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歸去(2)

掌院太醫滿頭大汗地診脈。越診心越沉,良久,他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跪稟道:“回皇上和公主,娘娘中的是鳩毒,無……無藥可醫。”

“胡說!”拂曉想也不想一個巴掌甩在太醫臉上,近乎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不是太醫院掌院嗎?不是天下醫術最好的大夫嗎?怎麼可能會救不了母妃,分明是故意推脫,快給本宮治,否則本宮就砍了你的腦袋!”

掌院太醫捂着刺痛的臉頰垂頭道:“微臣……微臣實在無法,請公主饒恕。”

這話像一盆冷水般當頭澆下,澆滅了拂曉所有的希望,雙腿一軟癱倒在地,錦衣華裳鋪展在地透着一種死寂的冷光,母妃……母妃要死了?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好端端怎麼會中毒的?”朱元璋含怒質問明昧殿的人,然無一人能回答,只是不停地抽噎着。

葉子就站在門檻處,遙遙看着牀上那個生機微弱的婦人,即使閉着眼也能感覺到她的溫柔慈祥,和他小時候在夢中夢到的一模一樣。那就是他孃親嗎?這個想法剛一浮現,眼眶便盛滿了淚水。明明才第一次見面,他爲何會生出親近之感?難道真是血濃於水?

“鳩毒乃天下劇毒之首,碽妃久居深宮且禁足已久,何來這種毒物,何況還是在這等關鍵時候?莫不是有人蓄意謀害吧?”趙貴妃在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有意無意在寧妃身上掃過,寧妃被她盯得又驚又怕,絞緊了帕子不作聲。

朱元璋並沒有聽到她的話,反而一步一步走至牀邊,默默望着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帶着碧玉戒指的手緩緩撫上她微溫的臉,當隨時可能會斷的細微呼吸吹在手上時,心少有地顫了一下。

猶記得年前他召見她時,她臉上的那份欣喜與嬌羞,與初見時一般無二,那時她才十七歲,而他也不過三十多歲,一轉眼三十餘年過去了,她已陪了他三十餘年了,不論榮寵冷落,她都默默守在他身邊,兌現自己當初的諾言,不離不棄,一生一世……

“碽心素,你終於要離開朕了嗎?”他喃喃而言,聲音輕柔地令人懷疑是否真從他嘴裡吐出,這麼多年來。朱元璋只有在面對孝慈皇后時纔有這般柔和的表情與聲音,而今卻對一個他遺忘已久的妃子露出這樣的表情,看來他對她並非真正絕情……

“皇上……”彷彿是聽到朱元璋的話,碽妃緩緩張了眼,那樣無力,隨時都會再閉上,然再無力她都牽扯出一抹溫柔的笑容,這是三十多年前就約定好的,她對他,只以笑容相見。

“我終於又見到您了,真好。”她的手虛軟無力,覆在他手背上,像紙片一樣輕薄無力,頭微微偏轉,目光越過重重人影望向院中盛開的梨花,喃喃輕語:“皇上,梨花又開了呢!”

“爲什麼會中毒?”朱元璋握着她的手問,目光由平緩轉爲銳利。

“臣妾不知。”她搖頭,目光轉落在淚落不止的拂曉身上,她有多久沒見到拂曉哭了?十年還是十一年,她知道。不論多麼艱難女兒都自己撐着,不願讓她操一分心,可是現在,她卻令她哭了……

目光在收回時,看到了人羣中的葉老漢以及站在他身邊的葉子,目光一下子溫柔的能沁出水來,這……就是她的兒子嗎?終於是見到了。

“皇上,拂曉是您的女兒,千真萬確。”她費力地說道:“臣妾是親孃,做親孃的怎麼會分不清兒女真假,她就是臣妾與您的女兒。”

“你聽說了嗎?”朱元璋握着她的手逐漸鬆開,但很快就被她反握住,用盡所有的力氣握着:“皇上,臣妾一生未求過您什麼,只求您相信臣妾這一回好不好?拂曉,她真是您的女兒。”

“真金不怕火來煉,若她真是金枝玉葉,碽妃何必求着皇上相信?”平金雙翅金鳳冠自兩邊垂下碎金流蘇,金光閃閃模糊了趙貴妃原本的容顏。

碽妃不理會趙貴妃,只一昧盯着朱元璋,是深深的懇求,三十餘年來從未有過的懇求。良久,朱元璋終是選擇了成全:“好,朕相信你,拂曉是朕的女兒!”

