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下毒

又有姑娘出事了。

自古青樓事非地,青荷的死大家暗裡都知道明面上也算遮掩了過去。

九兒卻是在客人身下抽搐了幾下後突然僵着了,面色鐵青,兩隻充血的眼球生生突着。受驚的客人來不及整理衣衫,狂叫着衝出了房門,嘴裡大嚷:“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於是玉香院裡的姑娘、客人、雜役、丫頭都知道九兒死了。

珠兒怯生生地回了鴇母:“太太,九兒姑娘去了。”

鴇母很是不喜歡珠兒這丫頭,笨手笨腳反應遲鈍,在人前也一幅經不住事兒的窩囊模樣,沒有看她,只是道:“我聽到動靜了。怎麼沒的?”

“不……不知道。”珠兒一副失了魂的樣兒,她聽到動靜隨着衆人去看了九兒姑娘,現在眨眼的瞬息間彷彿都能看到九兒姑娘暴突的眼珠。

鴇母鄙夷道:“這就把你嚇住了?平日裡看我□□姑娘怎就沒有學着一點半點的?”又對站在一旁的環兒道:“環兒,吩咐衆人清場,給客人們退錢致歉,倘若有鬧事的,有些頭臉的人物讓華韶姑娘出面安撫一下,餘的直接轟出去。”

然後瞪着珠兒道:“你隨我去九兒姑娘房裡。”

青荷沒的時候鴇母並未難過多久,不過心疼辛苦養大的姑娘十幾歲的年紀就沒了,人命輕賤可是銀錢金貴,可惜多於難過。

九兒三十多歲了,原也爲她掙不了什麼大錢。卻是真的難過,一起在美鳳樓裡的時候九兒還是個剛入行的小丫頭,後來盤下美鳳樓更名爲玉香院,好些姑娘趁亂或逃跑或換了背景更硬的東家,也有被贖或被美鳳樓老闆賣掉的。她盤下的只是美鳳樓的樓,不包括樓裡的姑娘。九兒無家可歸求她收留,兩個人苦苦支撐走過了玉香院最艱難的那些日子。

人無病無疾無痛無災的怎會說沒就沒了?鴇母對於院裡出的人命一向是息事寧人,死了人客人們誰還想來。所以私下裡查清楚緣由只要不嚴重一般遮遮掩掩就過去了。小產、時疫哪怕是姑娘間的仇殺,一般查到始作俑者趁機敲詐一筆也作罷了。

九兒這事兒過不去。

房外姑娘丫頭們擠作一團,見鴇母來了自動讓開一條道。

鴇母見赤身躺在牀上雙手僵在半空的九兒,怒喝道:“請許大夫看過了嗎?”

衆人不吱聲。

鴇母冷笑道:“沒請大夫瞧過各位就認定九兒姑娘死了?許是能救活也救不活了。”她徑直走到牀前,脫下自己的外衫給九兒遮上,背對着門外看熱鬧的衆人恨恨道:“你們日後死了光着被丟大街上也活該,也不知我怎麼養出了你們這羣沒半點人性的貨。”

深夜。

九兒的屍身仍在房裡放着,鴇母不許人動,那般死相說不是被人所害誰會信?旁的倒也罷了,若是查出是院裡的人內鬥,她絕輕饒不了。

環兒給鴇母披上一件薄棉袍,道:“太太別坐着了,夜裡冷,先睡下吧。”

“許大夫看過沒?”鴇母感覺自己才半日的功夫已經筋疲力盡,癱坐在椅子上提不起氣力。

環兒回道:“珠兒去醫館裡問過了,許大夫去城外一戶人家送藥了,城門已關,怕是明日才能過來。”

“城裡那麼多醫館,許大夫不在不能找別人麼?”鴇母憤怒悲傷到極點,說出來的話卻有氣無力,平日裡風風火火的精神氣兒都隨着九兒的死沒了。

環兒道:“有好些大夫不願……”,不敢再說下去只得恭立在一旁,等着鴇母發火。

“哼。”鴇母起身回牀上半倚着:“都道是醫者仁心,青樓女子的命就不是命了麼?”她一時忘了自己如何管教不聽話的姑娘,如何輕視與己無關的人命,只是控訴着鄙夷着這個殘酷冷血的世道。

鴇母躺下合上眼,聽着珠兒在門外回話:“天井院二樓的姑娘們想搬到後院別的姑娘院裡暫住,說是害怕,託我來問問太太的意思。”

又聽到環兒開門的聲音,“噓!太太都睡下了,明日再回話吧。”

鴇母心裡恨着那羣嬌情又無情的女人,有丫頭陪着能怕到哪裡去,留下九兒一個人,她該多怕呀!使出最後的力氣大吼道:“你們去通知所有姑娘,誰也不許搬。”

太累了,合上眼很快半夢半醒。

華韶已經睡下了聽到有人敲門。

“是鶯兒姑娘和二丫。”小菊點亮了燈。

華韶正要起身相迎,只是抱着被子的鶯兒和二丫已經進來了。“姐姐快睡下,本來想自己睡的,想到九兒姐姐的事總睡不踏實。”

