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北方席捲而來,看似氣勢洶洶的敵人,其陣勢雜亂無章,那不消說是鄭雲鳴都能一眼看破的,但韓鋒更進一步看出他們的騎在馬上的身姿僵硬死板,不要說不是蒙古本部的精銳,甚至於連史天澤、張柔的騎兵都比不上,他不用思索就知道這一定是一支雜牌部隊。
來者是高昌王部下的畏兀兒騎兵,原本高昌王部下最精銳的騎士,是從唐朝時遺留下來的漢人屯田民的後裔,全都持長槍跨栗色戰馬,驍勇無比,約有五百騎,但這支兵先是已經被抽調去參加平定花剌子模叛亂的遠征,至於康裡兵、花剌子模兵,則新附未久,不便調用,畏兀兒騎兵中自然也有能戰之人,但數量不甚多。偏偏大戰一起,各部紛紛出營前來邀擊韓鋒的襲擊部隊,畏兀兒騎兵們也不甘示弱,一馬當先衝在最前。
“就以這一路人馬爲突破口,將敵人的圍攻擊破!”韓鋒催動戰馬,率先朝着遠處的人馬衝了過去:“趁彼大兵未合,各個殲滅!”
畏兀兒騎兵看着赤甲鐵流滾滾而來的時候,方纔慌了手腳,還沒有等雙方接近到互相射擊的距離上,前鋒的騎士就不由自主的撥馬奔逃,他們的回馬正好和後面衝上來的友軍撞在一起,大隊馬上就陷入了混亂。等到兩輪驚雷般的短*齊射過後,畏兀兒騎兵已然是四散潰逃。
“不要貪戀那些逃跑的傢伙,衝到敵人後面去狠狠的打!”韓鋒明白,若是真刀*的一個個將敵人置於死地,光是殲滅二三萬人本部的力氣就會耗盡,那時候就是蒙古軍輕鬆收割戰果的時刻,他能將這手上這幾千騎最大化的使用,就是拼命的在蒙古軍的戰場上製造混亂,當大軍衝破畏兀兒騎兵的隊伍向北衝到周堤的時候,已經接近蒙古軍南方營地的所在,南方營地原本是用來存放糧秣、軍需和各種物資的總倉庫,原本這裡是蒙古軍最安全的地帶,自從鄭雲鳴率領大軍渡江以來,臨時增調了許多部隊防守,但這些隊伍一看到宋軍突入,一股腦的全部殺出去迎戰,反而將南方大營空了出來。
這是萬中無一的良機,韓鋒還記得鄭雲鳴在給他講述國朝戰史的時候,富平之敗的詳細經過,那也是金國騎兵利用自己的機動性突入了宋朝的輜重營壘中造成了宋軍的大亂。只不過今日面對的是機動性比宋朝步兵高得多的騎兵大集團,機會稍縱即逝,沒有哪怕一瞬間猶豫的時間。
“突進!”韓鋒將長矛向着蒙古軍大營一指,騎兵們大聲咆哮着衝入了驚慌失措的民夫和牛馬中間。
嚴格來說,宋軍在正面戰場的進展若是全部歸功於韓鋒的騎兵這一記漂亮的左翼抄襲造成的混亂,對於在正面浴血奮戰的步兵們來說未免有所不公,而冷靜的從戰爭的全盤加以考慮,還是宋軍冒着惡劣的天氣搶奪了浮橋起了決定性的因素。心理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它不需要真的到彈盡糧絕的時候纔會讓人喪失戰鬥力,看見自己的後路正在長江上肢解燃燒,對於許多人來說就已經足夠。當然,蒙古本部的人馬依舊保有蒙古時代的鐵的紀律,不但沒有過分的慌亂,甚至一次又一次的對當面的宋軍發起反突擊。但這阻止不了西域的傭兵、中原的籤軍和党項、吐蕃、回鶻等周邊蠻族僕從軍的驚慌失措,而他們的像被斬去了頭的公雞一樣的四處亂竄,將蒙古軍的陣地攪的一片大亂,就連蒙古本部的人馬也被裹挾了進去,喪失了對前方戰事及時反映的能力。
在數百門大小火炮的伴奏下,宋軍步兵長驅直入,接連突破了蒙古軍數道防線,就連張柔、史天澤、劉嶷等百戰宿將,部下也各自驚慌逃竄,更不用說那些只是匆忙給了個名分就在中原大肆搜刮壯丁而臨時組建的新的萬戶了。崩壞通常都是從一點開始,然後以雪崩似的速度傳播着,最終成爲一場任何人也無法阻止的大潰敗。
這個時候,還能堅守在本軍陣地上的,必然是蒙古人中最值得依賴的部分。
當白翊傑指揮着大軍前進到蒙古軍的中壘附近,終於遭遇到了對手。
這個時候守衛在中壘附近的,都是蒙古軍最核心的戰力,除了三萬怯薛近衛之外,還有蒙古起家的乞顏部八千人,以及蒙哥汗本部左手萬戶二萬人,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中書令耶律鑄率領的一千契丹步兵堅守在蒙古大汗周圍。
