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姑的哭聲有一瞬間停止。目光快如流星地掠過某人,隨即哭得更大聲,“沒有人主使奴婢,是奴婢一時糊塗,說了不該說的話,求王后娘娘饒了奴婢這一回吧,奴婢真的再也不敢了。”
細細銀錢自高聳的髮髻上斜斜垂落,墜着南海明珠在燈光下閃着柔和的光澤,與蕭索如深如的嘆息形成鮮明對比,“拉姑,本宮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你自己不珍惜怨不得本宮。”話語一頓再響起時已是奇寒無比,“來人,將拉姑與那兩個奴婢拉出去施以腰斬之刑。”
“不要!王后不要!”拉姑幾人聽得腰斬之刑嚇得魂飛魄散,這可比斬首痛苦的多了,人斷成兩截後不會立刻死去,往往要掙扎許久直至血流盡纔會斷氣。
“娘娘救救奴婢們,救救奴婢們!”在被拖下去經過柳青青身邊時,拉姑等人不斷向她尖叫討饒。
柳青青不忍地別過頭,一張俏臉毫無血色,撫一撫煩燥欲嘔的胸口朝陳相允道:“臣妾真不中用。只是聽着這兩個字就覺得難受得很。”
陳相允撫着她蒼白的臉頰道:“孤明白,平常你連踩死一隻螞蟻都不忍何況是腰斬這樣殘酷的刑罰。”
青青與朱拂曉真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呢,一個溫柔婉約,純真善良;一個冷酷無情,殺人不眨眼,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等等等等;這種女人應該被唾棄痛恨,事實上他也一直是這樣做的,可爲何現在他卻覺得朱拂曉更加真實呢,甚至於開始憐惜她……他瘋了嗎?
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拂曉臉上,眸光復雜的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但……也僅止於此了。他執了青青冰涼的手扯了扯僵硬的脣角道:“忙了這麼久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
他不陪她一道嗎?青青眼中掠過一絲異色,旋即以謙恭的垂下身去,“多謝王上關懷,臣妾告退。”
“慢着。”拂曉的突然出聲,令衆人都驚了一驚,陳相允更是詫異地望向她,“王后還有事?”
拂曉命嵐風先將陳天意帶回昭陽殿,自己走至陳相允面前深深拜倒,“是!臣妾有要事稟奏。”
陳相允蹙眉道:“什麼要事,不能明天嗎?孤有些累了。”
拂曉不說話,只以堅定的目光望着他,陳相允見狀只得嘆一嘆氣道:“好吧,你說就是,不過青青是有身子的人,累不得,讓她先回去吧。”
拂曉搖頭道:“臣妾也不想累了慧貴妃。但是臣妾要說之事與慧貴妃有莫大的關係,所以還望王上見諒。”
她這一說倒是勾起了陳相允的好奇心,追問其究竟爲何事。拂曉籠一籠被風吹亂的鬢髮,任細細銀線從指間穿過,“王上可還記得昨夜臣妾在昭陽殿前說過的話?”
陳相允眼皮微微一跳,浮起重重疑色,“當然記得。”
拂曉嘴角噙了一抹悠遠冷漠的笑容,“當時王上不信對嗎?可臣妾說的確實是千真萬確呢!爲着這事,臣妾一直在追尋當年擄走慧貴妃的亂臣賊子,功夫不負有心人,竟然真讓臣妾給找到了。”
柳青青臉上頭一回出現慌亂之色,手指不自覺地緊緊絞在一起,強笑道:“是嗎?其實事情過去這麼久,臣妾已經記不太清了。”
“哦?”朱如水狀似訝異地道:“當年的事本宮也耳聞一二,對慧貴妃來說是一生的污點,怎麼可能短短几年功夫就已經記不清了呢!”
