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文學1.6

089

“母親,倘若沒有她,兒會奉道一生。”

孫氏心頭一緊,賭氣斥道:“那你就奉道一生!也別來毀我慕容世家的祖宗門庭!”

孫鬱清急忙從中勸解:“姨母息怒,別一時衝動傷了母子感情。”孫氏氣悶,不再言語,拄着柺杖別過頭去。

孫鬱清忍了忍淚,轉向國師道,語重心長,曉以大義:“二表哥,小時候咱們一起讀書,你還記得那時候姨父教誨我們的話麼?他說,所謂國士,做的不是他們想做之事,而是應做之事。表哥,既然你身在這個位置,就要有天下爲公,犧牲自己的覺悟。”

國師秀眉擰起,看向淚光楚楚的孫鬱清。

如果沒發生顧柔被逐出的事情,也許他還會有耐心同她掰清楚箇中道理。

如果他生命中沒出現過顧柔這個人,也許他也會願意一輩子留在國觀,不慕紅塵,畢生奉道。

可如今,他完全不想妥協,一步也不可以退。

國師道:“本座小半生已經全數奉獻了道宗和大晉國,後面的人生本座要自己決定,所以你的表哥會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孫鬱清聽他提起表哥二字,以爲他心中還顧念表兄妹之情,忙道:“表哥,想做的事情可以很多,不僅僅是這一件,你可以先做其他的事,不要氣壞了姨母身體。”

國師搖頭:“本座想做的事唯有兩件,第一就是非她不娶,第二就是做我自己!”

宛如晴天霹靂,打得孫鬱清倒退兩步,搖搖欲墜,倒在芸香懷裡。

——心儀的男人當着自己的面,宣誓非另一個人不娶,是什麼滋味?

這世間沒幾個人有機會體會得到。

她甚至都有些怨怪素來疼愛她的姨母來了,爲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把她拉出來,拿去打顧柔?明明時機不對,卻硬是要戰,結果輸得如此難堪。

孫氏已經被氣得目瞪口呆了,她一時間沒話,這會回過身來,大怒:“逆子,你……”她舉起鳳頭柺杖,想要劈去,卻又因爲心中不忍,停在半空。

國師回身面對她,兩腿一曲,雙膝落地——

“母親,兒乃當朝國師,倘若連自己的家也不能做主,任人擺佈,將來以和麪目服衆立威?您是帶過兵的人,知道令行禁止,也該知道三軍不可奪帥,一山不容二虎,這是我府,在府上我尊重您是母親,但這個府內說了算的,須得是兒一個人。顧之言之事兒早有謀劃,決不會傷害家族利益,一切交給兒,無須您老幹涉安排。醜話說在前頭,兒與顧柔同心同命,她離開半日,兒已心力交瘁,未免此事日後再發生,等她歸來,誰敢再動她分毫,兒決不客氣。”

他說罷,起身一撩衣襬,領着孟章離開。

他帶來的親兵遠甚於孫氏十倍之多,立刻控制了整個國師府,將孫氏的家將逼至一隅,勒令未經允許只得在指定的院內行走,不得隨意出入,違令者軍法處置。

國師不會宅鬥,所以他處理起後宅的事情來,就會想着一勞永逸,怎麼簡單粗暴怎麼來,怎麼能給小姑娘製造安全的環境怎麼來,最好是殺完這隻雞,讓那些滿園的竄天猴都十年怕井繩,管它有沒有邏輯講不講道理,強者不需要講道理。至於母親,他知道,只要給她一點時間瞭解真正的顧柔,她老人家會想明白。

……

北軍大營。

石錫接到消息,帶着部將匆匆來營帳見駕。

國師坐在大帳的軟椅上,下邊一溜兒侍立着部將親兵,身後兩旁跟着銀珠和紫珠——石錫發現原來寶珠的位置換了人,這倆姑娘也面熟,是國師府裡常駐的那幾個帶劍侍婢之一,但是那個位置上沒有了寶珠,倒還是頭一回。

他心裡有些納悶,寶珠是犯了什麼事被罰了麼?怎麼好端端地被人取代了位置。但這是國師府裡的家事,他身爲下屬,不好逾矩多問。

銀珠上前,手裡託了個楠木盤,把東西交給石錫。石錫揭開蓋布,只見盤中一對千針萬線納出來的鞋墊,繡着簡單的花色,鞋墊中心有個“正”字,四周繡着回紋。

石錫忍不住奇怪,大宗師怎麼給他一對鞋墊?他壓低聲音,問銀珠這裡頭的情由。

銀珠眼睛紅着,言簡意賅道:“寶珠姐給你的。”