碽妃驀然一笑,灰敗的臉色因這抹笑意有了幾分生氣,轉過頭道:“臣妾有幾句話想單獨和拂曉說。”

梨花如雪,飛揚四散,隨風潛入。落在地上桌上,帶有深深的靜謐,碽妃望着葉子離去的身影,目光戀戀不捨,她的親兒,好不容易相見,卻連一句話都不能說……

“母妃。”拂曉膝行至牀榻邊,淚不斷落在湖藍錦被上,如雨滴一般,綻開一朵朵暗藍色的花。

“傻孩子哭什麼?”手無力地扶上淚流不止的臉頰,目光無限溫柔。

臉往她手中貼近幾分,淚愈加濡溼了她的手,“母妃都知道了是不是,知道兒臣不是您的孩子,葉子纔是?”

“他叫葉子嗎?”手微微一抖,脣角微微彎起,“已經長這麼大了,真好!”

“母妃不想認回他,讓他喊一聲母妃嗎?”拂曉哽咽着問。

“不必了。”碽妃艱難地搖搖頭:“能夠看到他母妃就很滿足了,這十七年他過的好嗎?”

“嗯。”拂曉默然道:“田敬待他如親兒,雖然沒什麼錢,但過的很開心,還開起了一家小麪攤。”

她彎一彎脣浮起幾分欣慰之色。旋即又道:“那你呢?錦衣玉食的你開心嗎?”看着無言的拂曉她悵然一笑,“不開心對嗎?身爲公主還不及一個市井小民來得快樂,世人只看到皇家表面的尊崇,何曾看到背後的艱辛與殘酷。他已在民間生活了十七年,何必再讓他捲入爭鬥不休的皇家生活,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不是更好?”

“就算是這樣,母妃也不必服毒。”淚落得愈加兇猛,幾乎要將整個人淹沒,貼在臉上的掌心是溫暖的,但是也就只剩下那麼一點點微弱的溫暖,母妃……她最愛的母妃即將獨自遠去。去到一個她無法跟隨的地方。

“若不這樣做,如何能保你平安,從梅香將實情告訴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不讓你查梅香的死因,這樣就算母妃身在冷宮,至少……至少還可以看到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終究是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你雖不是我親生,但在我心中早已親生女兒無異,母妃如何忍心讓你送命!”說了這麼多話她已經很累了,聲音漸次低下,漸不可聞。

“兒臣捨不得母妃,母妃不要走,不要!”拂曉慌忙拉住碽妃逐漸滑下的手,想要留住她燃燒殆盡的生命。

碽妃慢慢闔上了眼,再不捨,再留戀,終是抵不過命運之輪,以生命爲代價,她保住了拂曉;這就夠了……

當笑意凝固在脣邊化爲一朵永不凋謝的梨花時,她停止了呼吸,永遠,永遠沉睡在黑暗中,再不醒來。

“母妃?母妃?”拂曉小心翼翼地喚着彷彿只是在睡覺的碽妃,她推她,像一個無助的小孩想要推醒熟睡的母親,淚一滴一滴落下,帶着濃重地哭腔:“不要!母妃不要走!不要留下拂曉一人,母妃……”

“啊!!”尖厲刺耳的哭聲從她喉間迸發,震破天上流雲,震碎滿樹梨花。

碽心素,你去了嗎?朱元璋怔忡片刻,默然走到梨花樹下,飄飄揚揚,花落滿身,秋天開花對梨樹來說是一個死亡的預兆。

三十餘年。她一直默默陪在他身邊,而他給予的僅僅是幾株梨花而已,如今人去花亡,從此往後宮中再不會有開得那麼好的梨花了……

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十一,碽妃薨,年四十八,追封靜德妃,葬入妃陵。

這樣的哀榮,對於一個長年失寵的妃嬪來說並不算薄,但是哀榮終歸是哀榮,並不能挽回逝去的一切。

拂曉靜靜地看着碽妃的梓棺下葬,不曾哭也不曾鬧,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彷彿是一個失去靈魂的布娃娃,直至看到日夜兼程從北平趕來的朱棣方纔艱難地喚了聲:“四哥。”

