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裴鬆開手,長而濃密的眼睫微微半垂,目光在她臉上微微一頓,從袖中抽出一條白色錦帕,一角繡着青竹,輕輕擦拭她臉上沾染的灰塵。
他修長的指尖透過薄薄地錦帕觸碰到她的臉頰,絲絲溫熱滲入她的皮膚。
謝橋一愣,回過神來,側頭避開。
姜裴目光一閃,收回手,脣畔一絲淺淡的笑意:“冒昧造訪,沒有打擾到你?”將錦帕放置在桌上,不待謝橋開口,溫和的說的:“我尋得一株藥,給你辨認。聯繫不上你,只得來府上拜訪。我與你父親有過幾面之緣,吩咐管家帶我在這裡等候你。”
哪裡有將外男往女子閨房裡帶?
謝橋心中怒起,面上卻是不顯分毫。姜裴提起容闕嘴角的笑容忽而變的微妙,透着淡淡的嘲諷,便也是對他的做派感到不妥。
既是如此,爲何他不推諉?
姜裴將一截雷公藤放在她的手邊:“我的商隊途徑江南一帶,遇見這樣一株草藥,我曾在醫經裡看過記載好似有毒。”
謝橋見是雷公藤心中甚喜,可聽姜裴的話,目光驟然一冷。他此刻將藥送過來,別有目的,還是巧合?
“姜公子拿此藥作何用處?”謝橋靜靜地看着他,眼中有着探究。
“好奇問一問罷了。”姜裴彷彿沒有看見她眼底的探究:“海爺是你的人?”
謝橋抿緊脣,心裡掠過一抹防備。
“我見他在找,怕是你有需要。所以讓商隊留意,找到便給你送你。”姜裴解釋道。
謝橋心中警覺,她與姜裴不過是醫患關係。從第一次還不曾見面,他便施恩於她,欠下他一個人情。而第二次指名要她給他祖母醫治……如今細想之下,一片心驚。
從寶墨齋開始,他便策劃他們的見面。
他足夠了解她,所以能準確的抓住她的心理!
若是他在墨寶齋表明身份,那麼姜家之行她或許便會懷疑他的用心。墨寶齋他並沒有表明身份,窗前的露面也是有意爲之?所以姜家尋來的時候,她興起拉攏合作的念頭,便同意前往。這時他露面,她便放鬆警惕,以至於後面的山地問題,他的爽快令她起疑心,之後他提出的問題打消她的猜忌。
一張一弛,自己完全被他牽引着走。
若非沒有這次的雷公藤,她恐怕——
謝橋越想越心驚,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自然也沒有無緣無故的示好。
“不必言謝,舉手之勞罷了。”姜裴雲淡風輕,極是自然,彷彿當真如他所言。
謝橋斂去神思,倦意驟消,眼底一片清明,轉動着手裡的雷公藤,勾脣笑道:“姜公子對我……瞭若指掌,你這般傾心幫助我。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姜裴眼底帶笑,琉璃般剔透的眸子水波瀲灩,反問道:“你能給我什麼?”
謝橋心口一滯。
“我目地很單純,只是想要你盡心醫治好祖母。倘若當真對你心存算計,我又爲何今日露出馬腳?何不繼續僞裝?”姜裴語氣溫潤淡然,絲絲扣人心絃。
謝橋卻驀然覺得心頭髮冷,最可怕的不是敵人衆多,而是對你瞭若指掌,你卻對他一無所知的對手!
“姜公子爲何不繼續‘僞裝’?”謝橋犀利的目光直直望向姜裴,彷彿要透過他的表象看進他內心深處。可他一雙眸子如水,表面澄澈,卻深不可見底。
“我只想知曉,稚兒、逸兒能不能治好。”姜裴面色一正,斂去嘴角的笑意,神色凝重的說道:“稚兒、逸兒是我的外甥。”
謝橋訝異的看着他,若是如此,他刻意接近她也便能說通。
只是,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爲何沒有好好的幫助那兩個孩子?
