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不過是四更天的時分,明月東斜,光亮已經漸漸的黯淡下去,被皓月遮蔽了光芒的羣星重又展開神秘的容顏。
“和浩瀚的銀河相比,地面的一切都微不足道。興亡成敗,一捧黃土。又何必斤斤計較每天殺了幾個人,攻陷哪座城池?”鄭雲鳴仰望着星空,幽幽的嘆道。
他一回頭,只見王登、楊掞和石文虎都在斜着眼睛,用一種看心恙之人的眼光鄙視着他。
“天意玄遠,怎麼是我們凡人俗子能參透的?倒是總管你,”楊掞揚揚手中的一疊*:“怎麼會拿了這麼窩囊的條件回來?”
“錢糧不足,器械旗幟不足,連官職也只拿了一個知營田總管回來?”楊掞揚揚眉毛:“我們到底是來建軍的還是來耕地的?”
王登也很是不滿:“名不正則言不順,頂着屯田軍的名頭,士兵們如何肯用心操練?”
鄭雲鳴環視了一眼衆人,不緊不慢的說道:“大家要知道,土龍軍在京湖制置使司的地位是不能跟任何一支正規軍相提並論的。我們的輜重、補給、旗號甲械都必須排在京湖各支軍隊後面。我不把這種待遇看做一種侮辱,因爲這支新成立的軍隊名下還沒有一個可以用來表功的首級!趙制置使此舉雖然不能算合理,但絕對稱得上公平二字。”
“更何況我並不把當前這種處境當做一種困難,正相反,因爲我們有了這種不被制置使司重點關照的地位,我們纔好做點不一樣的文章。”
楊掞晃動着手裡的*說:“再怎麼樣也比不上完糧足餉對咱們幫助更大吧。”
“不,如果按照制置使司說的那套辦法來運作,那新建的這支人馬很快就會墮落到和別的宋軍沒有什麼不同。”鄭雲鳴堅決的口氣彷彿是在談論生死大事:“制置使司對土龍軍的指導,有五個問題乃是致命的錯誤所在。”
“首先說影響最小的,一支軍隊是不是兼營屯田事務,對軍隊本身的精銳程度有着很大關係。一支足夠稱爲精兵的軍隊不可以兼營別的事務,因爲它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來訓練戰鬥技巧,完善小部隊和小部隊之間的聯繫,熟悉大軍團運作的模式。這些都是要反覆進行單一訓練和大量演練磨合來完善,就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投入操練尚且不夠用,何況用士兵去種糧食?”
“所以精銳之師,不可屯田。歷史上凡是邊塞屯田,都是因爲補給路線太遠,不得已而爲之。或者是大戰之後經濟不能恢復,被迫使用軍隊開墾荒地。但是軍隊一旦開始屯田,戰鬥力必然下降,在面對全程訓練的塞外蠻夷時候,很難不吃大虧。所以土龍軍要想能戰,首先必須將屯田這一條免了。”
“說的不錯,”王登說道:“自古以來有屯田之兵,也必須有全訓的精銳,皆是因爲屯田久了軍隊渙散不能用的緣故。”
“接下來說第二條,襄陽城內有軍械二十四庫。這是從嶽武穆時代以來逐漸積攢下來的,我們自然不能下論斷說裡面都是不堪使用的劣質品,但軍械一旦製造出來,就必須精心保養以保證其性能不致下降。京湖制置使司近年來疊經大戰,第一流的武裝早就已經裝備到軍隊中,其裁汰下來的老舊裝備則佔據了襄陽軍械庫中的很大一部分。鑑於咱們目前的地位,想得到好裝備的機率微乎其微,所以還不如從頭開始自己製造來的方便。”
“不錯,”石文虎插話道:“前些日子從襄陽府庫裡給韓四郎偷了一張弓來用,隨便一拽就折了,我是個小女子唉,不知道襄陽城的軍爺們用這些弓怎麼打蒙古人。”
“這事情自然有辦法。”楊掞說道:“你只要混在弓手隊伍裡,弦不要上滿了,夾雜在箭雨中射出去,戰場上千萬箭矢俱下,誰還會在乎箭射的遠近?何況武器不精良早已經是多年頑疾,將帥們看到了也只能假作無事。”
“這是軍隊潰敗的一個原因,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我國的軍隊數目根本不能看做是編制上表現出來的那樣龐大。就拿土龍軍爲例,一軍全數五千人,如果按照老路子充滿了佔破,兵丁爲大將家中僕役者百十人,修葺大將私宅者數百人,鳴鑼吹鼓,爲大將前後開道者百十人,酒廚匠染,爲將領私人服務的又數百人,甚至將倡優歌妓等掃數編納入籍,真正可到疆場效命的能剩下多少?”鄭雲鳴說道:“所以這些人,絕對不能讓他們滲入軍隊中,土龍軍有一百人,一百人都要投入戰場,有五千人,五千全部是能戰之兵。”
“與此相通的還有空額吃餉的問題。”王登說道:“不過總管已經給我們指明瞭一條解決的道路。”
“可惜的是這個辦法目前不可能在京湖全面鋪開。”鄭雲鳴說道:“暫時先在土龍軍中用當面點名發餉的辦法,徐圖擴展。除了上述四個問題,還有一處最關鍵緊要的地方。”
“就是軍隊不可兼營私產。五代以降,軍隊打開門做買賣好像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鄭雲鳴的眉毛擰了起來:“凡是大軍屯駐的城池重鎮,大小街道上充斥着軍隊開設的當鋪賭館、酒坊食肆,軍隊不但經營鋪面,還參與大宗物資的買賣。南渡初年,甚至有的大將將部下八千人全部爲回易者,都派去做買賣了!還美其名曰與民同樂!”
