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孤獨

小菊粗短紅潤的小手像握笤帚那樣握着墨條,往硯臺里加水時沒控制好力氣,濺起的墨汁弄髒了衣服。華韶忙擱下手裡正在寫信的筆掏出絲絹替她擦,小菊往後躲着道:“小姐,衣服髒了擦不乾淨的,反倒把你的絲絹弄髒可不行。”

“我說自己可以磨墨你非得幫忙,倒是越幫越忙了,趕緊回房換身衣服吧!”華韶好氣又好笑地看着笨手笨腳的小胖丫頭。

小菊看了看不大起眼的墨點,也笑了:“不礙事,雨越下越大,還得把花搬到廊下呢!”

翠兒站在華韶院裡像剛從湖裡撈起來似的,垂着的長髮像溼海帶掛在臉上,溼噠噠的衣服緊貼着身體,露出少女未成熟的曲線。不停下着的雨迷了眼,她看不清屋裡的動靜不敢輕舉妄動吵到華韶,不想給未來主子留下不好的印象,跟着秋齡時已經與別院的姑娘丫頭們生疏了許多。

“姑娘,你看那是誰?”小菊透過微開的窗看到院裡樹下站着的一動不動的人影。

華韶走到窗前細看後道:“小菊,快去拿把傘,是秋齡姑娘院裡的翠兒。”

華韶的院子在玉香院的最裡處,平日裡外間或別院出了什麼事她總是知道得最晚的,春紅與秋齡的事動靜雖大卻是速戰速決,外面刀光劍影,院子裡的人們還是一片詳和。

“怎不進屋,淋壞了可怎麼辦?”華韶用巾子替翠兒擦乾臉上的雨水:“都打溼了,先去裡間換件我的衣服再說話吧,再凍下去要生病了。小菊,帶你翠兒姐姐去。”

翠兒呆立着由着小菊幫她把衣服穿上,她覺得華韶的衣服貼着肌膚的感覺很陌生,那種輕薄冰涼又能隔絕寒意的奇怪又舒服的觸感她從未感受過,金貴的東西果然是好的。小菊替她穿好衣服,牽着她到桌前坐下,華韶已經倒好了茶水,“剛沏的茶,趁熱喝點。”

見翠兒身子緩和些了,華韶才問道:“這麼早找我是有什麼急事嗎?”

翠兒搖搖頭:“太太指我來姑娘院裡做事。”

華韶不解:“你過來?那秋齡姑娘怎麼辦?”跟了秋齡好些年的丫頭,知道主子的喜好,也知道主子所有的秘密,怎麼可能說不要就不要。

“秋齡姑娘出事了。”翠兒緩緩道完緣由,“太太生了氣,已經傳令將秋齡姑娘關進柴房等候處置了。”

小菊插嘴道:“啊?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和姑娘竟然不知道。”

翠兒很討厭小丫頭片子不懂規矩,主子聽人回話時也敢插嘴,又不敢發作,只得回道:“事出突然。”

華韶有些猶豫,鴇母指派丫頭時一般會同接手的姑娘商量,小菊雖說笨了點,但心腸好又忠心,翠兒的爲人她不放心,就算以前的所作所爲是被秋齡逼的,逼了這麼些年,也多少沾染了秋齡的脾氣秉性吧。

“我院裡事少,有小菊一個也夠了。”華韶說出口方覺得話說得太直,又說道:“你跟着秋齡姑娘多年,是個能幹的,倒不如去太太屋裡,最近媽媽忙着玉香院的各種事也太辛苦了些。”

翠兒眉眼低垂:“我知道姑娘嫌我,以前跟着秋齡姑娘衆姑娘的壞話沒少說,缺德事也做過,可是我也不想的,您不知道秋齡姑娘常常關起門來毒打我……”說着吧嗒吧嗒開始落淚。

小菊急了,一邊替翠兒擦眼淚一邊勸華韶:“好姑娘,我以後少吃些,騰出的銀錢給翠兒姐姐作工錢,您不收下她別的姑娘更養不起的。”