姜裴似乎窺出她的心思,苦笑道:“正是因家姐的事,我方纔將家業遷進京城。家姐難產而亡,留下一對身體有異常的孩子,更該憐惜他們,可並非人人都覺得如此。安遠侯府並不願將他們暴露在人前,我們執意要帶走,他們便將結束孩子的性命。”姜裴眼底似有水光閃過,眉宇間透着一絲哀色,眼角的淚痣愈發鮮豔妖異:“姜家在北城是首富,在京城這樣的身家比比皆是,並非能夠呼風喚雨、力挽狂瀾。如何能與官家抗衡,替他們做主?”
想起兩個乖順懂事的孩子,謝橋心頭陡然泛起一陣酸楚,似乎能感受到那種深深的無奈。
如今他的身份能夠給孩子光明正大的生活在陽光之下,可孩子卻畏懼與人接觸。
他們渴望與人一同玩耍,得到溫暖。卻也懼怕他們眼底流露的厭惡,將他們類比妖怪。
雖然如此,可她目前……
謝橋搖了搖頭:“暫且沒有法子。”
姜裴似乎看見希望,真誠懇切道:“你要儘快想出辦法,缺少的藥材儘管與我說。他們的身體,我怕支撐不了多久。稚兒這些日子,時常高燒不退,太醫說稚兒身子太弱,會連累逸兒。”眼底的水光化爲一絲涼意,歉疚的說道:“抱歉,我大約太心急,沒有顧慮男女之防。”
這麼嚴重了?
謝橋閃過憂色,若是病情繼續惡化下去,只怕兩個都保不住。
非常時期,恐怕就算容不得她想太多。
只是,這痛苦他們承受不了。
“無妨。”
對於給兩個孩子分離術,謝橋並沒有給姜裴準信兒。
姜裴離去前,深深地看她一眼道:“倘若你能治好稚兒、逸兒,寒潭寺那塊山地,權當報酬贈予你!”
謝橋攤開手札,輕輕拂過半張殘方,陷入思緒。
接連兩日都閉門謝客,鑽研如何完善麻沸散。
……
安遠侯府。
北院裡籠罩着陰雲,氣氛緊張。
太醫替秦稚診脈後,神情凝重的說道:“我已經盡力,他的高燒若是再不退下來,只能聽天由命。”
秦隱心急如焚,可卻沒有絲毫辦法。坐在牀榻上,將兩個孩子緊擁在懷中,秦稚身上滾燙的溫度彷彿要將他給灼傷一般。垂眼看去,只見他的嘴角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臉上一片深紅,不斷的呻吟囈語。“疼……爹爹……稚兒好疼……”
秦隱的心都緊跟着揪痛起來,卻只得在一旁乾着急。
秦逸抱着秦稚,難受的說道:“哥哥,別怕,逸兒陪着你。”
“太醫……”秦隱嗓音微啞,帶着一絲哽咽,眼睛通紅。
太醫搖了搖頭:“方法能用的都已經用盡,他的高燒壓制下去,不過半日又溫度升上來,極爲反覆。這樣傷下去,頭腦怕也給燒壞。”
忽然,好端端的秦逸手腳抽搐起來。
“秦稚的症候已經影響到秦逸,你不如去找青石巷那個小醫館,裡面一個姓謝的大夫。”太醫提議道,提着木箱離開。
“爹爹,逸兒難受……”秦逸渾身發顫,精神不濟的躺在他懷中。
“逸兒乖,爹爹給你們找大夫,你們兩個都不會有事。”秦隱吩咐備馬車,將他們兩個抱起來放在馬車上,焦急地趕往青石巷,可小醫館裡只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謝大夫呢?”
林大夫回道:“謝大夫很長時間沒有來了。”
秦隱面色大變,不由得問道:“您可知她在何處?”
林大夫搖頭道:“葉舟知道,今日他不在醫館,你明日再來。”
秦隱竭力的讓自己冷靜下來,想起馬車上的兩個孩子,心中痛不可當。
“有沒有辦法能夠儘快找到她,我的孩子……他們快等不了了!”秦隱哽咽出聲,聲音輕的彷彿被風一吹便散,透着濃濃的哀求!