“當然,這無疑跟諸位大臣在朝堂上說的一樣,是與民爭利的愚蠢行爲。但是在軍隊本身來講,營治私產更加是愚不可及的法子。須知打仗,是提着腦袋的營生,如果稍有退路,將士便不肯奮死效命。如果大家今天知道了做買賣賺錢也能當做功勞晉升的話,明天都去琢磨怎麼贏的兩分三分五分利,哪裡還有心情真刀*的去陣前用韃子的首級來換取犒賞?”
“所以從軍隊戰鬥力着眼,軍隊兼營私產就是割之不去的毒瘤。正常的軍隊,獲取功名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拼着性命去將敵人的首級奪下!”
楊掞悠閒的搖着頭:“大道理自然人人會講,但總管只怕忽略了一樣最重要的事情。”
鄭雲鳴笑道:“就是缺錢。”
“正是。”楊掞毫不避諱的說道:“您談到的這些弊端,先代爲政者如何不知道?所以未能根除,因爲這些弊端都能帶來一個正面效果,就是能賺到錢糧。無糧怎麼養兵?無錢何以招募?沒有錢糧,連軍隊這個基本都不存在了,談何鍛鍊能戰精兵?就拿這土龍軍來說,制置使司給了您這麼大的缺額,您又是賺錢的辦法一概不採用的態度,您拿什麼去養這五千張要吃飯的嘴?”
“要是放在幾十年前,我可能就毫無辦法只能接受制置使司的安排,但是在如今的局面下。”鄭雲鳴神秘的笑道:“有辦法。”
“無非是苛捐而已。”楊掞嚴肅的說道:“這件事情別人幹得,小官人你是個愛惜羽毛的人也能這麼幹麼......”
“到時候我自有辦法。”鄭雲鳴依舊是神神秘秘的模樣:“管教這些本地土豪乖乖的拿錢出來,倒是怎麼應付制置使司的點檢巡查是個問題......”
正說話間,轅門方向傳來吵鬧聲音。
鄭雲鳴和王登、楊掞互相望了一眼,原本就是爲了比軍官和礦丁們早一步到招兵場,爲衆人立一個規矩,怎的這快凌晨時分會有人在這治軍之所大肆吵鬧?
來到轅門正前,只見一羣軍人裝束的壯漢和幾個儒生打扮的少年在黎明前的夜暗中正吵的熱鬧,壯漢雖然人數衆多,卻多數只知道“直娘賊”的罵人,書生們人少力弱,卻是條理清晰跟做文章一般反駁回去。
鄭雲鳴喝道:“都且住着!軍門重地怎麼能隨便喧譁吵鬧?”
軍漢們看見有官員到來,都吃驚的閉住了嘴。一人站出來粗聲大氣的說道:“鄭官人,孟帥叫俺帶這羣使臣來跟隨你咧。”
鄭雲鳴接着微弱的月光仔細分辨,原來正是黃州侍衛馬軍司的粗魯將軍葛懷。鄭雲鳴歡喜說道:“沒想到是葛老親自帶隊來,我原以爲你們早上纔會到。”
“咱們新來咋到的人,總要給新上司留個好印象不是。”葛懷笑道:“只有俺們來候着官人,絕沒有官人等着咱的道理。結果你看,俺們這麼早到還是晚了。”
葛懷背後有人哼了一聲,說道:“我早說過,昨天就該來這裡候着,寧可等一晚上,不能讓新長官瞧不起咱們。”
葛懷回身罵道:“直娘賊的劉整,就你本事大是不是,大家白天裡還要整治這些沒鳥用的新人,晚上不好好睡一覺,怎得有精神來管理這些鳥人?”
鄭雲鳴心中一動,定睛細看,只見說話的劉整不過二十歲上下年紀,濃眉大眼,一臉英豪之氣。
“這就是日後要背反宋朝投靠忽必烈的劉整?”鄭雲鳴心下躊躇,要不要學習一下諸葛孔明,隨便找個理由把他殺了呢。
但他隨後自己都忍不住發笑,因爲某人在未來將要做出某件惡行而在現在施以懲處,全世界也不能有這樣的道理吧。
劉整卻猜不到鄭雲鳴正在動殺他的心思。對着書生們喝道:“你們又是什麼來路?爲什麼要到轅門前來攪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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