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遲遲,在漸近黃昏時昏睡了一夜有餘的拂曉終於幽幽醒轉。她清醒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孩子可還在,待得知尚在體內時默然不語。
衆人互望了一眼,均是在心中嘆息,太醫這樣艱難才保住孩子,可他豈又知道公主其實一心想流掉這個孩子,唉。
隨月靜默片刻,低聲道:“公主暫請忍耐,奴婢一定會盡早弄到麝香,現在還請公主把藥喝了,先將身體調理再好。”她這樣勸,但心裡沒有把握拂曉會聽進勸。
藥碗中冒出的熱氣四散於空中,令得整個屋內都瀰漫着藥的苦澀,目光長久落在嵐風捧在手中的藥碗上。
見她遲遲不接,嵐風無奈地瞥了一眼隨月,正待拿藥撤走,忽地手上一輕,詫異望去,竟見拂曉仰頭咕咚咕咚片刻功夫將一碗藥全喝了。
喝過藥又休息了一會兒,拂曉的精神明顯好了許多,窗外夕陽正紅,照在拂曉蒼白的臉上彷彿有了幾分血色。
“隨月……”聽得她叫自己。正在收拾東西的隨月趕緊走至牀邊,“公主有何吩咐?”
拂曉無力地指一指牀邊踏腳示意她坐下,失血過多再加上險些小產令她聲音聽起來格外虛弱,目光遙遙看向被夕陽染得五彩繽紛的天空,“隨月,你瞧這天空可美?”
隨月望了一眼便回過頭來替其掖着被角道:“傍晚時的天空自是最美不過了,公主若喜歡以後天天可以見着。”
脣微微彎起,像是在笑一起,嘴裡吐出的話卻帶着幾分淒涼,“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隨月心裡咯噔一下,聽着不對忙打斷道:“公主纔剛醒,身子虛得很,應當多休息纔是,這夕陽也沒什麼好看的,奴婢這就去關了窗讓公主安歇。”
“不用。”拂曉平靜地將目光從絢爛多彩的天空中移開,隨着手隔被撫上小腹,她的目光也落了下來,口中如同呢喃一般道:“隨月,孩子還在呢,還在我身體裡,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跳。”
公主還是念念不忘要打掉這個孩子嗎?如此想着,隨月強笑道:“只是暫時的而已,奴婢一定儘快尋到麝香幫公主了斷這樁心事。”
“不必了。”在短暫的沉靜後,拂曉忽地吐出這三個令隨月詫異的字來,她憐惜地撫着微凸的小腹道:“以後……以後都不用了。”
“公主您說什麼?”隨月懷疑是不是自己耳背聽錯了,公主。公主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這意思難道是說要留下這個孩子?
“本宮說要留下這個孩子。”她以平靜的口吻說出這句石破天驚的話,在確定她不是開玩笑後,隨月喜得幾乎要掉下眼淚來,不住地說,“太好了!太好了!”
拂曉看着笑得跟個孩子一般的隨月不禁也彎起了脣:“這樣開心,倒彷彿是你留下了孩子呢。”
“奴婢是替公主高興。”隨月拭去不小心滾落的眼淚道。
“呵,往後還不知道是福是禍呢。”話雖如此,眼中已是泛起憐惜與慈愛之色,她是愛這個孩子的呢,而今終於不用再壓抑自己真實的心意。
“公主怎麼突然改變了心意?”高興過後疑問隨之而來。
拂曉淡淡一笑,憐惜之色愈加深重,“我一直以爲打掉這個孩子,在成爲我的羈絆與制約前讓他消失纔是正確的選擇,可是昨夜當他真要從我身體剝離時,我才猛然發覺其實我並不捨得讓他離我而去。”說到這兒她撫着隨月姣好的臉龐自嘲地笑笑:“隨月,我很寂寞呢!”
隨月牢牢貼着她冰涼的手哭泣道:“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
“傻丫頭,怎麼又哭了。”她撫去隨月臉上的淚痕歇了口氣又道:“我一心想要斬斷羈絆,然羈絆早在他出現在我體內的那一刻就已根深蒂固,幸好。幸好孩子還在,否則我一定會後悔。”
她仰首輕聲道:“我以爲我可以捺得住這份寂寞與寥落,其實不是呢,我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強,除了仇恨我還需要其他東西來寄託,如此纔可以堅持下去。”
“往後都不會了,有這孩子在,一切皆會好起來的。”
拂曉淡淡地笑着,“會不會好起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會拼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孩子,連同母妃那份一起保護,沒有人可以傷害他!”陷匿在柔聲淺笑中的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來儀閣的每一個人都會拼儘性命去保護這個孩子!隨月在心中默默道。
說了許久的話,拂曉容色倦怠,正待躺下,手突然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低頭看去,是一個木製的盒子,不知什麼時候放在了牀頭,“這是什麼?”
