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牢頭的叫喚,敏之把孩子往懷裡摟得更緊些。
那牢頭不屑地看着她的動作:“孩子也帶着吧。”轉身走了。
“去吧,小心。”隔壁傳來陸夫人低低的囑託。
敏之以爲自己出去就能看見陽光,卻發現此刻是夜間,自嘲地笑笑,放下了原本擋在孩子眼睛上的手。
“敏之!”
低沉沙啞的聲音伴着頎長人影從樹後轉出來,有那麼一瞬間,敏之以爲自己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大人安好。”抱着孩子行禮,看起來有那麼艱難嗎?要勞動他上前來扶。
“上車再說。”
馬車裡,二人誰都沒有說話,敏之不知道該問什麼,克烈不知道該答什麼。
七兜八轉,最後在一幢大宅前停下,門口兩個燈籠寫了“袁”字,想是克烈的宅子。
“進去吧。”
敏之點點頭。
剛跨進堂屋的院子,就見眼前一晃,已有幾人迎了出來。
“哥哥嫂嫂們!你們怎麼在這裡?”
本該久別重逢的驚喜,因爲幾人面上略顯悽苦的神色,也變得只剩了驚而沒有半點喜。
“裡頭坐着說話吧,當心孩子受了風。”克烈在一邊提點。
衆人擁着敏之進了屋子,坐定了有伺候的丫鬟們奉上茶來,便再沒了聲音。
克烈坐在上首,拿起蓋碗,終究那碗沿是沒有捱上脣邊,只停了停,又放回去:“有什麼話就說吧,此案大總統親自下的命令,我也是輾轉才求來的這一晚讓你們敘話,別浪費時間。”說完見人都沒有動靜,“罷了,你們都不說,那就我說了!”
說着轉過身,直直看着敏之:“是這樣的,京城天牢裡頭傳來消息,隸銘被人救走了。”
“袁大人!”
出聲的是存志與存義。
“別擔心,她早知道了。”克烈也沒說她是裝忘了騙你們。
一句帶過,也不管衆人神色,只接着自己的話頭:“自從戊戌年出了那事之後,大總統便有意擴展北洋軍的
實力,那時候還不叫北洋軍,規模也沒如今這麼大,不過是天津一隊小兵,但是大總統那時候開始就下大力氣整頓軍紀加強兵備。但那時候清軍的裝備都是一樣的,要想比別人的好,只能自己私運。”
“你的意思,是那些裝備都是漕幫替你們置辦的?”幾人都驚着了,只有敏之多少猜到些。
“沒錯。漕幫很早之前就開始替我們置辦軍火,他們李老太爺在京城裡頭被朝廷拘着,由不得他不做。”想了想,又說,“包括你們金家北上揚州時,遇上的刺客,也是因爲漕幫所運漕糧中混了軍火,被當時的醇親王發現了痕跡,纔派了人去劫的。”
醇親王即是宣統朝攝政王,與袁大總統不對盤已有許久。這是幾人都知道的事。
“所以隸銘這一回進大獄,卻是躲不過的災禍了?”敏之又問。孩子在懷裡扭了扭,敏之便順手拍拍她。
“是。”頓了頓,克烈還是說,“只是沒有這麼快,大總統的本意是待南方國民革命軍消停後,再另行處置漕幫的。”
金嶽溪下葬那一晚,隸銘吩咐項領幾人做事時,他以爲敏之累了已經睡熟,可是她並沒有。
敏之微微一笑,瞧着有些愁苦,這才明白隸銘進京,就沒有抱着守那花會之約的信,或許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打算回來。
克烈接着說道:“上回漕幫遭災,就是在漕運貨品中發現了鴉片並軍火,私運軍火不是小罪,原本就是打算到了時候就拿着這罪名抓他的,當時正逢南方革命軍不消停,就草草處置了。”
“你說的草草處置,那原本是準備怎麼處置?”
克烈喝了口茶潤潤嗓子,餘光裡瞥見衆人都盯着他,莫名心裡有些煩躁:“漕幫充官運,去漕籍,女子充爲奴,男子充爲兵......”
“隸銘呢?”敏之打斷他。
“暗殺。”
直着許久的腰背忽然塌了下去。
“如今隸銘被人救走,看來漕幫陸家是連個活人都留不住了?”深吸一口氣,敏之問。
克烈看看她,又看看其他幾人
,無奈吐了個“是”。
敏之想起在牢裡時候陸夫人那忽然發出的夜梟一般的哀鳴,原來她早就知道。
靜默良久。
“漕幫被抄,於金家可有什麼妨礙?”敏之問。
“雖是姻親,畢竟金家老爺已殉國西去,且若是牽連上金家,難免要惹得黑龍江那裡完顏氏與前朝數位老臣心寒,其他不說,單你們大房還在天津爲官,大總統考慮到這些,不準備牽扯上金家。只是......”
“只是什麼?”敏之急切問。
“只是......恐怕你們不能再留在此地。”克烈這話是對着敏之以外的人說的。
“不知袁大人可有想好對策?”問話的是存義。今日忽然得了袁大人請來他府上,絕不是來聽漕幫的背黑鍋史的。
“有了。”克烈淡淡道。
衆人都很緊張,身體微微前傾。
“明日有去香港的船,我安排了你們過去,只是從此便再沒有阿魯羅特氏,只有金家了。這是你們的身份印鑑。”有人從他身後走出,托盤上正是四個信封。
“怎麼是四個?!”攸寧一看有些急,“敏之呢?還有孩子呢?”
“孩子由你們帶着,不需印鑑,到了那裡便在那裡再做。”克烈沒有正面回答攸寧的問題。
倒是敏之自己說了:“至於敏之,只怕大總統下了決心要漕幫給他從前私運軍火意圖謀反的事做陪葬,漕幫中人是一個都不能留的。”說着擡頭看向克烈,“袁大人,我說的對不對?”
克烈艱難地點點頭。
敏之看着懷裡的孩子,長到這麼大了,卻連個名字都沒有,一直都是寶寶、囡囡地叫。從今一別,只怕天人永隔。
敏之嘆一口氣,又親一親孩子的額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熟了,只在夢裡咧了嘴笑。
“二嫂三嫂,孩子就託付給你們了,畢竟是我的女兒,就讓我替她起個名字吧?”
文茵與攸寧已經泣不成聲,只能點頭應了。
“就姓金吧,單名一個銘字,叫金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