長久未說話,聲音甚是嘶啞,朱棣神色沉痛地走到明顯削瘦了一大圈的拂曉身前,緩緩撫着她未曾修飾的面容,“告訴四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母妃因何會死?”朱元璋告訴他是突發疾病暴斃,而其他人對此三緘其口,隻字不提。

拂曉上前環住朱棣精壯的腰身,臉頰貼着胸口,那裡是最靠近心臟的地方,“母妃不在了,我只剩下四哥一個親人。”

“是誰害死了母妃?!”他問,聲音極陰極怒,像極了今年提前到來的冬天。

“母妃是因我而死!”在朱棣詫異中,拂曉緩緩將當日的事情道來,包括自己並非公主的身份,隨後她冷聲道:“趙貴妃、寧妃是逼死母妃的兇手,我絕不會放過他們,還有陳相允……”

“不會放過他們的何止是你,還有我。”朱棣略一遲疑,拉開拂曉道:“你與陳相允已是誓成水火,那你們的婚事父皇可有取消之意?”縱不是親妹,這十幾年的親情卻依然在。

“四哥以爲我會怕了他嗎?”她轉頭避開他的眼睛。

“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若婚事依舊,此去安南,你與他結爲夫妻,往後幾十年便永遠要在兩看相厭中度過。”

“四哥不忍,父皇卻忍心呢!”她笑,又一次貼近他的胸膛,除了這裡再沒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她停靠,哪怕已經累極……

“母妃雖拼了命護我,但以父皇之精明豈有不明白之理,他雖因對母妃的承諾沒有再追究,然心中已知我不是他女兒,又豈會可憐於我?”她低頭,擺弄着朱棣腰間麒麟佩道:“不,他從來沒有可憐過我,所以他既不曾怪罪陳相允也不曾取消婚約。”

“我去跟父皇說。”尚未邁步就被拂曉拉住,“不要去,沒用的,父皇是什麼樣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命該如此,不認又能如何,母妃拼死保下我這條命,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陳相允,呵,若非他母妃不會走上絕路,若不在他身邊我如何報得這個仇。”

“話固然沒錯,但四哥總是更在意你的幸福。”

“呵呵……”她鬆開,走至紫檀桌前,那裡擺着她不曾動過一筷的早膳,“幸福?拂曉從不敢奢想。”

朱棣默默無言,只餘一聲沉重的嘆息在耳畔……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十一月已是冬雪紛飛,綿綿如絮,厚厚棉衣猶擋不住深切的寒冷。

葉老漢和葉子爲遠離這一切準備離開京城,去別去謀生,離開前拂曉去見了他,問出了一直懸在心中的疑問:“那日在勤政殿上,你爲何不承認?”

葉子攤一攤手,臉上又掛上了習慣性的爽朗笑容,“承認什麼?皇子嗎?得了吧,我就不是那塊料,其實有句話你還真說對了,方方正正的皇宮一點兒都不適合我,”他長吸一口氣,雙手攏了攏道:“雖然沒能認回親生父母,但至少見了他們,也不差了。”想到死去的碽妃,心裡不免有些難過。

“當時因爲在氣頭上,所以很多話都聽不進去,現在仔細想來,你說的不無道理。我啊,還是當我的平民百姓來的自在,吃飽穿暖,啥事不愁,你說是吧?”他的笑容深深感染了拂曉,脣角微微彎起,“現在不懷疑我會害你了?”