林大夫沉吟片刻道:“你的孩子在馬車裡?”見秦隱點頭,起身道:“這樣,我先看看。”
秦隱心裡閃過遲疑,到底是領着林大夫到馬車旁,掀開簾子請林大夫上馬車。
秦稚、秦逸臉燒得通紅,都陷入昏睡中,痛苦呻吟。
“你捂着孩子可不行……”林大夫瞧着孩子高燒嚴重,揭開蓋在身上的被子,當看到他們兩個人的身體連在一起時,忍不住變色,到底是鎮定住,扶脈後開了藥方:“暫且先服用一副藥劑,明日再來尋謝大夫。”
秦隱掩去眼底的失望之色,驅馬離開。
突然,聽到一聲細柔輕軟的聲音傳來:“秦公子麼?”
秦隱掀開車簾,眉頭一皺,不耐的看着站在馬車旁的容姝。
容姝聽聞兩個孩子病得嚴重,心裡焦灼難安,便出府尋來。猶豫掙扎了半晌,還是沒有下定決心。畢竟謝橋的話歷歷在耳:“稚兒、逸兒還好麼?”
秦隱搖了搖頭:“稚兒的病已經連累逸兒了。”
容姝心中一驚,焦急的問道:“是因爲他們身體的緣故,所以一個病倒,另一個也會受到影響?若是……若是分開便會無事?”
秦隱點了點頭:“若無事,秦某告辭了!”
“等等!”容姝咬緊脣瓣,透過半開的簾子,瞧見秦稚、秦逸難受的模樣,心中不忍的說道:“我知曉一個人,她肯定有辦法。只是有極大的危險,不能保證兩個都能活下來,甚至兩個都活不了……”
秦隱回到府中,看着吃藥後高熱退下來沉睡的兩個孩子,耳邊反覆迴響容姝這句話。
不能保證,兩個存活!
甚至,兩個都活不了……
但是也有可能兩個都活下來……
他不敢賭!
可他們眼下的情況……秦隱將臉埋進手心裡,進退維谷。
“她是神農谷後裔,如今在京城。”容姝最後一句話,不期然的在他心中迴盪。
神農谷後裔麼?
直至天明,秦隱心中有決斷。
人雖然在京城,可要尋找起來,卻也並非易事。打算去找秦驀,讓他幫忙找人。
“你去何處?稚兒、逸兒如何了?”姜裴提着二人愛吃的點心、烤鴨,見秦隱眼底佈滿血絲,行色匆匆,心陡然一沉。
“情況不大好,我聽聞神農谷後裔已經來京城,找秦驀幫忙。”秦隱掃了眼他手裡的東西,嘆道:“他們吃不下。”
姜裴眉頭緊蹙,澄澈的眸眼裡似凝聚着絲絲墨色,一片深幽,失去往日的溫潤。冷聲道:“不必求秦驀幫忙,我進宮一趟。”
“姜裴——”秦隱心知他的打算,只是宮中的那位是如此好求的麼?他不想再勞煩姜裴,爲了兩個孩子,他已經付出許多。
姜裴卻是將東西放在秦隱手中:“這是姐姐唯一留下的血脈,我不能不救!”眼底閃過一抹沉痛,姐姐死的時候,他還不夠強大,無能爲力。如今,他若有能力,不盡心盡力,如何對得住姐姐?
不等秦隱在多說什麼,立即乘坐馬車進宮。
——
姜裴遞出牌子,內侍公公將他帶到御書房:“咱家進去通傳。”
“勞煩了。”
內侍公公進去片刻,便出來將姜裴請進去。
姜裴將一個荷包扔給內侍公公,踏進御書房,身後的門合上。
明帝放下手裡的奏摺,擡眼望向一襲青衫的姜裴:“何事?”