這個時候的蒙哥也琢磨不到自己是怎麼樣的心情,他或許會有憤怒,因爲手下的四十萬兵竟是如此不堪用,竟然會在宋人的攻擊之下如此輕易的崩潰,簡直是百年來蒙古勇士最大的恥辱,他或許應該失望,當年以十萬之衆縱橫河朔,視金國百萬雄兵如無物,鐵騎奔流,西域數十萬人馬土崩瓦解的軍團,竟然被怯懦的南朝所擊潰,這些口中含着飴糖的紈絝少年,居然直面自己的大軍而予以擊潰,何時蒙古軍已經墮落到這樣的地步。但這個時候蒙哥卻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從統一大漠開始,蒙古人的胃口越來越大,要了草原上百姓,又要林木中百姓,打了西夏,又打金國,向西征程萬里,滅國無數,甚至有些被滅的國家蒙哥都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向南屢伐南朝,蒙古人就似一匹永遠在追逐着獵物的蒼狼,雖然奔跑從未停息,但隨着帝國越來越富庶,國家越來越強大,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呼喚着,停下來,停下來吧,好好的享受征戰帶來的財富和溫柔,遠離那些鮮血和頭顱,遠離永不停歇的遠征。
惰性就像是蜘蛛網一樣慢慢的在帝國中生長,漸漸使得帝國的行動變得滯澀,最終使得整個帝國完全動彈不得,在南征之前,蒙哥就已經感覺到這種惰性的阻礙,應該說是,蒙古人身上的惰性已經明顯到足以讓他們的大汗察覺,下令徵召弘吉剌部的男子參加遠征,弘吉剌部就以各種匪夷所思的理由推脫,下令討伐造反的林木中百姓,二千精銳的塔塔兒勇士只到了北海邊上,還沒有見到遠竄的敵人的面就以大捷回奏。每一個微小的細節,每一個不經意的舉動。都在告訴着穹廬中的大汗,蒙古人累了,需要休息了,他們也需要安享富貴,不再在風霜中打熬氣力,不要每天漁獵求生,去過一些真正的上等人的日子。
上承三代的勇武精進,自然沒有蒙古人敢公開提出這個想法,所以蒙哥得以再度糾集起空前的大軍,進行這次浩大的徵南,他可以想象,以這次的慘敗爲契機,會有多少蒙古的勳貴族長叫着要罷兵止戈,學着南朝使者的話說什麼永享太平,而再度徵召南征軍隊的時候,那些受損嚴重的部落又會有多少真正積極的相應。登基以來,蒙哥覺得自己簡直無時無刻不在和這種惰性戰鬥着,和忽必烈的暗中較量彷彿都退居第二位。自然,這一次空前的慘敗會讓忽必烈找到趁機發難的機會,回到北方之後,必然面臨着和這位能幹的兄弟之間的一場殘酷較量,不,不只是忽必烈,還有在和林蠢蠢欲動的阿里不哥,遠在波斯未還的旭烈兀,乃至拔都,察合臺叔父和窩闊臺叔父的子孫,還有那些表面恭順的漢人、女真人、党項人、吐蕃人、高麗人、康里人、畏兀兒人,不知道會生出怎樣的心思。但他卻在最心底裡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從此之後,再也不必和蒙古人的惰性鬥爭了,因爲經此慘敗,蒙古人至少二十年之內不會再有南征的實力,蒙哥可以一心一意的用全部精力來平定他這史上從未有過的遼闊疆土中的種種大小問題。
他發現耶律鑄帶着一些契丹歩卒匆匆趕來的時候,也略有一絲驚訝,他以爲就算是耶律鑄感念自己給予高官的恩德不肯離去的話,他手下的契丹人必然是爭先奔逃的,大汗驚訝的問道:“爲什麼你手下的契丹人還沒有逃走?”
耶律鑄單膝跪地,大聲說道:“契丹失國百年,契丹一族被金狗欺壓,幾乎滅族,全是仗了成吉思汗的恩德,才能重振鐵騎雄風,跟隨大汗東征西討,讓契丹人榮耀倍增,如今只有蒙古強盛,契丹人才能幸福安康,大汗若敗,契丹人死無葬身之地,若是如此,今日逃得一條性命又有何用?”
圍在耶律鑄周圍的契丹士卒們,聽了主將這番話語,不約而同的都高聲唱了起來:“契丹的家在雲沙中,契丹的花兒別樣紅,滾滾的鐵車原上走,美麗的姑娘縱聲歌,一匹馬,一張弓,走遍草原秋與冬,沒有大汗的恩澤喲,怎能逃脫金國的牢籠,契丹男子身形健,不懼鐵箭和刀鋒,哪裡有大汗的敵人,契丹人就向着哪裡猛攻,不踏破敵人的頭顱,不算是草原的英雄!”
“好,好得很!”蒙哥哈哈大笑:“耶律鑄,我現在封你爲契丹十路行軍萬戶,帶領契丹的好男子們前去阻擊鄭雲鳴!等我回到和林之後,馬上封你爲遼王,讓你統御遼東土地人民!”
任誰都明白,這個時候的許諾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面對滾滾而來的宋朝大軍,誰能擔保自己全身而退,但蒙哥既然許諾下了,就算耶律鑄戰死,他的子孫後代的富貴也是保下了,契丹戰士縱聲歡呼,舉起手中的兵刃搖動着朝着前方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