“別哭了。”華韶看着翠兒思考了片刻:“既然媽媽發話了,就留下吧,只是我怕吵,屋裡除了小菊不愛多留人,你幫幫外面的事就好,沒事的時候大可回房歇着。”

翠兒跪下衝着華韶猛磕頭:“謝謝姑娘,謝謝姑娘!那奴婢這就去收拾東西。”

華韶扶起她道:“倒不必費事搬過來,秋齡姑娘被關了禁閉,她院裡空着也是空着,你仍住那兒,隔得也不算遠,也許媽媽消了氣又讓你仍舊伺候秋齡姑娘,或是把你指給其他姑娘也未可知,搬來搬去的太麻煩了。”

“秋齡姑娘再也容不下我了。”翠兒嘴角浮現悽然的笑意。

華韶不便接話,只道:“這幾日也無事,你回去歇着吧。”

翠兒起身向華韶行禮:“天冷了姑娘也注意身體,衣服我洗好給您送過來。”

華韶讓小菊拿來傘,將傘遞到翠兒手裡:“衣服你留着吧。仔細路滑。”

小菊送翠兒到院門口,笑着拉起翠兒的手:“翠兒姐姐,以後咱們就是自家人啦!”

翠兒鬆開小菊,禮貌地笑着道:“只怕華韶姑娘不這麼想呢!我回去了,就送到這吧。”撐着傘獨自穿過庭院、遊廊、小徑,推開空無一人的院門,走進自己陰暗的小房間,沾了雨天水氣的被褥像空氣一樣潮溼,她能隱約聽到別的院裡嘻鬧的聲音,那些女人們浪蕩的心隨着一點春雨就盪漾起來。

翠兒第一次感受到孤獨,在這個上百人的玉香院。

“以後不必同翠兒走得太近。”華韶冷冷地說。

小菊有些委屈,她家姑娘極少用這麼冰冷的語氣同她說話:“姑娘生小菊氣了?可是爲什麼?”

華韶嘆氣道:“只怕她來了咱們會事非不斷,離遠些的好。”

“那姑娘又留下她?您實在不樂意回了太太就好,太太什麼事都依着您的。”小菊嘟着個嘴,有些埋怨華韶。

“我不要,太太定會把她指給鶯兒姑娘,二丫年幼,鶯兒馬上要掛牌,用人的地方多着呢!”華韶耐心同小菊解釋道:“可是翠兒是怎樣的人這麼些年明眼人也看出點東西了,難道還真信她是受秋齡迫害纔不得已害人?鶯兒年少單純,二丫更是不懂事的小丫頭片子一個,讓她去了鶯兒房裡,沒人鎮着她指不定惹出什麼大禍。你心裡不愛存事兒,但求你乖乖聽我幾話好不好?”

小菊咬着下脣點點頭。

“其一,我同你提及的事不許告訴她,其二,她讓你做的事必須回過我,其三,我讓你做的事不許躲懶交給她。咱們養着她,但避着她。”

小菊似懂非懂,只是隱約感覺到她和華韶關上門就開心自在的生活要變了。

華韶拿出方纔寫好的信交給小菊:“待雨勢小些給許公子府上送去。”

秋齡嘴裡的抹布已經被取出來了,但她不敢大聲叫嚷,惹怒了門外的婆子們只會更慘,下一次塞到嘴裡指不定是什麼髒東西。抹布只在嘴裡塞了一會兒,卻帶走了所有唾液,口渴得極了也顧不得許多,伸手去窗外接了些雨水總算把口潤了潤。雨天驟然降溫,她穿得又不多,站在雜草堆旁望着髒兮兮的雜草,內心掙扎了一小會兒,一咬牙鑽了進去,刻意不去在意草屑紮在身上的癢痛感和貌似活物爬過身體的幻覺。

人的適應能力是可怕的,前一刻還非真絲的被面不用,非雨前的龍井不喝,此刻麼,只恨雨水不夠多,只恨稻草不夠厚,更恨自己沒有早日看出翠兒那個賤人的禍害之心。

她窩在雜草中,望着窗外虔誠地對着陰雨綿綿的天空許下願望:“大慈大悲的菩薩,讓那些賤人全都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