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梭,轉瞬又是兩日過去。已到了她被允許出宮的最後一日了,而一切都還沒有頭緒,抓走青青的那幫人也沒有消息。
梳洗後換上一身齊整的水藍雲錦緙絲宮裝,天水一般的顏色,空明澄靜,於花葉凋零的秋季多了一份清麗無鑄的顏色。
“啓稟公主,皇上派人傳公主去勤政殿。”楊全進來朝正對鏡梳妝的拂曉道。
拂曉將六枝象牙簪子整齊地插在髮髻上,形如摺扇,聽得聲音從銅鏡中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本宮知道了,用過早膳就去。”
楊全爲難地擡擡眼小聲道:“康公公此刻就在外頭等着,說讓公主即刻隨他過去,不得耽誤。”
“哦?”黛眉輕揚,阻止要替她塗胭脂的晚蝶,起身朝門外一看,果然看到父皇的貼身太監康海,專程叫他來傳自己嗎,而且還這麼急,難道有事?
微一思索,將拿在手中把玩的玉梳往桌上一擲,施施然跨過殿門往康海走去。康海似乎等的有些急,見她出來連忙上前施禮道:“奴才見過十公主。”
拂曉客氣地虛扶道:“康公公無須多禮。不知父皇這麼急召本宮所謂何事?”
康海眼珠子一轉賠着笑臉道:“公主這可問倒奴才了,皇上他什麼都沒說,只叫奴才來傳公主即刻去勤政殿晉見。”
拂曉淡淡一笑,明白他就算知道什麼也是不會肯透露的,否則如何能安安穩穩在父皇身邊待上十多年。
“那父皇只是傳本宮一人嗎?這一點康公公不會再說不知道了吧?”
“這個……”見康海欲言又止,隨月早已知機遞上一隻份量十足的金元寶,“公公辛苦,這點小意思是公主請公公喝茶的。”
康海眼睛一亮,老臉笑成了一朵紫皮菊,“公主真是太客氣了,那奴才就謝過公主了。”接過金元寶收入袖中後他又道:“除了公主皇上還傳了趙貴妃和寧妃,凌侍衛也在,最奇怪的是聽說還傳了幾個平民入宮。”
“平民?”呼吸爲之一窒,心像被鋼針狠狠紮了一下,痛得她幾乎要跳起來,
“是啊。”康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麼,公主認識那幾個平民?”
拂曉定了定神,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本宮怎麼可能認識呢。”
“既是這樣,公主請跟奴才走吧,皇上要是等急了,奴才可擔當不起。”他催促道。
拂曉仰頭看了看天空,秋陽高照,鴻雁高飛,很是晴好的天氣,然這……或許已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了……
凌風,難道是他?可是自己只是派他監視武定候府。並沒有透露任何關於葉子身份的事給他,他不可能知道的。
除非……拂曉猛得想起在驛站時看到的人影閃動,當初以爲是自己眼花了,那麼如果不是呢?又如果這個就是凌風呢?
他是父皇派來監視自己的,不論知道什麼肯定會告之父皇,若自己與葉子之間的對話被他聽到,那麼……
這個秘密果然還是守不住嗎?不過也好,至少母妃可以平安無事,可以和她的親生兒子在一起,這樣就夠了不是嗎?她原本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打算啊!
只是,要與母妃分離,她真的捨不得……
一步一步,她走的極慢,彷彿這樣可以讓時間走的慢一點再慢一點……
但是再慢也有到終點的那一刻,勤政殿,終是到了這裡。
康海暗籲一口氣,擡袖擦了擦額間急出的虛汗,這位公主也不知是不舒服還是怎麼的,走的比八十歲老人還慢,把他給急的半死又不敢催,可算是到了。
拂曉努力遏制心中的澎湃洶涌走入殿內。果見朱元璋端然坐在正中,兩邊分別坐着趙貴妃和寧妃。
她欠身,依禮分別見過,在起身時,目光掃過站在一邊的凌風,狠厲尖銳,後者低頭避開未與之對視。
“父皇,不知今日召兒臣來有何要事?”她笑,一派天真無邪。
朱元璋面色陰霾地撫着灰白長鬚道:“朕聽說了一件事,不知是真是假,所以特召你來問來話。”
“嗯?父皇有什麼事儘管問,兒臣一定據實以告。”適才經過樹叢時落在肩上的一片落葉堪堪墜落於光滑平整的金磚上,似在預示着什麼。
“前幾日,你派凌侍衛去盯梢武定候府,可是真?”他沉沉問道,聲音聽不出喜怒如何。
拂曉仰頭,看着那個高高在上,掌握所有人生死榮華的老人,她與他其實並不親近呢!至少在他身上她從來沒有真正感受到父親的慈愛,更多的是隱藏在溫情面具下的審視和提防。
朱如水嫉妒她,其實她何嘗不嫉妒朱如水,至少,父皇看如水的目光更溫和一些,沒有那麼多算計在裡頭。
宮中遍植桂花,秋意漸深,淡淡的桂花香氣從殿外飄入暗暗涌到鼻尖,“回父皇的話,確有此事。”
“朕想聽聽你這麼做的原因。”他阻止想要說話的寧妃,攝人的眼眸牢牢攫住拂曉。似要看進她心底去。
只有與之對視的人才能真切感受到那股來自上位者的威壓與恐懼,拂曉不敢也不能移開目光,盡力抑了心中的恐懼道跪下稟道:“兒臣不敢隱瞞父皇,派凌侍衛盯梢,只因兒臣懷疑武定候是抓走葉子與青青的元兇。”
“胡說!”寧妃率先發難,柳眉倒豎道:“本宮兄長乃朝廷重臣,又深得皇上倚重,斷無理由去抓兩個平民百姓,十公主這樣說分明是污衊本宮兄長。”
拂曉冷冷睨了她一眼道:“是與不是,凌侍衛是最清楚的,且素來忠誠於朝廷,父皇大可問一問他。”事已至此,無路可走,她固然要搭上性命,但也絕不會讓寧妃好過,若能將郭家連根拔起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朱元璋目光一轉,凌風當即會意,走至跪地不起的拂曉身側躬身道:“啓稟皇上,屬下奉公主之命去監視武定候府,確是發現有兩人從候府中轉移至離城二十餘里的山神廟。之後屬下隨安南王子齊搗山神廟,在那裡救出了葉子與青青。”
“這麼說來,事情屬真了?”朱元璋淡淡地橫了寧妃一眼,頗有幾分責怪之意。寧妃心中一震轉眼冷笑道:“凌侍衛是公主身邊的人,有什麼事當然是幫着公主說話了,葉子?青青?這兩個何許人也,本宮兄長抓他們是爲圖財還是害命呢?”
