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宮中出來時,剛過二更,一行幾人登上了早早停在宮外的馬車,夜深人靜,馬車在道路上疾馳,不消多時便到了陳相允暫居的驛站,燈火通明的驛站外站了一大堆身着異邦服侍的帶刀軍士,個個手握刀柄,神情嚴肅,想必是陳相允從安南帶來的親信。
拂曉從未來過此處,所以不覺得有何不妥,青青卻不同,她很清楚的記得,自己還跟在王子身邊時,王子並未佈置這般嚴密的守衛,難道出了什麼事?
青青的猜測在見到陳相允時成了真,只見他肩上包着厚厚的紗布,饒是如此還是掩不住滲出傷口的鮮血,染紅了雪白的紗布。
青青驚呼一聲飛奔至其身邊,驚憂地道:“你受傷了?”
陳相允拉一拉披在身上的紫衣長袍,將受傷的地方掩了掩道:“沒什麼,小傷而已,要不了命。”
青青神情並未因他的開解而有所舒展,憂心忡忡地隔衣撫上他受傷的地方,“他們終於出手了嗎?”
陳相允額上青筋一跳,拉下她的手淡淡道:“放心,單憑他們還要不了我的命,這次也是一時大意纔會受傷。”
拂曉左右打量了幾眼道:“王子把本宮叫出來就是爲了這事嗎?”王儲之爭向來殘酷,明爭暗鬥是常有的事,他陳相允既是投身於這場爭鬥中就應該早有覺悟,何必還要特特意讓她出宮來一場呢?何況這是安南內政,她一個還沒嫁過去的大明公主根本無權也無力干涉。
她不以爲然的語氣令青青暗自不悅,彷彿在她眼中王子受傷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沒有半點關心之意,這樣的女子何其冷血!
“當然不是。”他的回答令拂曉略有些意外,側一側首等着陳相允說下去。
“小王遇襲後,在出城追殺那些刺客時,意外遇見了兩個人,這兩人公主也認識。”說到這兒他一掀身後簾子,露出一個躺着的人和一個坐着的人。
“葉子?”拂曉認出了擡起頭的人,正是吃過兩回面的葉子,至於躺着的則是葉子的爹,葉老漢。
“你……”拂曉盯着陳相允,神色越發迷惑起來,在城外遇到他們倆父子又怎麼了,與她何干?
陳相允如何不知她在想什麼,也不急着解釋,只道:“我遇到他們時,葉老爹已經染了風寒,高燒不退,昏迷中一直有在說話,你且聽聽。”
一個山野村夫的胡話有甚好聽的?!
這個想法在聽得葉老漢呢喃出嘴間的話時與臉上的血色一齊消失得無影無蹤。雙腳一點一點往牀邊挪動,伴之而來的是更加清晰可聞的呢喃聲。
“她不是……不是公主,娘娘……娘娘沒有生過女兒,沒有……”昏迷中的葉老漢翻來覆去都是同一句話,時斷時續。
“哎,你知道老爹說的是什麼不?”葉子撓着頭道:“自上回你們來過後老爹就變得怪怪的,我問他他又不肯說,真是急死人了。”
拂曉哪有心思去理會他,整顆心都沉浸在葉老漢那句話中,“她不是公主”,這個“她”莫非就是指自己?
當日葉老漢一聽得她封號就指問自己是否排行第十,彷彿很熟悉的樣子;雖說皇家子嗣在冊封時會將封號名字公佈天下,但普通老百姓根本不會在意這些,何況是連排行多少都記得那麼清楚。
“娘娘沒生過女兒”,若前一句中的公主指自己,那麼這句“娘娘”指的當是母妃,這麼說來自己果真不是母妃的女兒?
這個結論令拂曉險些當場摔倒,幸得葉子扶了一把,痠軟的雙腿無一點力氣,幾乎整個人倒在他身上,葉子趕緊扶着她到椅子裡坐下緊張地道:“剛還好好的咋一下子成這樣了,難道你也病了?那我趕緊叫大夫來看看。”
“不用。”陳相允一把攔住急三火四要往外走的葉子,眯起形如長方形寶石的漆黑眼眸道:“她沒事,歇會兒就好了。”
“就算她沒事,我爹也還病着呢,你把我們帶回來卻又不給我爹叫大夫看,你啥意思啊?!”說着說着,葉子也來了火,推攘着陳相允要他讓開。
剛剛包紮好的傷口被這麼一推頓時又流出血來,在紗布下緩緩滲開,血色妖豔宛若一朵逐漸盛開的罌粟花,以鮮血爲代價的美麗。
“快住手。”青青看得臉色大變,連忙制止了葉子不知輕重的舉動,“王子要緊嗎?要不要重新包紮一下?”
剛剛傷口被葉子推到的那一下,疼得陳相允倒抽一口涼氣,好一會兒那股刺痛才緩過來,輕輕撫一撫泫然欲泣的青青頭髮道:“不妨事,你不要太緊張了。”
坐在椅中的拂曉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擡起眼眸輕聲道:“去長興候府把殷無垢請來,你的傷光靠紗布是止不住血的,而且他……”眸光微動,落在猶在說胡話的葉老漢身上,冷意森然,“不是普通大夫能看的。”
葉子不懂她的話,但是陳相允明白,他剛纔不讓請大夫也是出於這重顧慮。
攤開手掌,掌紋上浮了一層黏膩的冷汗,薄薄一層,卻在她眼中不斷放大,最終化爲一張無法掙脫的天羅地網。
“你……”她艱難地擠出乾澀的聲音,“你們爲什麼要出城?”
葉子從葉老漢額頭取下變溫的溼布在冷水中絞一絞,令它重新變涼後再度敷在葉老漢額上,“我也不知道,就上回見過你們後,老爹就突然說要離開京城,當夜就收拾了包袱出城。因老爹腿腳不便,所以我們走得極慢,一路風餐露宿,沒多久老爹就病了,不住說着胡話。沿途找了幾個自稱是大夫的人看,銀子差不多花完了,老爹病卻越來越重,我尋思着再拖下去不對,所以揹着老爹準備回城,在城裡我好歹還認識幾個人,能借點錢,也知道哪家大夫醫術好些,不至於讓這病把老爹給害了。”
“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是我和老爹相依爲命,他要是有什麼事,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辦了。”那樣樂觀開朗的葉子在說到這事時不禁哽咽了起來,臉上頭一回佈滿愁雲慘霧。
他們說話的時候,青青已扶了陳相允在另一張空椅中坐下,聞聽此言倒也微露同情之色。
“除了你和你爹以外,你們可還有什麼親人?”拂曉這般問,殷紅珊瑚耳墜貼在雪白的頸間。
“沒有,只有我和老爹倆人。”葉子一邊卷着垂下的袖子一邊不在意的回答,“聽我爹說,我娘在生下我時就過世了。”沒有記憶就意味沒有感情,所謂母親對他來說只是個名詞罷了。
“是嗎?”她低低的說着,纖長手指在碧色衣衫上撫過,雲錦裁成的衣裳遠比一般綢緞順滑也名貴。而她享有這一切的理由很充份,因爲她是大明王朝的公主,那麼,如果……她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