“草民懇請皇上下一道旨意。”姜裴撩開袍子,跪在地上,垂眸道:“草民外甥病情危重,得聞神農後裔在京城,請皇上張皇榜,替草民尋人。”
“神農後裔在京城,無人知曉行蹤,張貼皇榜也無用處。”明帝沉吟道。
姜裴道:“草民願免費提供宮中供應的物資。”
明帝眼底閃過一道精銳的光芒,眼下水災待朝廷賑災物資、餉銀,國庫空虛,此時姜裴有求倒是解燃眉之急:“糧草十萬石。”
一兩銀子二石大米,十萬石約合五萬兩白銀。
姜裴面不改色道:“草民磕謝皇恩。”
從宮中出來,姜裴坐在馬車裡,闔眼靠在引枕上,長長的眼睫在眼瞼投下一片陰影。
忽而,馬車停下來。
姜裴睜開眼,從風吹動的車簾處看見馬匹上的秦驀,幽深晦暗的眸子裡透着冷意。
“郡王非良駒而不騎,今日看來未必,竟未曾調教好,橫檔路中間。我家中商隊裡的阿福,都知不擋人去路。”姜裴暗諷秦驀不如狗。
秦驀面色冷峻,眼底閃過一道寒芒,冷笑道:“又去做散財童子積陰德?只可惜,找錯去處。虧心事做多了,再多善事也難抹除你的孽債。”薄脣扯出一抹笑,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姜裴道:“求他還不如來求我,何須張貼皇榜,我直截了當告訴你神農後裔在何處!”
姜裴甩下簾子,如玉的面容一片沉鬱。
馬車外傳來馬蹄聲,一道陰影投射在簾子上。冰冷含煞的語氣裡透着凜然殺氣:“再敢碰她,小心你的手!”
“郡王何須惱怒?容小姐拒絕便罷了,這天下間何愁沒有美人?當然,郡王錚錚鐵漢,自然不會對一位女子死纏爛打。不過,姜某與容小姐走得相近,便拿姜某撒氣,未免有失氣概?”姜裴語氣平靜,徐徐道來,卻字字刺他脊骨。
秦驀袖袍一拂,一股無形凌厲的鋒刃透過車簾劃過姜裴的耳畔,一縷青絲緩緩飄落。
姜裴目光落在那縷青絲,修長白皙的手指微挑,捻在指間笑道:“多謝郡王,姜某正愁不知如何感謝容小姐,如此便將此發贈予容小姐。”
“姜裴!”秦驀手指捏握成拳,骨節咔咔作響。
一陣低沉愉悅的笑聲自馬車內緩緩流淌而出,姜裴溫潤如玉的說道:“秦驀,威脅姜某有何用?姻緣二字講究緣分與天意。該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就算豪取搶奪,也難以如意。”
“駕——”
馬車緩緩的駛離。
——
“皇上有旨,凡有神農後裔下落者,賞銀千兩!”
噠噠——噠噠——
馬蹄聲疾馳而來,身着明黃飛魚服的錦衣衛,手持聖旨駕馬飛奔而去,將皇榜張貼在城門口。
片刻間,消息傳遍整個京城。
輔國公里,容秋正在替朱氏捶腿兒,見朱氏日漸消瘦,忍不住開口道:“倒是真個希望能找到神農後裔,如此便也能請進府替母親治病。”
朱氏揉着心口道:“若是能治好這心疾,我定將他奉爲座上賓。”隨即,嗤笑道:“白銀千兩?倒像皇家做派……”後面一句話卻是沒有說出口,眼底閃過輕蔑,隨口道:“神農後裔萬金難求,我若得幸被他治好,定給他一千金!”
“母親!”容秋心口一跳,一千金!這是要掏空家底!
朱氏被病痛折磨多年,她總覺得隨着年紀漸長,她的身體大不如前,沒有幾年活頭。
錢財身外之物,若是能使她多活幾個年頭,有何不可?
“這些個黃白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若能治好,一千金算什麼?就算散盡家產有何不可?”朱氏連忙叮囑曹嬤嬤留意外頭的動向。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容秋並沒有抱多大希望,若是神農後裔這麼輕易找到,何至於傳的這般神秘?