“我只見了你和……呃,娘一回,但能真切感受到你對她的眷戀。”十幾年都講過這個字,現在乍念起來還真不習慣,葉子吐吐舌道:“我相信爲了她,你絕不會害我。”

拂曉側頭一笑,清冷容顏漾起溫暖的氣息,擡手輕輕撫向葉子的臉,這一回他沒有退開,任她撫摸着,良久,拂曉收回手依依道:“是,你身上流着母妃的血,所以我一定會護你周全。”

回頭,看向等在遠處的馬車以及葉老爹,“此去遠方,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有什麼事,儘可去北平找四哥,他一定會幫你。”

“我知道了。”他隨意地揮揮手,顯然並不想真去麻煩,他與朱棣雖是親兄弟,但從未在一起過,見了面跟陌生人似的,反而連拂曉都比不上,“你也是,聽說你就快嫁去安南了,我看那個陳相允對你意見很大,你自己當心。”

難得的關心令拂曉心中一暖,笑笑道:“知道了,快去吧,葉老爹該等急了,這一別我們以後恐怕都見不到了,保重。”

“嗯,你也保重。”葉子與她揮手做別後走向等候已久的葉老爹,一起坐上馬車往遠離京城的方向駛去,也意味着他與皇子的身份越離越遠。

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吧,這樣母妃在天之靈纔會得到安慰……

第十一章 再遇(1)第四十章 回宮(2)第五十三章 皇嗣(2)第三十一章 大漠孤煙直(1)第六章 無垢(2)第四十八章 利用第五十一章 流言(3)第三十一章 大漠孤煙直(2)第八章 借兵第九十五章 燕飛香第十六章 和親(3)第七十四章 保證第二十章 傷吻第九十九章 三年第二章 定親第一章 情義價幾許第三十章 禍水紅顏(3)第五十二章 試探(1)第六十九章 紅花第四十五章 冷宮(1)第十章 夏初第八十五章 父與子第四十九章 青青(1)第十一章 再遇(1)第七十五章 羈絆第二十八章 大雪滿弓刀(1)第五十章 誰是黃雀(3)第八十八章 夜未央(1)第三十一章 大漠孤煙直(2)第三十六章 憶往昔(2)第四十二章 安南(2)第五十八章 初雪(1)第五十七章 歸去(2)第三十一章 大漠孤煙直(1)第三十八章 櫻花之絢(1)第二十五章 恩威並重(2)第六章 無垢(2)第一百章 東華閣第二十四章 長興候(3)第八十六章 花開(1)第八十六章 花開(1)第九十七章 設局(2)第七十章 強留(2)第三十一章 大漠孤煙直(3)第四十二章 安南(1)第七章 使者第七十四章 保證第三十八章 櫻花之絢(1)第二十二章 逃離第四十三章 尋訪(3)第八十五章 父與子第三十七章 棋子(1)第二十一章 相疑第五十九章 遠嫁(2)第三十六章 憶往昔(3)第五十一章 流言(3)第六十三章 後院第三十一章 大漠孤煙直(3)第八十二章 冷血第六十五章 祈福第八十三章 冬逝(1)第三十二章 生離第四十三章 尋訪(3)第八十六章 花開(2)第四十二章 安南(1)第十章 夏初第三十一章 大漠孤煙直(5)第二十五章 恩威並重(2)第二十六章 恩威並重(1)第三十一章 大漠孤煙直(2)第三十一章 大漠孤煙直(5)第三十一章 大漠孤煙直(2)第三十四章 悲嘆息(1)第六十八章 驚?喜?第二十一章 相疑第十一章 再遇(2)第十八章 佈局第七十章 強留(3)第三十四章 悲嘆息(1)第十六章 和親(2)第六十二章 冷落(1)第十三章 金筒第四十四章 驚夜(2)第二十九章 生擒(2)第八十八章 夜未央(2)第七十一章 王美人(2)第六十八章 驚?喜?第十九章 意外第七十一章 王美人(2)第五十五章 營救(3)第十二章 賭約(1)第七十一章 王美人(2)第二十五章 隱忍第二十七章 寧福(2)第十五章 交易(1)第四十四章 驚夜(1)第九十六章 一夕第三十章 禍水紅顏(3)第五十八章 初雪(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