被她這麼一問隨月有才記起來還有一事忘了說,當下喜滋滋的掀開蓋子道:“公主您瞧,這是燕王殿下派人日夜兼程送來的月餅呢。”
“月餅?”拂曉喃喃地重複着這兩個字,目光早已被那幾個色澤金黃的月餅所吸引。
“是啊,其實殿下並沒有真的把這些月餅拿去喂狗,只是和公主鬧着玩,事後殿下也很後悔,讓杜總管把月餅送來給公主,殿下已經知錯了,公主您就別再怪殿下了。”趁着這機會隨月幫陳相允說了幾句好話,想要緩和一下雙方的關係。儘管她並不喜歡這位王子殿下,但他與公主總歸是夫妻,總這樣鬧下去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拂曉根本沒有聽到她後面的話,整個心思都在那月餅上,以顫抖的雙手捧起一個放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裡面是豆沙餡,四哥還記得她喜歡吃豆沙餡的月餅呢,四哥……四哥……
在這樣的呢喃中她沉沉睡去,即使是在睡夢中嘴角依然止不住上揚,這世間還有人牽掛着她,這就夠了,她其實很好滿足呢……爲了四哥,爲了腹中的孩子,她一定要堅強的活下去!
如此數日後,拂曉的精神漸漸好了起來,也有了幾分力氣,但因汪太醫囑了要多臥牀休息以穩胎象,是以一直未曾下地。這一日她想起還在後院的王美人逐叫嵐風帶一些衣物和吃食過去,告訴她自己並未忘了當初的話,讓她好生安心減掉那身子贅肉。
夜間拂曉喝完藥正半倚在彈花軟枕上看書,若雪忽進來稟報道:“公主,王美人來看您了,您要不要見她?”
目光從書卷上移開。側首鬢邊垂落的一串南海明珠輕貼上臉頰,帶起一片清盈柔和的珠光,迷濛若霧。
“讓她進來吧。”她道,淺笑浮上眼眸,知道避開旁人耳目趁夜前來,王美人果然也是個乖巧人呢。
不多時,王美人挑簾進來見禮,她穿了一身日前嵐風送去的珍珠紋花衣衫,雖不華麗卻是簇新的衣裳,遠遠好過她穿了好幾年的那些舊衣裳,再加上配在發間的青玉簪子令得她整個人看着神清氣爽。大有一掃以往頹廢之色的氣勢。
“妾身見過王妃娘娘,娘娘吉祥。”王美人依禮下拜,拂曉命隨月扶住了道:“妹妹能來看本宮,本宮已經很高興了,不必行這些虛禮,坐吧。”目光一轉忽地發現四喜也在,顯然是跟着王美人進來的。
王美人見其目光停留在四喜身上,剛坐下的她忙又起來欠身道:“四喜聽說娘娘身子抱恙很是擔心,央着妾身帶她過來,妾身拗不過便同意了,請娘娘恕罪。”
“無妨,本宮很高興你們有這個心,都起來吧。”她頷首一笑攏了攏披散在胸前的長髮。
“娘娘身子可好些好?”王美人擔憂的問,待其說已不礙事時方長吁一口氣,“妾身前些日子聽到時以爲是下人無中生有的謠言,所以不敢來打攪王妃,直至今日問起嵐風姑娘才知道原來真是這麼一回事,幸好王妃和小世子平安無事,當真是佛祖保佑,阿彌陀佛。”
在說這番話時她言詞懇切,神情並無做假,倒是令拂曉添了幾分好感,王美人從袖底取出一個布包,層層也不知包了多少層,最後露出一枝鬚髮皆全的人蔘來,看其樣子起碼有幾十年,王美人不好意思地道:“這枝人蔘還是數年前被貶去後院時妾身偷偷藏下來的,雖算不得名貴但也能滋補一二,望王妃不要嫌棄。”
她在後院過得如此落魄,連件新衣都沒有,這根人蔘怕是她所有東西中最貴重的了,雖也有幾分討好的成份在裡面,但一番心意卻是不做假的。
四喜走到拂曉身邊遞過一個黃色的三角符吶吶道:“四喜沒人蔘獻給娘娘,這個護身符是四喜自己去廟求來的,希望能夠保祐娘娘鳳體安康小世子平平安安。”等了許久不見拂曉接,她失望地低下頭捏了捏黃符,看樣子王妃是不屑這個粗糙的護身符了。也是呢,王妃什麼身份,哪會看得上這種不名一文的黃符,雖然她在廟裡時千方百計求了高僧的加持,但別人又不知道。
這樣想着,正待縮回手,角符突然被人接過,詫異間她又看到那個好看得令人發矇的笑容。
“難得你有這份心,本宮很喜歡。”拂曉接過不起眼的三角符放於牀頭,她不信鬼神自然也不會信這所謂的護身符,收下只因這是四喜的心意。來安南這麼久,還是頭一回除身邊的人外還有人對她好,不帶任何算計的目的。