朱氏狠瞪她一眼。
容秋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再說些觸怒朱氏的話。
這時,鄧氏扭着纖細的腰肢,風情萬種的走來。見到朱氏並沒有再向往日那般親熱,嗓音尖細頗有些刻薄:“老夫人是不在意這些個阿堵之物,半條腿入土的人,該是想着如何保命要緊,哪裡在意我們這些個後輩死活?”
朱氏氣得面色鐵青,頭痛發昏。
“唉呀呀!老夫人這是怎麼了?方纔說話中氣兒十足,眼下倒是快不行的樣子。這口氣可得喘上來,我已經背上一個毒婦的名聲,你要因爲我的話而氣死,那我豈不是還要背上不孝的名聲?你可千萬別!怎麼着也要吊着一口氣等着神醫啊,莫要有銀子也無處使,只花銷到一副棺槨上,旁的可得便宜我們。”鄧氏活像氣不死朱氏一般,撿着朱氏不中聽的話竹筒倒豆子般噼裡啪啦一通說。
朱氏心口悶痛,急促的喘着粗氣。
“母親,母親……”容秋焦急的喚着,手忙腳亂的替她順氣。
鄧氏臉上的笑意更盛,巴不得這老虔婆就此斷氣了。
“老夫人,你處事怕不公呢!既然是要分府,爲何只將咱們三房摘出去?大房還留在這裡住着?斷然沒有分家分一半的道理,若大房不搬走,我們三房也不會搬。我只得請人將我們芳華院那一道兒砌一堵牆劃分開。”鄧氏今兒個來,就是奔着朱氏手裡頭那一座好宅子。
“你……你……”朱氏一句話也沒法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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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氏杏眼圓睜,驚訝的說道:“老夫人這是犯病了?我來給你按按。”說罷,伸手在朱氏心口使勁兒捶了幾下。
朱氏兩眼翻白,喉管裡發出‘呼哧呼哧’地聲音。
“鄧慧心!”容秋猛然將她推開,厲聲叱道:“你這是要害死母親才善罷甘休?”
“姑奶奶,你可別冤枉我。比起老夫人的手段,我可差遠了。她可是親眼督促婆子將李氏吊死呢!你恨我那般設計你,可你又怎知我失去骨肉該是如何切齒的恨?即便如此,還得對你笑面相迎,我如何對得住我的孩兒?不過是給你一個教訓罷了。”鄧氏湊到容秋的面前,一字一句的說道。陡然,話音一轉道:“你記恨李氏,那是你蠢鈍。你心中對她早有意見,只是你不願正視罷了。皇上戀慕的是李氏,你心裡嫉妒得發狂吧?與李氏親厚,無非是想從她口中探聽關於皇上的消息。可李氏也偏偏卻被矇在鼓裡,對你掏心掏肺,不過是餵了一隻白眼狼罷了!”
“你……你胡說……”容秋面色發白,彷彿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被鄧氏給戳破,無地自容。
“恨!就你恨?誰不恨?”鄧氏如今也想開了,左不過已經分府而居,何須再捧朱氏母女臭腳?眼底燃起的那簇火焰,在她瞳孔裡映下一抹瘋狂的亮色,嘴角的笑帶着一絲惡意:“不要再裝無辜了,真令人噁心!”
容秋只覺得天旋地轉,被鄧氏罵的兩眼發黑。
見狀,鄧氏爆發出一陣癲狂暢快的大笑聲,指着屋頂道:“你之所以如此囂張,倚仗的不過是這輔國公府這重身份罷了。你看,我不再依附這軀殼而活,便可以隨意羞辱你!”