小菊接過鶯兒的被子放到暖閣的榻上。

華韶招招手,鶯兒去牀邊坐下:“吵醒姐姐了。”

“不礙事,你和二丫都還是孩子,害怕也是人之常情。”華韶將鶯兒拉到牀上並排着躺下,道:“同我一起睡吧,讓小菊和二丫睡暖閣,大家呆一塊兒就不怕了。”

鶯兒脫了衣服,抱着已經捂暖的華韶的身子,鶯兒手掌的涼氣透過薄薄的紗衣冰得華韶“嘶~”的一聲。

鶯兒咯咯咯地笑着,更緊地懷住華韶:“姐姐好暖和呀。”

華韶把小姑娘摟進懷裡,閉上眼睛正要睡,突然睜眼笑道:“乖乖睡覺,手別亂動。”

鶯兒嘻嘻笑着把手從華韶的胸口拿開,“姐姐和我的好不一樣。”說完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華韶鬆開她轉了個身道:“快睡。不聽話攆你回自己屋裡睡去。”

鶯兒從被後貼過來,下巴抵在華韶的背上,沉沉睡去。

第二日玉香院大門緊閉。

許大夫一大早進城就被請過來,查看了九兒的面部和指甲後,神情凝重地對鴇母說道:“九兒姑娘恐是被人毒殺。”

鴇母脊背一涼,追問道:“先生可看出是何毒物麼?”

許大夫搖搖頭:“世間毒物萬萬種,毒症相似的也太多,無外傷,定是飲食內有毒,據死亡時辰來看,是午飯時被人下的毒。”

鴇母耐心聽着。

“草菅人命的事不可姑息。”許大夫緊鎖眉頭道:“九兒姑娘太可惜了,前些日子還給我一筆藥草錢,說是與其進香求神佛不如用香油錢買些實在藥材救濟百姓。老闆娘,你家好幾位姑娘格局頗大,命途多難仍懷悲憫之心,着實難得啊。”

兩行清淚從鴇母蒼白的臉上滑落,留下兩道水跡。“先生仁心,我定會查出下手的歹毒之人,不讓此等慘案再發生。”

鴇母要給診金,許大夫執意不收,反倒掏出些許銀兩對鴇母道:“一點薄意。請好好安葬九兒姑娘吧,佳人已逝,可惜可惜啊!”

鴇母生平第一次同錢過不去,鎖了院門。安排給九兒發了殯,埋在後山一片買下的林子裡,立了墓。姑娘們不得隨意外出,也叮囑了衆人留心每日的飲食茶飲。

不外出客人又進不來,姑娘們斷了收入怨聲載道,有些難聽話被風吹到了鴇母的耳朵裡。

鴇母吩咐道:“環兒,去告訴姑娘們,別光顧着急眼。抓不着害死九兒的人誰也別想踏出院門半步,想要銀子就回憶一下九兒有沒有結仇的客人或者周圍有沒有可疑的自家人。”

鴇母命所有人大廳集合,姑娘丫頭孃姨雜役,尤其是後廚的所有人。不管原兇是誰,幫兇必然是院裡人。

喜鵲以爲九兒的死會很快過去。

快四十歲已近人老珠黃的女人,客人少,收費又低,憑着和鴇母多年的情分交給院兒裡的份額也極少,原以爲死就死了,視財如命的鴇母定會給個旁的理由敷衍過去。

她沒想到的有三點。

一則毒發時間同預計的不一樣,量也許太大了,本應在深夜睡覺時悄悄毒發身亡,結果午飯後不久衆人皆在的時候出事了。

二則是沒想到她臨時接了個客人,於是毒發的事越鬧得更大。

三則是太低估鴇母同她的老交情。

院裡生意一斷,鴇母有的是家底陪着姑娘們耗,姑娘們耗不起,容顏易逝,男人們也是三心二意,今天把你捧到心尖上,兩日不見也許就迷上了別的樓裡的姑娘。

本來事不關己的衆人居然開始自發地合力找兇手,她也隨着人潮出着不着邊際的主意。“九兒姐姐會不會是自盡的呀?”

有人立馬反駁道:“以九兒成天樂呵呵的好性子怎麼可能?我倒覺得可能是得罪了某位客人的夫人或愛妾,被人下的毒。”

衆人紛紛點頭。有個在路上衝撞了官轎,被官太太命人掌過嘴的小丫頭道:“有道理。那些宅院裡的小姐太太們滿嘴仁義道德禮義廉恥,其實最小性了,也心狠手辣。”

差不多已經認定是這個答案了,又有人以玩笑的語氣說道:“也指不定就是咱院裡人幹得呢?”

喜鵲明知是玩笑話心還是猛地一跳,臉上的笑容不自覺僵住了。怕人疑心搶着轉移話頭:“姐妹家的,誰忍心下此毒手。”因爲緊張語氣有些不自然,然也沒人在意。

除了站在暗處留意着衆人的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