見王妃不嫌棄自己的東西,四喜歡喜的不知怎麼是好,愣在那裡只知道傻笑,還是王美人說了一句,才醒過神來站到一邊。
拂曉打量了王美一眼頷首道:“數日未見,王美人彷彿清瘦了些許。”
王美人趕緊垂首道:“妾身一直牢記娘娘的話,未有一日敢忘記。”這些日子來她強迫着自己一日只吃兩頓飯,每頓皆只盛七分滿,且一切油葷皆不敢沾染,只爲能早日恢復昔日之態。
拂曉卷着鬢邊的散發徐徐道:“如此自然是好,但減得太快容易令容色黯然,反而得不償失。”瞥一眼因她的話而微慌的王美人揚一揚臉對晚蝶道:“去將太醫前些日子呈送給本宮的珍珠養顏丸取來予王美人。”
王美人慌忙起身推辭,“這麼好的東西拿給妾身用豈不是太浪費了,還是娘娘留着的好。”
說話間晚蝶已經端了朱漆托盤上來,盤中擺放着數個瑩潤近乎透明的白玉瓶,以玉養藥,既保持了藥性又能令藥效發渾得淋漓盡致。
王美人連忙推辭道:“這都是太醫覲獻給娘娘的,妾身如何敢收。”
拂曉撫着臉笑道:“無妨,本宮賞你的儘管收下,本宮下次讓太醫再製就是了,左右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就當是本宮回你那枝人蔘的禮吧。”
見其態度堅決,王美人只得受寵若驚地收下,對拂曉感激的不得了,深深拜倒道:“娘娘對妾身的大恩大德妾身永世難忘,今後只要娘娘一句話就算赴湯蹈火,妾身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晚蝶“撲哧”一笑插話道:“王美人說得好像書中寫的義士豪俠一般。”
王美人訕訕一笑道:“妾身平常沒什麼喜好,就愛聽戲聽評書,不覺自己也沾了幾分書中習氣,倒是讓晚蝶姑娘見笑了。”
“她知道什麼,都是本宮平常太慣了她們,以致說話不知要分輕重。”她了晚蝶一眼道:“還不快向王美人賠不是。”
晚蝶暗自吐了吐舌頭,朝王美人行禮賠罪,王美人知道晚蝶是拂曉的心腹,哪敢端主子的架子,連忙命她起來。
又坐了一陣王美人起身告辭,離開前她猶豫再三終是道:“有一句話妾身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說,多年來府中並非沒有妃妾懷孕,但都在母體時都夭折了,無一能夠產下,以致王府至今不聞嬰孩啼哭聲,王妃今後一定要多加珍貴還有……小心。”夭折一兩個可能是不幸,但是三四個就不是一句不幸所能解釋的了。
在送她們走後晚蝶進來見拂曉坐在牀上出神,當下悄聲道:“夜已深了,奴婢服侍公主歇下吧。”
拂曉漆黑的眼珠子微微一轉淡淡道:“王美人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晚蝶神色一動垂目道:“奴婢猜測王美人是指王府中有人在暗中謀害子嗣。”
拂曉低頭一笑,拉着身上湖藍錦絲被道:“那你猜誰會這樣做?”
“自然是生不出孩子的人。”晚蝶頓一頓帶着冷意道:“只是她這樣做也不怕傷了陰鷲,將來不得好死。”
拂曉往前微傾挽一挽婉轉於身的長髮輕笑道:“她有殿下恩寵護身又怎會怕傷所謂的陰鷲呢,至於不得好死……呵呵,若人人都信天道循環,因果報應,牢裡就不會關着那麼多人了。”
“奴婢始終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晚蝶恨恨地道:“她若敢來傷害公主和小世子,奴婢第一個不放過她。”
拂曉撫着小腹若有所思地道:“若換了以前,我巴不得她來,正好抓個現行,但是現在……”陰冷狠厲驟地出現在眼中,“她若敢傷我孩子,我必將她千刀萬剮。”
“奴婢也是。”不止是晚蝶,所有在裡面侍候的人均一臉肅然地道,毋庸置疑,他們每一個人都會用性命來保護這個還未出世的孩子。
在初初的一怔過後,拂曉赧然而笑,純粹若蓮花,慶幸啊,慶幸自己身邊還有這樣一羣可依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