一直以來陳相允怕柳青青傷心,對那件事一直避而不提,也不許任何知情者提及,眼下拂曉突然當着青青的面說及此事,不禁有些生氣,不客氣地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拂曉揚一揚精緻的雙眉冷冷道:“臣妾就想當着所有人的面弄清楚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臣妾不明白王后的話。”柳青青像一隻受驚的小鹿般惶恐地望着朱拂曉。
“不明白不要緊。當年襲擊王上挾走慧貴妃的人此刻就在殿外,請王上召他入內詢問清楚昔年所發生的事,究竟是臣妾有意讓他們截走慧貴妃,還是另有內情!”最末幾個字她說得輕緩而堅定。
柳青青像被誰用針狠狠扎着太陽穴一般,頭疼欲裂,當年之事她最清楚不過,一旦對質,對她是極爲不利的……
她以哀怨的眼神望着陳相允道:“王上,臣妾不想見他也不想再說當年之事。”
換了以往陳相允必是百倍憐惜喝斥於拂曉,但這一回他卻猶豫了,沉吟片刻後以歉意地目光看着青青,“不必擔心,有孤在,沒人可以再動你一根汗毛,王后既是要問就讓她一次問個明白,省得以後一直糾結於此事。”
“是啊,慧貴妃若心中無鬼又何怕對質呢。”朱如水也在旁邊湊了句,眸中有一閃即逝的厲色,與笑嫣如花的神情極不般配。
青青與陳相允相伴多年,知道他是個一旦下定主意就不會輕易更改的人,自己再多說只會令他起疑,當下硬生生忍了在嘴邊的話,忐忑不安地看陳相允將朱拂曉口中那個人召進來。
當她看到那個衣着邋遢,神情猥瑣的男人一步步走向他們走來時,腦海中一片混亂,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奴才……奴才金則見過王上,王后,二位貴妃娘娘。”此人一進得殿來便慌忙跪下叩拜。
“擡起頭來讓孤看清楚。”隨着陳相允的話,金則擡起了頭。約摸四十餘歲的年紀,長相甚是普通,屬於丟到人堆裡就找不到的那種,實在沒什麼特點。
陳相允盯着他的眼想了半天道:“事隔多年,且他們行事之時又都蒙着臉,孤並不能確定是否就是他。”
“那麼慧貴妃呢,你可有印象?”拂曉微一擡眼瞧向神色不安的柳青青。
“他們從不曾除下面巾,所以臣妾也不知道。”柳青青別過頭。
拂曉淡然一笑,斂一斂長袖道:“其實要知道他是不是很簡單,王上是習武之人,當知道武者皆有自己的一套武功路法,別人冒充不得。”揚臉對跪地不言的金則道:“你耍幾手給王上看看。”
“是,請恕奴才放肆。”金則說完後起身擺開架式,當着衆人的面耍了幾手,陳相允的目光時而遲疑時而恍然,待他停下時已是萬分確定,“孤想起來了,沒錯,就是他,他就是當初襲擊孤的那羣人首領。你從何處找到他?”最後這句是問拂曉。
拂曉淺淺一笑,漫過無邊冰冷,“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王上曾說過襲擊王上的很可能是大王子與二王子所派來的人。臣妾一直記在心中不曾忘過。後來王上登基,處置了大王子與二王子,將他們圈禁起來,臣妾分別去寧古塔見過他們,從而得知一切皆是二王子所爲。”
“你偷偷去見過他們?什麼時候,孤怎麼不知道?”陳相允不悅地問。
“怎麼能說是偷偷呢,臣妾有權出宮,有權去寧古塔,王上忘記了嗎?只是在一切未明瞭之前臣妾不想太早告之王上罷了。”她好整以瑕的回答。
陳相允蹙一蹙眉,雖仍有不悅,但她違逆他的次數太多。以致他都不知是否該生氣了,哼了一聲道:“金則就是二王兄所派的殺手?孤是他所傷,青青也是他所擄?”說到最後一句已是暗含殺氣。
“這一點王上自己問金則不是更清楚。”扔下這麼一句後朱拂曉走到朱如水身邊坐下,端了一盅剛沏好的茶水輕抿着。
“金則,你老實回答孤,當年在山神廟的情形究竟如何,果真是……”他停頓了一下後咬牙道:“果真是王后故意讓你們擄走慧貴妃的嗎?”