石錫奇怪,寶珠的繡工怎麼會這樣?昨天的香包雖然不實用,可比這鞋墊歪歪扭扭的針腳強得多,他道:“何必那麼麻煩呢,這還不如街上買一雙。”

銀珠差點沒哭:“寶珠都那樣兒了,還是依諾趕了鞋墊出來給你,你可真不是個東西!”她說到後面激動着了,聲音揚起,石錫怕給國師聽到,替她擔心,看了後面的國師一眼,所幸國師只是飲茶,並無任何表情。

國師讓石錫從北軍中調撥一些別營哨探出城去尋找顧柔的蹤跡,石錫得令,拿了鞋墊正準備出去,又被國師叫住。國師問他這鞋墊他準備怎麼穿。

鞋墊還有怎麼穿的說法?石錫愣了,不就是放在鞋子裡穿嗎,何況這鞋墊針腳不是很齊整,比他自己個買的那幾雙還不如,他不怎麼想穿。

國師不耐煩,下令:必須天天穿,日日穿夜夜穿,穿到爛爲止。然後再叫寶珠給你做一雙。

石錫太鬱悶了,寶珠這是要幹嘛,這不是強買強賣嗎?還有,她爲什麼自己不來?他不敢問,稀裡糊塗地離開了營帳。

只是他不曉得,寶珠捱了打那天晚上,還是惦記着要給他納這雙鞋墊,連夜趕工,把眼睛都熬紅了,纔在炕上趕出來的。她屁股和大腿上有傷,不能坐和躺,只能趴在牀上一針一線歪歪扭扭地繡,也繡不出太多的花樣來了,一個“正”字,代表希望他永遠走正道;一圈回紋,代表希望他每一次出征,都能夠順利回來,平安穩健地走過那刀光劍影的歲月。

……

顧柔和沈硯真在客棧歇了一晚,雨停了,兩人繼續趕路,又朝外行了十里,因爲見到官兵,顧柔生性警覺,擔心行蹤被白鳥營的哨探發現,讓沈硯真找個租賃的民宅先躲兩天。這一天躲又耽擱了三日。

沈硯真住在顧柔隔壁間的客棧裡思慮心事,她知道顧柔叫了酒菜進房,是因爲不願意跟自己一桌吃飯,也就沒去打攪她。她打開了自己的藥箱,整理了些常用的丹丸膏藥,這時候門忽然被推開,一道黑影毫無預兆地閃進來。

沈硯真頭也不擡,對路平安道:“你怎麼又來了,不是讓你別露面,她就在隔壁。”

路平安道:“你放心,我在她酒菜裡頭下了東西。”

沈硯真驚訝,擡頭看向他,這時候,隔壁屋裡傳來一聲碗盤落地的清脆響聲,然後聽見顧柔重重栽倒在地。

路平安陰陰一笑:“這不就解決了?”

他轉身就要去隔壁,沈硯真一把抓住他:“我都已經說服她跟我一起動身去雲南,你只要沿途跟着就行了,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暗中監視,爲什麼非要暗算她!”

被路平安一把揮開——

“師父如今是真瘋還是裝瘋咱們都不知道,只有捏着這個女人的命咱們才能試出來。你都說了她武功高強,這一路上她已經對你起了疑,還能老老實實跟你一路?”

“咱們先把她給綁了,廢了她武功,然後弄到師父面前,用她的命來威脅,師父還能不乖乖交出鐵衣的配方?”

