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原本是荊湖一帶有名的金屬礦富集地區。從三國開始,孫吳就在這裡大規模的開採金銀。南渡之前,這裡幾乎是湖北最重要的礦產輸出地,嶽武穆駐節鄂州,他部下精良的軍器和鐵甲全都仰仗鄂州發達的礦產開採和手工冶金業。
但時代已經不同。南渡之後朝廷政治走在下行線上,箇中弊端映射在國家運作的方方面面。礦吏的貪殘不法,工頭的肆意妄爲,朝廷只顧追求產量而對礦丁死活不聞不問的態度,都嚴重催化了礦丁們和官府的矛盾。
更嚴重的是另一方面。隨着大批北方人口流寓南方,宋朝的國土面積不足原來的一半而面臨的人口壓力卻並沒有減輕。大量沒有土地的青壯年越來越多的涌入城市、牙行和礦山。以鄂州爲一個小例子,在朝廷首都還在汴梁的的時候,整個鄂州從事採礦業的男子不過就幾萬人。而到了今日,全鄂州開採各種礦藏的礦丁急速增加到十餘萬人。
但鄂州終究沒有那麼多礦可供攫取。從南渡至今,整個鄂州的金屬出產量年年下滑。很多著名的金礦洞和銀礦洞都已經枯竭,鐵礦和銅礦的開採雖然還能保持一定成績,也面臨着規模縮減的前景。
於是礦工們的薪俸被壓低,大批礦丁失業,社會治安開始混亂。一切伴隨而來的問題迅速滋生起來。
要命的還不止這些。亂象叢生的礦山很快和周邊鄉里的居民們發生了衝突,大量無所事事的礦徒們下山來偷雞摸狗,尋釁滋事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鄂州。官府卻並不樂意干涉這些不法的行徑,因爲大體上,宋朝礦山的運作主要是由轉運使司負責,而地方治安的運作則是依賴州府衙門。
礦丁們嘯聚成羣,強悍殊甚。對這羣鬧事搗亂的傢伙官府既沒有管轄的權力,也毫無管轄的慾望。
械鬥成爲了礦山周圍老百姓無奈也是唯一的選擇。各鄉各里都聚集了團練,晝夜巡邏捉拿除外惹事的蟊賊。待到要和礦山交涉時,往往也是幾個鄉里的壯丁聚集數百上千人,一齊上山以壯聲勢。
事情發展到最後,終於發生了規模達數千人的大規模械鬥。雙方棍棒、釘耙、簸箕、鐵錘、鐵鏟、扁擔齊出,惡鬥了整整一天一夜,各自折損了幾十人。
官府聽到消息後,趕忙派兵前來彈壓。但一百多官兵夾在上萬失去理智的羣衆中真是毫無作用。
憤怒之極的鄉民們再度傳檄聚集,這次幾乎鄂州全部的鄉里都派人蔘加,甚至江對岸的黃州,南邊公安、北邊德安府的鄉民們也紛紛趕來支援。聲勢浩大有數萬之衆,號稱要攻下礦山,把礦工們全部趕出湖北境內。
礦山方面也從夷陵、興國、大冶等地召集同伴,也聚集起了數萬人,而且本身是開礦的人,裝備要比只有農具在手的農民們好的多了。
治理鄂州的壽昌軍知軍心急如焚,壽昌軍本身並沒有多少兵力。他能夠憑藉的只有駐紮黃州的都統孟珙借調的侍衛馬軍司三千人,和江陵府路過強行借用的一千軍士,還有的,就是京湖轉運使司派來的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麪小官人鄭雲鳴了。
“那邊又是什麼人?”鄭雲鳴望見左手邊遠處的人羣,似乎和本地人並不站在一起。
壽昌軍的參事說道:“太湖的船幫和漁民,他們替礦山運輸礦石獲利,但是常被礦山打壓價格和拖欠船資,和礦山矛盾早就很深。這次鄉民鬧事,他們也趁機前來報復。可惡,要是單單對付鄂州的百姓還算好......”
“不要緊,咱們一件一件的解決。”鄭雲鳴看到時過正午,兩方山呼海嘯一般的叫罵聲稍稍平歇,知道做事的時機已經到來。
“就趁這個時候,把鄉民和礦山裡爲頭目者都給本官找到這個山頭上來,有什麼冤屈當面說清,聽候壽昌軍衙門和轉運司的判決!”
