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明昧殿,目之所及盡皆是飄零落下的梨花,揚揚灑灑淨白如雪,婉轉落下的痕跡猶如世事運行的軌跡,變幻莫測。
朱拂曉踏過一地的梨花行來,兩側不斷有侍從跪下行禮,請安之聲不絕於耳。
穿過殿宇,只見滿院梨花,成團成片,茂密繁盛,開得極其動人,既有冰綃似的冷傲又有暖雲般的和熙。
梨花樹下一個衣着素樸的婦人正彎腰仔細地在每一顆樹根上澆水,隨風拂落的梨花不斷落在她的發上、背上,寧靜致遠,與那滿院梨花融而合一。
“母妃。”
婦人循聲擡起頭,只一眼便帶上了深深的笑意:“今兒個怎麼過來了?”
朱拂曉柔軟的嘴角總是噙着各式各樣的笑,但從未有此刻那麼真實。她上前接過婦人手中的水壺遞予一旁的侍從:“這些事情交由下人做就行了,母妃何必自己辛勞?”
“整日閒着也是無聊,還不若尋些事做做。”婦人柔柔地說道,目光溫和慈詳,如天底下許許多多的母親一般,完全尋不見宮中多年磨礪所帶來的鋒芒。
並肩走在一起,會發現朱拂曉五官與婦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只是朱拂曉的更精緻動人,只一眼便能奪去所有人的目光。
拂盡落花看婦人坐下後,朱拂曉似無奈地道:“每回來總見母妃這身打扮,一些也不見帝妃氣派。”
婦人笑笑未語,於她來說這些又有什麼要緊,只要她重視的人過得好便足夠了。
朱拂曉也知婦人心思,所以也不多說,只是從袖中取出剛纔從寧妃處要來的珠鏈珍而重之的掛在婦人的項上。
婦人訝異地盯着那串再熟悉不過的珠鏈:“它……怎麼會在你那裡?”
“我從寧妃那裡要來的。”一語帶過殿中發生的事,瞥見婦人摩挲珠鏈時流露出來的珍視之色,朱拂曉不由得問道:“母妃向來珍視父皇所送的東西,何況這是父皇送您的定情信物,何以要給寧妃?”
婦人將目光從珠鏈上移開,淡淡地道:“寧妃看中這串珠鏈已久,爲此來過明昧殿數次,我怕她糾纏所以便給了,其實……再好的東西也只是身外之物罷了。”
朱拂曉長嘆一口氣,環住婦人的肩膀,在她耳邊輕呢地說着:“母妃,不是每個人都像您一樣無慾無求,寧妃這種人不知好歹,您的退步絕對不會換來她的感激,只會步步緊逼,直至將您逼入絕地,只因……宮中例來如是!”她遺傳了母親的美貌卻沒有遺傳母親的性格。
婦人輕拍女兒後背,寧靜的目光望向深遠處的天空:“母妃明白,所以母妃從不說你。”
朱拂曉沒有再勸,因爲答案早已在她心中,她……只是擔心母妃往後的日子,現在她還能護着,可一旦她遠嫁……
“母妃,今天父皇給兒臣定了親。”有些話遲早是要說出口的,儘管她並不是那麼心甘情願。
一直拍撫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許久才落下,婦人的聲音帶上了些許顫色:“許給了哪家王孫公子?”
“是安南國的三王子。”她閉起了眼,直至這一刻她才流露出隱藏在心底的不安,但也只片刻而已,當婦人將她推開時,她已經再度掛上了永遠的微笑。
“安南……要嫁去那麼遠的地方嗎?”婦人喃喃地問着,臉上掛着深深的不捨與苦澀:“不去那麼遠不行嗎?朝中世家子弟、青年才俊那麼多,再不濟嫁去北方也行,爲何一定要去和親?”
是啊,遠嫁安南,其實不就是和親嗎?一場淪爲政治手段的婚姻啊!
“你父皇不是最疼你了嗎?他怎麼捨得你嫁那麼遠?!不行,我得去找皇上說說。”這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主動說要去找朱元璋,以往不論如何遭人作踐,她都沒有動過這個念頭。
拂曉含笑拭去婦人臉上不自覺落下的淚痕,纖長的小手如楊柳般柔軟:“母妃在說什麼呢,這可是兒臣自己中意的,難道母妃還要破壞兒臣的幸福不成?”
婦人被她說的一愣,不解她是何意,拂曉接過侍從奉上來的茶親手遞予婦人:“嫁給三王子有何不好,聽說安南國王有意將王位傳給三王子,三王子若能登基,那兒臣不就是一國之後了嗎?”
“話是如此,但是你喜歡嗎?你只見過他幾面而已?”婦人的話令拂曉的笑容出現一絲破綻,但很快又被更多的笑容蓋過去了:“母妃在嫁給父皇之前還連一面都沒見過呢?結果不也喜歡上了嘛!所以啊,感情的話誰也說不準,說不定下一刻便傾心了!”
“你個小丫頭竟敢拿母妃開玩笑,真是越大越沒規矩。”婦人被她說的臉皮子一紅,笑點了她的鼻頭啐語。不過教她這麼一逗,苦悶之意倒是驅散了不少,心漸漸放回了原位,既是女兒自己選的應不會有錯,這個女兒從來都沒錯過,也從未讓自己操過心。
“選了日子嗎?”想歸想,陪在身邊十幾年的女兒即將遠嫁還是有些不捨的,她一遍遍地撫着女兒白皙的臉頰,目光流連不已。
拂曉很享受婦人溫柔地對待,閉上眼將臉貼得更緊:“還有兩年才嫁,父皇已經應允兒臣去四哥那裡暫住。”
婦人點點頭:“也好,棣兒二十一歲就去了北平就蕃,那時你才六歲,此後你們倆兄妹一年也難得見一次面,現在有機會是該多處處。”
拂曉赧然一笑,髮絲在鬢邊隨流蘇一併輕舞:“相較而言,兒臣更放心不下母妃……”纖長嬌媚的眉眼第一次浮現擔憂之色。
“母妃不會有事的。”她安慰着女兒,看女兒不相信又加重語氣道:“就算是爲了你和棣兒母妃也不會讓自己有事的。”擁有這一對出色的兒女是她這一生最大的驕傲,人生至此,婦復何求!
拂曉依然不放心,但她知道這已是母妃所能給出的最大承諾了,她盯着婦人,鄭重地說道:“兒臣希望母妃一直都記得自己是碽妃,是燕王朱棣與清平公主朱拂曉的生母!”
盯着神情凝重的女兒,婦人,不,碽妃鄭重地點下了頭:“是!母妃會記住。”她幫不了兒女,但至少不要成爲兒女的負擔。
離開明昧殿時已是夜幕四合,漆黑的天空難見星光,反是頰邊雙珥於黑夜之中煜煜垂暉。
一路上朱拂曉都不曾說過話,只徐徐地走着,除了裙裾在地上曳過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傳來的幾聲蛙叫,一切都安靜的很。
隨行在側的隨月恍忽中聽到一聲輕嘆,是公主嗎?帶着幾分疑慮與好奇偷偷擡眼打量走在前面的朱拂曉,從後側望去只見其正閒閒地撥着頰邊的耳珥,眉眼盈盈含笑,哪有半分嘆息的樣子。
隨月釋然之餘又暗笑自己多心,像公主這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又有何事值得她惆悵嘆息。
浮生如斯,應當……是寂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