鄧氏一字比一字難聽,彷彿在刻意激怒容秋。
容秋被鄧氏那宛如利刃的話,逼到崩潰的邊緣。突然,一把推開鄧氏:“這裡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鄧氏大驚失色,整個人朝地上倒去,額頭磕在椅腳,鮮血直流。
“秋兒,你這是在幹什麼!”輔國公面色陰鬱的站在門口,看着倒在地上滿臉鮮血的鄧氏,緊蹙眉頭。
“父親……”
“父親,我們三房失勢被分出去,府裡上下的人,便不將我們三房裡的人放在眼裡,誰人都可以欺辱。若不是外頭的宅子沒有收惙好,早已搬出去何至於受這樣的窩囊氣!”鄧氏掩面嚶嚶哭泣,指着容秋道:“我過往雖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可你也害了我的一個孩子,如今你竟是還想要我的命!還未搬出去,我就被你害死!”
輔國公額角青筋跳動,滿面不耐:“你又想怎麼樣?”
鄧氏抽噎道:“我想立即搬出去,母親手裡在安平坊有一座宅子,那裡隨時可以入住。”
輔國公府臉一沉,擺手道:“你們暫且搬到那裡住。”
鄧氏心中一喜,攙扶着起身,頭腦磕碰得一陣發暈,額角的傷口痛得她倒吸口冷氣。拿着錦帕摸了一把臉:“多謝父親。”轉身離開,對着容秋露出一抹得逞的笑。
容秋恨得咬牙切齒,她竟又被鄧氏給算計!
“父親,您明明知曉她是故意爲之,爲何要同意?”容秋憤懣道。
輔國公沉聲道:“由着她將府裡鬧得烏煙瘴氣?”
容秋緊了緊袖中的手,眼底閃過一抹刺骨的冷意。
——
茶館裡,葉舟磕着瓜子兒,‘呸’地一聲,吐掉嘴裡的殼兒,站起身站在門口,看着馬蹄濺起的灰塵,若有所思。
神農後裔,賞銀千兩?
一摸下巴,當即摸出幾個銅板兒拋在桌子上,租一輛馬車去往輔國公府。
謝橋聽到葉舟傳來的消息,眼皮子都不擡一下:“你去便是。”
她的語氣雖然平淡,可葉舟卻從中聽出一股子冷意,頓時頭皮發麻:“一千兩可不少……”接收到謝橋瞥來的一記眼風,葉舟不敢再說下去。
宮裡頭下達的旨意,定是宮中哪個貴人病了。
她最不願與宮裡頭的人有牽扯,就算給她封侯拜相,她也不去!
“你有這份閒心思,何不先將寒潭寺那塊山處理好,早些將藥苗種上,好將計劃提上日程。”謝橋將計劃圖紙扔給葉舟,警告的說道:“此事不許再提!”
葉舟苦惱的說道:“海爺計劃去西域那邊一趟,這次大約要好幾個月,寒潭寺那邊怕是騰不出手來。”
“你不用管,那邊交給海爺,你只管這裡就是。”謝橋沉吟片刻道:“等開荒後,去清河村請人過來打點藥山。”
葉舟點了點頭,將圖紙收好,臨走前,再次問道:“當真不行?”
謝橋懶怠理會他。
葉舟摸了摸鼻子,算是死心。
謝橋拿着一張她琢磨出來的藥方,還不曾試過麻醉的效果,吩咐明秀道:“將藥熬了,混合在食物裡,放在廚房牆角去。”
明秀立即去辦,走出屋子,見容姝站在院門口,淺笑道:“三小姐,小姐在屋子裡。”說罷,朝屋子裡通傳一聲。
容姝還沒有準備好如何向謝橋開口,當時看着秦稚、秦逸,她沒有辦法再隱瞞。情急之下,她說了出來。但是也將謝橋的擔憂一併說了,秦隱做何選擇,之後突發的情況都與謝橋無關。
白芷從屋裡出來,將容姝請進去:“三小姐,小姐忙完了。”
容姝滿懷憂思的進去,到底心裡怕謝橋怪罪。心下猶豫半晌,眼底閃過決然,輕聲道:“大姐姐,我將神農後裔在京城的事情告訴秦隱了,你所說的問題我也一併與他說清楚。你不知道,秦稚、秦逸病情極爲兇險,若是再不想辦法解決,恐怕他們兩個都會性命不保!”