“屬下句句屬實,絕無虛假。”凌風鏗鏘有力地道:“爲救出他們二人,屬下手下死了三人,王子手下死了十九人。”
“那也只能證明他們被人抓了,並不能證明就是本宮兄長所爲,凌侍衛不要在這裡顛倒黑白,故意抹黑。”寧妃素手一指,眉心怒氣涌動。
趙貴妃悠然飲了一口清茶淡淡道:“皇上在這裡呢。妹妹如此動氣做什麼,也不怕失了身份。是非黑白皇上自會查個清楚。”
“不錯,武定候若是冤枉的,朕定會還他一個清白,否則……”目光陰惻惻刮過寧妃精心描繪的臉,看得寧妃心驚肉跳,噤聲不敢再多言。
趙貴妃憐憫地望一望尚跪在地上的拂曉朝朱元璋道:“皇上,眼下天涼,十公主身子又素來弱,不若讓她起來回話?”
朱元璋允了趙貴妃的請求,“也罷,你起來說說,郭英爲什麼要抓那兩人?”
此時此刻,拂曉心中正在經歷激烈的天人掙扎,真要合盤托出嗎?一旦知道真像,父皇會怎麼處置自己……
也許,父皇早已從凌風口中知道了一切,眼下不過在玩貓捉老鼠的把戲罷了。
許久,她終是下定了決心,跪地不起仰頭道:“武定候抓葉子和青青,是因……”
“是因候爺想報復公主。”凌風猛然接過拂曉的話,說出這麼一句來,令拂曉吃驚地轉過頭,詫異萬分。
朱元璋擰一擰眉示意凌風說下去,“事情還得從一年多前說起,公主在前去北平的路上,遇到一夥想要中途暗算的人,公主當時並不知底細,只道是一般強盜劫匪,故略施小計,以空船yin*殲滅了那夥人,待事後屬下仔細搜查,才斷定這夥人身份,均爲郭家死士。”
這件事早在一年多年,凌風就已經如實向朱元璋稟報,但言詞有所出入,事實上在動手之前拂曉是知道他們身份的。
朱元璋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手指輕釦御椅扶手,“嘟嘟”的聲音像敲在凌風心裡的一記警鐘。
這是來自朱元璋的警告,警告他前後言詞不一。凌風很明白,但他依然準備照着自己想好的話說下去,“此次公主在陪王子游覽京城的時候,與擺麪攤的葉子相識,一見如故,成爲知交好友,而青青是王子的侍女。郭老候爺眷養多年的精銳死士,在那一戰中折損大半,其一直懷恨在心,但公主幽居深宮,身份尊貴,他不敢冒犯,逐將主意打到葉子身上,派人將他們擄去,並且蓄意嫁禍公主,意圖令公主和王子誤會……”
寧妃一忍再忍,還是沒能忍住拍案而起怒斥道:“凌風,你休要在這裡血口噴人!”
凌風掃了她一眼,並無懼色,“皇上若不信可以去山神廟一看,那裡有不少劫持者的屍體,胸口皆有郭家死士的記號。”
寧妃身子一晃,明白他這是有備而來,形勢對自己極爲不利,當即斂起怒容轉向朱元璋含淚道:“皇上,臣妾兄長多年來爲大明爲陛下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而今竟然被人這樣潑污水抹黑,實在好生冤枉,求陛下明鑑。”
朱元璋單手支頤冷冷看向她,“寧妃,朕記得朝廷下過令,不許大臣眷養死士。”
寧妃美目垂淚,泣泣道:“皇上這麼說,是不相信臣妾和臣妾兄長嗎?臣妾敢對天發誓,絕無死士之事,分明是凌風蓄意污陷,想置臣妾兄長於不忠不義。”
趙貴妃眉梢一揚,聲如秋風清凌凌道:“凌風是宮中侍衛,受皇上差遣,與郭家並無糾葛恩怨,試問凌風爲何要無緣無故污陷當朝候爺?”
寧妃眼神閃爍,嘴硬道:“這個貴妃問凌風不是更清楚,說不定他就是得了失心瘋,跟個瘋狗似的到處亂咬人。”
秋陽高照的天空不知何時爲東邊飄來的一大片烏雲遮蔽,陰陰沉沉,整個皇宮都被覆在這片陰影之下。
在離勤政殿極遠的地方,一名衣着簡約的婦人站在宮院中仰首而望,近半年來,這片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天地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一步都出不去。
“要變天了嗎?”喃喃地從婦人口中逸出,彷彿只是無意識的輕吟。
婦人身後是滿院的梨花,葉落匆匆,春季剛剛開過花的枝丫上竟又長滿了花苞,要開了嗎?開在這個不屬於梨花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