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清之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這樣退下來算是不錯的了,自古帝王身側如阿鼻地獄,能夠以榮銜退到幕後,已經是陛下洪恩加身。”
鄭雲鳴說道:“正是,父親爲國家操勞許多年,平時總是忙於政務。如今正好有時間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
鄭清之的臉孔突然又嚴肅起來:“但是你還在都統任上,居然爲了這樣一個小小女子就擅離襄陽,倘若此時襄陽突生變故,喪失了國家的基本,你悔之何及!”
鄭雲鳴不敢反駁,只是低着頭拱手服罪。
鄭清之哼了一聲,也不理睬鄭雲鳴,徑直走到賴府大門前喝道:“請通知一下賴文恭,就說有他京湖舊友來訪。”
門外的情形,賴府的家丁們早已經在門縫裡看的清楚,聽說是鄭衙內的老子到了,都知道來了了不得的大人物,一面趕緊將門打開,一面忙不迭的往府內通傳。
果然賴文恭聽說是鄭相公親自到訪,也是驚詫莫名,趕緊率領家人全部出迎,將鄭清之迎進了府裡。
鄭雲鳴舉步想要跟隨進去,卻被老管家鄭規一把攔住,對鄭雲鳴偷偷眨了眨眼睛。
賴文恭引着鄭清之來到正堂上,請到了主位上座,自己在側旁陪坐。丫鬟少時間就上了點了葵花籽碎的新煮茗茶,茶水被熱氣一逼,更是滿室生香。
鄭清之輕啜了幾口茶水,放下茶盞環視正堂,只見家中佈置氣派不凡,博物架上放着幾件西周的青銅禮器,牆上掛着韓幹的《玉花驄》。案上陳設,也俱都是精緻典雅。
他用手縷着鬍鬚笑道:“如今你也學着臨安的大戶們學起品味了,當年分虜獲的時候,你見了書畫筆墨想也不想的都扔掉,只是到處翻檢金銀,怎樣?如今也學會欣賞這文雅之美了?”
賴文恭撓撓後腦,不好意思的笑道:“如今家中交往的除了這些草莽兄弟,也有官府衆人,也有文人墨客,擺設粗俗了,不免惹人笑話。”
鄭清之嘆了一聲:“即便如此,我還是喜歡當年那個提着金人首級站在棗陽城下大喝‘我乃荊湖茶商軍,誰來出城送死’的賴文恭。”
賴文恭苦笑道:“那都是多年往事了,相公現在貴爲朝廷樞府,是宰執天下的人物,再也沒有和咱們草莽兄弟一起共事的時候了,不知道爲了什麼今天要駕臨寒舍,還請相公示下。”
鄭清之搖頭說道:“依舊還是這等急性子,好吧,我是來問你借一件東西。”
賴文恭一愣,說道:“相公要藉甚物,差人來通報一聲,我親自送到臨安府上就是,何必自己來借?”
“話不要說的太滿,“鄭清之徐徐說道:“我只怕這件東西你不肯出借。”
“我與相公素有交情,怎麼會吝嗇區區一件......”賴文恭說到這個時候方纔反應過來,神色凝重,停嘴不語。
他原不是遲鈍的人,鄭清之爲了誰而來,原本是明白擺在桌上的事情。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爲了兒子要娶一房妾室,堂堂左丞相竟然親自登訪布衣家門。
鄭清之看見他猶豫起來,眉頭一皺,說道:“怎麼?難道鄭雲鳴還配不上你的寶貝女兒不成?”
賴文恭在他位下多年,積威所致,不敢隨意出言反駁,但是女兒在他如同掌上明珠心頭肉一樣,就算是相府公子,又怎麼能委屈她當妾蹉跎一生?他咬着牙說道:“我就只有如月這一個丫頭,萬貫家財對賴某來說,比不得這丫頭的萬分之一。相公要我赴湯蹈火,上陣殺敵都可以。只是讓如月兒去爲公子做偏房,受委屈,文恭絕對不可以應允。”
“你家小娘子的事情,我也略有耳聞。”鄭清之說道:“說實話,只有這樣將門虎女的人物,才配得上我家雲鳴的氣度。若是尋常大戶家千金,配我那四子五子我也未必看得上眼。如今我兒在京湖官拜副都統,手握精兵,提鎮襄樊鎖匙之地,即便是古之周瑜也不過如此,這等少年俊傑,縱觀太祖建國這三百年,你去哪裡找尋?難道你覺着讓你女兒嫁給一個尋常富戶,或者江湖草莽,以她的心氣她會覺得順心不成?”