金則惶恐地磕了個頭道:“當年奴才奉二王子之命一路尾隨王上到大明伺機謀害,王上去山神廟的時候,奴才就帶着人跟在後面,想要看看是否有機會動手。之後王上與那些人拼鬥受傷暈倒,奴才認爲時機已到就現身偷襲,沒想到王后會突然帶人前來,令奴才等人前功盡棄,王后更爲救王上而捱了一刀。慌亂之中奴才爲求能離開,就抓了縮在角落裡的慧貴妃爲人質,王后投鼠忌器不敢枉動,這才被奴才等人逃了出來。要說王后是故意讓奴才擄走慧貴妃,奴才確實沒有看出來。”
陳相允臉色大變,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這件事他整整認定了六年,而今卻被人告之是他錯了,怎麼會?怎麼會?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朱拂曉指使金則故意這樣說的。
指甲在盞蓋輕碰之下發出“叮”的一聲輕響,拂曉眼也不擡地道:“王上不必急着下定論,不妨再問問金則後面的事,他……”淡漠的笑容掠過柔軟的脣角,“有沒有侮辱過慧貴妃!”
柳青青心中狠狠地抽動了一下,她情知自己要是再不作聲的話就要徹底陷入被動局面,涕淚俱下地道:“王后這麼問可是想說臣妾在撒謊?”
拂曉放下茶盞淡然道:“本宮只是想確認一下罷了,慧貴妃何必這麼激動,除非……”她沒有說下去,只將目光轉向陳相允,他不是笨人,後面的話自然能明白。
“王上……”柳青青明白自己現在只有緊緊抓住陳相允的信任才能化被動爲主動渡過眼下這個兇險的局面。朱拂曉既然敢這麼做,必然是有備而來,相比之下自己什麼準備都沒有。先機已失,唯有後發制人!
陳相允拍拍青青的手示意她稍安勿燥,“孤知道你心中不舒服,但既然已到這個地步,不妨聽他把話說完。”
柳青青心中一涼,握着那抹暗金的手無望地鬆開,剛纔的試探令她知道自己說到這裡已經是極致了,再多言只會加深陳相允心中的懷疑,不利於已。
“金則,王后的問話你都聽清楚了,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虛言,必難逃千刀萬剮之刑!”在安南,這是最重的刑罰,一邊用小刀將人身上的肉一片片剮去,一邊用人蔘之類的補品吊住受刑人的命,痛苦永遠休止,直至將其身上的肉一片片剮光爲止,千刀並非虛言。
金則曾在二王子手下效力,對這些刑罰自是相當清楚,哆嗦着道:“回,回王上,奴才……奴才並沒侮辱過慧貴妃!”
這真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陳相允像被誰狠狠扇了一個巴掌一樣腦袋嗡嗡作響,眼前更是一陣陣發黑,青青柔婉的面容被不斷扭曲。
“這是真的嗎?”許久,他望着同樣驚惶不定的青青艱難地問出這句話。
青青低頭不語只一昧垂淚,直至陳相允再一次追問方纔仰起淚痕滿面的臉大聲道:“王上寧可相信這個不知是何來歷的奴才也不願意相信臣妾嗎?在你心中臣妾是一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可以自毀青白的女子嗎?若王上真是這樣認爲,那臣妾無話可說,聽憑王上處置就是!”
柳青青的態度深深震懾了陳相允,他還是頭一次聽到青青用這樣大的聲音和自己說話且態度如此堅決,絲毫沒有要求饒的意思,不像心虛的表現,難道真是金則冤枉她?