謝橋眼底的笑意漸漸散去,整個人逆光而坐,面容沉浸在一片陰影裡,讓人辨不清她的神色。
容姝心裡焦灼,急的眼淚涌出眼眶:“大姐姐,姝兒知曉有錯,可你身爲醫者,不能見死不救。你是有難處,若病患理解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他們已經這個情況,就算只能保住一個……也總好過兩個都活不成。”
謝橋搖了搖頭,她想的太簡單了。
突然,謝橋心裡有一個猜測:“你何時說的?”
“昨日。”
謝橋心中嘆一口氣。
皇榜恐怕是替他們尋醫?
容姝不知她到底有沒有生氣,安靜地站在一旁,不敢出聲。
謝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眼下她要做的便是等藥方的結果!
沒有得出結果,她什麼也做不了!
就算不會發生術後感染的事情,也難保孩子承受不了痛苦,出現突發狀況。
“大姐姐,你要去安遠侯府查看一番他們的病情麼?”良久,容姝沉不住氣道。
謝橋點了點頭,揹着藥箱與容姝一同乘坐馬車去往安遠侯府。
秦隱給孩子吃林大夫開的藥方有效壓下高燒,便沒有再去請謝橋,持續服用此藥方,等着宮裡傳來消息。
白日裡秦稚的精神極好,與秦逸有說有鬧,用完午膳睡一個時辰,突發手腳抽搐,口吐白沫。
秦隱面色驟變,慌忙抱起兩個孩子:“快……快去請太醫!”
小廝快速拿着牌子出府。
秦隱手忙腳亂的從丫鬟手裡拿着溼毛巾敷在秦稚的額頭,顫抖的說道:“快去,去冰窖裡拿冰塊!”
秦稚冰冷的四肢,迅速一片火熱。
“稚兒……稚兒……”秦隱拍拍秦稚的小臉,秦稚沒有任何的意識。
秦隱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唯有吩咐丫鬟打盆溫水擦拭秦稚腋窩、腹股溝、腳窩。
這時,容姝帶着謝橋進來。
謝橋看着他們的反應,眼皮子一跳,當即放下木箱,吩咐秦隱將他們平放在牀上。從藥箱裡拿出一瓶藥,倒出幾粒丸藥給他們服下。冷聲道:“已經燒成這樣,爲何不先請府醫診治?若是病情兇險,待你將太醫請來,他們命都沒有了!”
謝橋扶脈,檢查一番後,斟酌着開藥方,親自將藥煎好,喂秦稚服下。等幾刻鐘過去後,秦稚的高燒緩解,不那麼燙手。依舊迷迷糊糊,神識不清。
太醫匆匆忙忙趕來,見秦稚已經無礙。
謝橋看着秦稚燒的面色緋紅,高燒褪去後,臉上一片黃白。
“爹爹……”秦稚喚了一聲,緩緩地睜開眼,陡然看見面前的謝橋,黯然無神的眸子裡閃過亮光:“姐姐,你是來看稚兒的麼?”
謝橋溫柔的笑道:“是啊,來看稚兒身體好了沒有。”心裡卻沉重,他說話時嘴裡透着一股淡淡的尿味,很有可能是腎臟出現問題。
“逸兒,你快醒醒,姐姐來看我們了。”秦稚強打起精神,推了推一旁精神懨懨的秦逸。
秦逸懶懶的睜開眼,虛弱的喊了一聲:“姐姐。”
謝橋摸了摸秦逸的頭,詢問一旁的秦隱:“他們有沒有嘔吐的症狀?”