鄭清之素來以察人聞名,賴如月的事情,他只是在鄭憲和鄭儀每月秘密給鄭規的彙報裡看了一些,但已經知道這個小女子雖然年紀幼稚,卻心中有大氣度,不是英雄豪傑的人物入不了她的眼中。自己的兒子在京湖這麼一折騰,十有八九早已經讓賴家小娘子傾心,而鄭雲鳴雖然謙沖外顯,內裡卻是個很執拗的性子,他認定的人,九牛二虎也不能拽開了。
何況以他和賴文恭的關係,他也認爲如果兒子要娶妾,將賴家結爲姻親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了。
所以當卸任之後,他便親自前來長沙,爲鄭雲鳴討要這一門親事。
鄭清之所說的賴如月的性子,拳拳砸在賴文恭的心頭上。他當然知道女兒從小立志要嫁給英雄男子,而且這些年來教她讀書認字,讓她漸漸有一些厭惡言語粗俗的草莽子弟。自己曾經讓她偷偷審量過幾位江湖的少年俊傑,她都嫌人家不通文墨,而通文墨的書生們,又嫌人家不夠英雄氣。如今見到了鄭雲鳴,正如同天造地設給她配好的如意郎君,怎麼可能輕易罷手?
但他也另有一層顧慮,當下對鄭清之苦笑道:“我倒真是願意如月嫁給尋常富商家兒子,平平安安的渡過一生。英雄之人必然有英雄性情,一路走來不知道多少苦楚辛勞在等待着,如月真的跟了二公子,將來大有她的苦頭吃,我這又是何苦送女兒進黃連窩呢?”
鄭清之哈哈大笑,站起身來走到賴文恭面前,右手扶住了賴文恭的肩頭:“賴大啊,你和你的女兒終究不會是伴着茶梗味道過一生的俗人啊。”
賴文恭肩頭忽震,心中如絞,一切彷彿又回到二十多年前。
京湖安撫使司年輕的官員鄭清之毫不忌憚荊南那些彪悍蠻惡的茶葉走私商販們,孤身一人來到衆人聚集的茶園,單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這些連王法也不放在眼裡的傢伙,不但和他一同飲酒談天,結爲兄弟,更承諾投效湖廣總領,成爲朝廷的兵馬。
耳酣酒熱的時候,鄭清之也曾經拍着茶商年輕的頭目賴大的肩頭喝道:“賴大賴大,你終究不會是伴着茶梗味道過一生的俗人!跟着我一起闖蕩天下吧!”
自此後,關山飛渡競鼓角,鐵衣飛霜不怨寒,數百荊南的熱血男兒在宋金交兵的戰場上長戈大戟,喋血而進,許多人就此折損了性命,更多的人終於打出了自己的天地。
二十多年走過一番輪迴,現在該是鄭雲鳴和賴如月們從新出發的時候了麼?
鄭雲鳴在賴府門外等的心焦,賴府的家丁們拿來一條長凳給相公的公子坐,鄭雲鳴卻哪有那個心思安靜的坐等。只是一趟又一趟在賴府門前來回踱步。
許久之後,纔看見賴文恭恭恭敬敬的將鄭清之送了出來。
鄭清之看見迎上前來的鄭雲鳴,馬上板起了面孔:“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火速回到襄陽去!若是將來被我知道再私自離開崗位,導致國家受損,休怪我不念父子之情,定要奏明皇*你嚴辦!”
鄭雲鳴唯唯諾諾,只敢稱是,卻將眼睛偷偷瞄着賴文恭。
賴文恭這時候臉色卻溫和了許多,他走上前來,將一個金線繡的香囊塞到鄭雲鳴手上。
“女大不中留,月兒就拜託給公子了,將來勤於王事的時候,莫忘了多看顧這不成器的丫頭一眼。”
鄭雲鳴面色凝重,捧着香囊說道:“如月的情義,自此千秋萬載,絕不敢負。”
衆人看他說的極爲鄭重的樣子,都禁不住想笑出聲來,但正當此時誰敢出聲,只能各自勉強忍住。
鄭雲鳴更待要跟未來泰山多說幾句話,突然看見大門後賴如月鬼鬼祟祟的露出半張芙蓉俏臉,悄悄的向鄭雲鳴勾了勾手指。
鄭清之和賴文恭不約而同的扭過了臉去,這等尷尬時刻,最好是讓年輕人自己解決。
鄭雲鳴匆匆告了個罪,快步來到大門後和賴如月說話。
“你在這裡好好待着,稍後我家裡會派媒人前來問聘,三書六禮都要齊備的,總之不能委屈了你......”
賴如月滿臉紅暈的啐了一口,說道:“誰要跟你說這些了,前些日子石大哥託人帶書信來,說到胡狼最近又跑到鄂州和江陵一帶活動了,我.....我現在只能在家中等着......沒有我在京湖約束着他,不知道他又會生出什麼毒計來,你可得千萬留神......”
“*師已經安排了人手去盯梢了,那胡狼在襄陽活動了一年有餘,結果在兵變之後的大搜捕裡基本搗毀了他的情報網,要重建也不是那麼容易。”鄭雲鳴說道:“你安心在家裡等着就好,這些鬥狠鬥勇的事情交給男人去辦。還有什麼事?”
“哼,還有就是告訴白翊傑。”賴如月咬着銀牙恨恨的說道:“等我回襄陽去之後,看我不讓魏姐姐好好的拆一拆他那幾兩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