隨行的兵丁們早已經在山坡上搭起營帳,帳內桌椅陳設擺設俱全。領着黃州兵馬前來的湖廣總領何元壽端坐在帳前的交椅上,淡定着看着十萬人一觸即發的局勢。
鄭雲鳴恭維道:“總領真不愧有大將風度。”
“農民鬥毆罷了,全不濟事。”何元壽擺擺手:“只消我這三千步卒列陣一衝,保管半個時辰之內叫這羣野猴子跑的精光。”
“那是自然,不過我們代替皇上看顧百姓,能和平解決是上策。”
二人笑談間,兵士們領了兩羣人分別上了山頭前來參見。
鄉民方面的總代表是個身形魁偉的黑麪大漢,約莫四十歲年紀,方面大耳,頤下一部虯髯。衣着華麗,手中提着一柄黝黑的重斧。
礦山匠戶們的代表卻出乎意外的是一個形容枯槁的老者,老人粗布白衣,乾枯的軀體上架着不相符的碩大頭顱,眼神黯淡,手中還拄着一支竹杖。
鄭雲鳴略微有些吃驚,照理說這兩人的位置應該換一下,才符合自己想象中鄉民和礦工的形象。
軍士們將兩撥人分在兩邊站下。州府和轉運司官員在上首居中分別坐了。
壽昌軍和江陵府的官員們都把眼睛瞧着鄭雲鳴。這件公案地方官調停已久,這一次再舉行調停,看的是京湖轉運司的態度。
鄭雲鳴也不推讓,起身道:“這不是公堂審案子,來人,給給位看座。”
“座位是小事,”那黑臉漢子喝道:“但今日必須要叫這些礦上的黑廝們交一個說法出來。”
“我們這邊也是一樣,古人說做官就如同做人父母,各位老爺在咱們鄂州就相當於是天子的代言人一樣。今日無論如何也要給十幾萬沒有出路的礦工兄弟們一個公道。”
鄭雲鳴說道:“本官湖北轉運司戶曹參事鄭雲鳴,新從襄陽府趕過來,還不曾瞭解本地是非曲直。二位在說話之前,能否先向本官通告一下姓名?”
那黑臉漢拱拱手說:“小人是壽昌軍陽新縣太平鄉首戶曹文琦。”
枯瘦的老者也說道:“小人就是這鄂州白石洞的鐵匠,名叫許世清。”
說話的時候有軍士搬來黑漆凳子讓兩人分別坐下。鄭雲鳴說道:“鄂州礦工和本地鄉民衝突的報告,湖北轉運使司收到了不少,但是其中多有粗略不實的地方,轉運使李大人特別派遣我到這個地方來,就是來聽取雙方的意見。究竟爲了什麼事情起的衝突,兩位都可以分別談談。”
“有什麼可說的。這羣挖礦的黑廝們就是我鄂州最大的禍害!參事小哥沒事可以去咱這幾個縣訪一訪,哪個鄉哪個村沒有受過這羣鳥人的氣!他們開山挖洞,惹怒神明,把山澗水全都染紅不能引用,他們把山上的樹砍了許多用來冶煉,鍊金之後的廢渣隨便丟棄在路上,堵住了往來的道路。試問哪個村子沒有被他們偷雞偷鴨,洗劫過菜園?哪個村子沒有無緣無故的丟過財物?這麼多年來我們受夠了!今天無論如何要給咱一個交待!要不他們自己走,要不大傢伙趕他們滾蛋!”
“稍安勿躁,轉運司必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案。”鄭雲鳴溫顏安撫着暴怒的曹文琦,轉身對許世請老人說道:“對於曹文琦的這些說法,你們有什麼話要說?”
“第一我要說的,是這些鄉民所說,多有誇大不實之詞。第二,縱然有些許冒犯地方的事情,大老爺也一定要諒解我們,因爲這幾年來鄂州的鐵匠們,過的實在是太不容易!”
“前幾年金人進犯,戰火也波及到了這裡的礦山,有經驗的老人們逃走了不少,幾乎所有的礦坑都被亂兵搗毀了。這些年大夥兒拼了命的修復,產量也及不上之前的一半。偏偏因爲北邊兵亂,逃到鄂州來當匠戶的人越來越多,朝廷也着急恢復產量,不加甄別的將無經驗的流民統統編進匠戶裡。這些人有的都沒有拿過一天鎬鋤,沒有上過一天火爐,只能煉出一大堆廢渣!出產的好鐵越來越少,朝廷徵收的份額卻日漸增多。這三年以來,能夠賺錢的鐵匠鋪實在找不到一家,幾乎家家都是在靠着一點積蓄苦苦掙扎。”
“礦坑少,礦工卻天天增加,越來越多的人沒有事情做,不是喝酒打架就是下山區惹是生非。其他能幹活的人呢,還得負擔他們的一份攤派,做事的人傾家蕩產,賣兒賣女。想做事的人卻又找不到事情做。再這麼折騰下去,要不了幾年功夫,就怕是這偌大一座鄂州城,一兩鐵都產不出了!”
鄭雲鳴抄着手靜靜的聽着兩人互相傾倒苦水。等雙方都停下來之後,朗聲說道:“兩邊的苦處我們大致瞭解了,兩方暫且退下,待官府商議之後再行裁決。”
等到兩夥人全部走出了帳幕,帳中剩下的只有州府地方官的代表以及湖北轉運司代表鄭雲鳴。
“現在這裡沒有外人,有話可以攤開了說。”黃州的通判參事說道:“爲了鄂州的礦丁與鄉民衝突,州府和知軍府都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幾乎都見不到成效。”
“所以解決問題的關鍵還是着落在轉運司頭上。”
如果換了一個轉運司的官員,免不了會認爲這是在推卸責任。但是鄭雲鳴卻認爲黃州的參事說的確實是實情。
“下官現在還沒有拿到最終決策權。但是作爲轉運司的代表,我可以發表一下轉運司的官方意見。”
“鄂州礦丁問題的關鍵在於:礦丁數目太多。現在的鄂州礦山遠遠不需要十幾萬礦丁,多餘的礦丁聚集生事,所以造成和地方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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