秦隱點了點頭:“今日吐了兩回。”
謝橋心情沉重,與秦稚、秦逸說會兒話,給他們講一個故事,待他們睡去後掖好被腳,對秦隱說道:“我明日再來看他們。”
秦隱感激謝橋,將她們送出府。
——
京城一處宅院裡,昏暗的屋子裡兩道身影投射在窗紙上,隱隱傳出低微的交談聲。
一道暗啞低沉的嗓音說道:“姜裴入宮請求皇上下旨尋找神農後裔,救安遠侯府那一對怪胎。”
屋中的燭火跳躍,映照着他臉上的鐵皮面具散發出冷冽的銀光。一雙眼睛黑洞洞的似沒有焦距一般落在季雲竹的身上,笑容詭異:“一個孩子死,另一個也是活不成。想要就秦逸,只怕是要開膛破肚,將他們分離開。若是這樣,只怕都活不了。那個神農後裔知曉這個情況,怕就躲藏起來,不願意砸壞名聲。”
季雲竹合上膝蓋上的鋪展的銀針,眉宇細細凝住,森冷陰柔的雙目裡沁出點點的笑意,微微勾起蒼白的薄脣道:“怕是未必呢。”
“賢侄可以救?”男子的嗓音彷彿是經過刻意的改變,粗嘎難聽。
季雲竹搖了搖頭:“天下間,怕沒有人開膛破肚後還能活下來。只是,她是個例外。”秦驀軍中副將手臂被斬斷,她竟能續骨接筋,這已經超乎他的意料之外,倒是對她有些期待,讓她再次打破醫術裡的不可能,創造另一個奇蹟。
可將兩個生長在一起的人分離開,她能做到麼?
季雲竹搖了搖頭,除非她神仙在世!
男子望了一眼牀榻上陷入昏睡中的人,呵呵笑道:“容府的事,你爲何插手?容晉不過是一個被養廢的人,治好也不能得你所用,何必白費功夫?”
季雲竹意味深長的說道:“容晉雖無用處,可求我之人卻是有大用處。”
容霖?
男子沉吟了半晌,道:“若能將姜裴收入麾下,自是極好。只是他與謝橋走得很近……若能賣個好給他,讓他欠下一個人情,倒是還能籌謀一二。”
“何須如此麻煩。”季雲竹推動輪椅走到牀邊,展開布包,拔出一根銀針紮在容晉的頭顱上:“既然姜裴要尋找神農後裔救他的外甥,我們便幫他找到神農後裔,如此,他還不感念咱們的恩情?”
心裡卻是認定謝橋救不活秦稚、秦逸,當她將人給治死了,姜裴怕是恨她如仇。
銀針扎刺進去,原本無聲無息的容晉,整個人顫抖一下,一雙眼驟然睜開。眼底的混沌陡然散去,一片清明,閃過一絲的茫然:“我這是在哪裡?”側過頭來,四處打量這陌生的環境,目光在季雲竹身上一頓,張嘴想要說什麼,眼睛突然看向一側的另一人身上,眉眼隱約覺得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
男子側身背對着容晉。
季雲竹另外一針下去,容晉陷入昏睡中。
男子目光落在容晉的身上,眉頭緊皺,沉聲道:“如此,我便讓人去揭皇榜!”
——
夜幕降臨。
重華樓裡,依舊燃着燭火。
謝橋揪扯着頭髮做病例,眉頭緊擰着,心裡祈禱着今日那劑藥方成功。
兩個孩子,已經不能夠再拖下去!
“小姐!小姐!”明秀興奮的尖叫聲劃破寧靜的院子,驚飛棲息在樹上的鳥兒。
謝橋手一抖,一滴濃墨滴落在宣紙上。
“小姐,成功了!”明秀手裡拎着一隻肥碩的老鼠晃了晃:“它偷吃了便逃,沒幾步就倒下了!戳也沒有戳醒。昨日裡的那張方子,老鼠吃後雖然倒下,奴婢戳的時候,倒是有反應,吱吱叫喚幾聲。”
“我看看!”謝橋激動的起身,身後的凳子被她勾倒,險些將她給絆倒。急急忙忙拿出一塊油包紙鋪墊在地上,將老鼠放上去,拿起手邊一把小刀,劃破老鼠的肚皮,一點動靜都沒有。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謝橋手指發顫,吩咐明秀去通知葉舟,讓他去揭皇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