朱拂曉親眼看着陳相允眼中的震怒與懷疑因爲柳青青一席話而一點點消退,不得不佩服柳青青對陳相允的心理已經把握的爐火純青。她很清楚現在示弱只會顯得自己心虛倒不若顯得強硬一點,會讓陳相允覺得她受了委屈被人冤枉。
十年朝夕相處,已經令得她對他了解入微,每一個細微的弱點都瞭如掌握,這樣的敵人太可怕……
拂曉與朱如水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憚。
若說在此之前拂曉對柳青青還有那麼一丁點兒輕視的話,那麼現在就完全將她放在與自己對等的地位上,將全力的、不留餘地的除掉柳青青!
陳相允已經被柳青青說動了,並且越想越覺得是這麼一回事,金則是朱拂曉帶來的,也許在此之前他們已經串通一致陷害青青。而串通所帶來的利益顯而易見,除掉青青,朱拂曉便保金則不死,爲了性命,金則可以說出任何謊言來。
“金則,欺君是誅連九族的大罪,你若想帶着全族老小一起去死,孤很願意成全你。”陳相允陰惻惻地盯着跪在地上連大氣也不敢出的金則。
金則汗如泉涌,從額頭滑過臉頰至下巴,然後滴落在平滑如鏡的金磚上,細微的聲響在耳邊無限放大,像錐子狠狠從頭頂鑽落的聲音,令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慌不擇言地叩頭道:“奴才不敢!奴才說的每一個字都千真萬確,沒有半句虛言。”
陳相允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回望朱拂曉道:“王后,這種人說的話你也相信?還是說這就是你要的結果?爲此可以不惜犧牲自己的良心?”
拂曉沉靜地將口中抿着的一口茶嚥下後方擡起精緻無一絲瑕疵的眉眼道:“王上是指臣妾與金則串供冤枉慧貴妃?”
“難道不是嗎?”陳相允的冷笑尚未停下,朱如水已意味深長地接過話,“那麼王上呢?王上是否已經先入爲主?”
先入爲主――這一點旁人早就看在眼中,卻從沒一個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而此刻由做爲中立者的朱如水說出來的話要比當事人拂曉有用千百倍,令得陳相允怔忡之餘頭一次開始反省自己。
柳青青面容如被霜凍,廣袖下手指緊緊蜷屈,她不明白,朱如水不是一向與自己示好,與朱拂曉勢不兩立的嗎?爲何今日會突然倒戈?看似中立,時則處處偏向於朱拂曉。
正當陳相允陷入兩難境地不知該相信誰的時候,拂曉緩步走至他面前行禮道:“臣妾有辦法證明金則所言是真是假,但不知王上是否願意採納。”
“是什麼辦法?”他即刻而來的追問令拂曉嘴角微微上揚,當即湊到陳相允耳邊輕聲說出了她所謂的辦法。
柳青青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內容唯有緊緊盯着陳相允的表情,希望能看出一二來,只見他先是吃了一驚,隨後又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朱拂曉,她到底有什麼辦法?
陳相允聽過之後,考慮了很久,此事關係重大輕率不得,而且萬一……他複雜地瞥過柳青青,萬一結果真是他不想聽的那個,他該怎麼辦?
但,事已至此不弄個水落石出是不行了,當下咬一咬牙冷顏對貼身太監黃衝道:“去,傳孤的口喻命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到乾明殿來。”
黃衝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若是已經回家的太醫呢?”太醫院太醫並不是住在宮中,每夜輪流兩名太醫在宮中當值,其餘的則回家。
“那也一樣,傳進宮來,一個都不許拉下。”陳相允冷聲道,黃衝躬身後退,直至出了殿門方纔敢直起身子一路飛奔而去,今夜,怕是要有大變了。
在之後的一個時辰內,太醫陸陸續續來到,行過禮後不見陳相允說話,站在一邊面面相覷,皆是一臉茫然,不解深夜召他們來所謂何事。
待十二名太醫盡皆到來後,陳相允方纔命人拿來筆墨,在紙上面寫下幾個字,然後對摺由黃衝交給其中一名太醫,再分別傳閱,再都看完過後,當即焚掉,連黃衝都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