妹妹,你千萬別再對梅書達抱什麼心思,萬一落什麼把柄在那老太婆手裡,那就遭了。尤其咱們女孩,只要壞了德行名聲,這一輩子就毀了。”
秀微笑道:“我能有什麼心思,二姐姐放心罷。”兩人又絮絮說了一回,方纔折原路走了回去。
且說婉玉回到房裡,又同顧氏等人說笑了一回,在府中用了午飯,下午聽了兩場戲文便告辭歸家。晚間楊晟之回來,二人用罷晚飯在房中說話兒。婉玉取出一個錦盒道:“這是孝國府的回禮。”
楊晟之接過來打開一瞧,只見裡頭是一套粉青釉雲蝠紋茶具,便合上蓋子遞與婉玉道:“收好了,回去登在冊子上就是了。”又笑道:“你走的時候說要替小舅哥相看相看孝國府家的姑娘,不知看得如何了?”
婉玉坐在梳妝檯前,一邊卸下頭上的釵環一邊道:“若說容貌,還是三姑娘秀微更出挑,不但生得美,風韻也好,說話間也是一團和氣。不過這女孩兒看着柔柔弱弱的,卻很不簡單。”
楊晟之挑了眉道:“如何不簡單了?”
婉玉若有所思道:“她應是知道顧氏的心思的,但她不迴避,反而又是送糖,又是送香膏的跟我套近乎,說的話每一句都熨帖,句句透着討好迎合的意味,卻不讓你反感,反倒覺得這女孩子可人。聽說孝國公雖待顧氏冷淡,對待幾個女兒卻一視同仁,並未有特別寵愛的。她一個死了姨娘的庶出女孩這麼做,又無父親特別嬌寵,那不是頭腦發昏,就是極有心計了。”
楊晟之走上前拿了梳子給婉玉梳頭,口中說:“那顧氏嫡出的四姑娘怎麼樣?”
婉玉輕嘆一聲道:“也是個可人疼的女孩兒,就是太嬌養了,還是一團孩氣,性子也靦腆,問她十句也不回答一句,聽說這是她自小的性子,同不熟的人半句話也不肯說的。聽孝國府大姑娘說,明微自小隻跟在顧氏身邊,並不跟她們姊妹太親近,小時也不曾跟她們在一處讀書。”
楊晟之笑道:“你還說張氏剛嫁給大舅哥時還是一團孩氣,如今不也好好的?你孃家府中的大事小情都井井有條。”
婉玉道:“紫萱性子爽利,也極聰慧,母親指點她,都是稍加點撥就通了。那四姑娘,我放手略試了試,她好像人情世故也不大通,還像個七八歲的孩子似的,天真爛漫的,只管一心粘着顧氏。”
楊晟之俯身摟了婉玉,在她耳邊低聲道:“要我說,哪家的姑娘都不如你好。”
婉玉擡頭,剛好看見楊晟之在鏡子裡看着她,兩人相視一笑,婉玉道:“我怎麼不知道我有多好?”
楊晟之笑道:“待會兒熄了燈,你有多少好處,我再慢慢跟你說。”說着就要親上去。
婉玉一把推開楊晟之,跑到門口跺腳道:“今兒個晚上不准你鬧!”說完才覺得造次了,臉一紅,瞪了楊晟之一眼。楊晟之見她神態嬌癡,心裡早已酥了,剛欲說話,婉玉早已掀開簾子躲了出去。
最近事情多,上週忙來忙去的,每天都有好多事,週六日也得出門,所以有點晚了
而且這章的戲寫得我有點卡,所以就慢了,真對不住!
這一個階段的戲其實是我比較喜歡的一個部分,我得想想怎麼表達得更有意思,^_^
感謝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