“有了鐵衣,咱們投靠連王爺,再把那姓莊的女人殺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藥王谷也是咱們做主了。”

路平安早有自己的小算盤,他考慮了很久了,他想要的可不光只是攀附上寧王這條線,有了榮華富貴,他也想要整個藥王谷,包括他那清麗秀美的師妹。他看見沈硯真面露惱色,便換了副神情,顯出討好的口吻來,用他唯一的那條胳膊攬上沈硯真的肩膀,狎暱地道:

“師妹,你不是一直想要看到藥王谷的秘不示人的那些珍本嗎,只要我做了藥王谷的主人,所有的典籍秘藏隨便你看,隨便你挑選。我跟師父不一樣,我會好好疼你的。”

沈硯真退了一步,從他臂彎裡躲開,態度冷淡至極,甚至有一絲輕蔑:“你把莊菁想得太簡單了,她若知曉你這般算計她,絕不會放過你我二人。”

路平安不以爲然:“師爺死了那麼多年,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我們怕她什麼?就算她會用毒,我捏着鐵衣和她的命!不管了,想要得到鐵衣,一切都要靠師父的女兒,我現在就去把她的武功廢了,一路押到雲南,丟在師父面前,我就不信他會沒有一點反應!”

他說去便真的去,一轉身走在前面,沈硯真登時急了,追着他跟出去。

路平安一腳踢開門,果然顧柔倒在地上,桌上菜餚散亂,那下了迷藥的飯菜已被她動了筷子。他心頭一喜,俯身把顧柔搬起來,正想廢她武功,忽然看見她容貌嬌媚豔麗,竟然比師妹沈硯真更爲勾人,頓時念頭一轉,起了歹心。

他把顧柔橫抱起來,放到牀上,拉下帳子,轉身就要來關門。

沈硯真從門裡跑進來,追到他跟前:“路平安,你不能動她!她是師父的女兒!”

路平安這會兒色念大動,對沈硯真就沒那麼客氣了,他生怕沈硯真大聲招惹來了旁人,立刻關好門插上閂,低聲斥她:“你嚷什麼?師父現在在雲南,他的手伸的過來麼。”說着就往牀跟前走去。

沈硯真喝道:“你要幹什麼!”路平安一邊走向大牀一邊寬衣解帶:“老子要幹.她!”

沈硯真大驚失色,過來拉路平安,被他一抖後背甩落在地;她急得四下張望,只見桌上擺着一個梅花白瓷酒壺,她當下便攥在手中,衝上前,朝着路平安後腦猛砸下去!

路平安一摸後腦,黏糊糊地都是血,他登時惱怒,轉身朝沈硯真血紅了眼睛。

沈硯真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她知道路平安心術不正,可是在藥王谷中的時候有師爺和師父鎮着;後來師爺死了,又有善於用毒的莊菁霸住藥王谷,他始終不敢造次;沈硯真素來對待他態度十分冷漠,路平安則一直因爲垂涎而討好她,沒露出過這般兇狠的本相來,這會離開了藥王谷,他突然變得兇殘惡劣起來,倒讓沈硯真措手不及了。

“你別過來!”沈硯真攥着半截酒壺的碎片,把尖頭的一面對着他,手一直哆嗦。

“臭婊.子,往日對我愛答不理,今日老子自尋歡樂,你來阻撓——好,就先幹了你!”

路平安把外衣一脫,就朝沈硯真撲來。沈硯真不會武功,一招就被他制服壓在牀前的地面上。

沈硯真既驚慌,又絕望,聽見路平安這條瘋狗撕扯着她的衣裳,她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師父,救救我……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擔心,以前顧柔是看得出薛芙在食物裡下毒的,所以,現在她也一樣看得出來……

怪路平安自己料不到顧柔是九尾了。

下集預告:大宗師對小柔發脾氣了,大宗師不高興,有小情緒了o( ̄ヘ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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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平安像一頭暴虐的野獸,沈硯真毫無反抗之力,她拼命掙扎無用,絕望至極。

突然地,只覺路平安在上面震了一下,口中慘叫逸出。沈硯真睜開眼睛,只見路平安向左一滾,團身躍上屋中的八仙桌。

他後脖子上掛着一串淤痕。顧柔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他身後,劈了他一掌。

顧柔站在她跟前,一腳蹬在牀舷上,借力躍過,飛上桌子,同路平安交戰起來。

方纔她一眼看出酒菜裡動了手腳,她心裡懷疑沈硯真,便佯裝中計,倒在房中,看她倒底要幹什麼。一直到她看見路平安意圖對沈硯真不軌,她才起身來救。

路平安原本武功不及顧柔,又只有一條手臂,加上剛剛被偷襲受了傷,更加不濟;戰不過十合就落了下風,他跌下桌子,團身後滾,突然左袖一揚,撒出一把灰來,濃霧般散開。

那灰裡有迷藥,顧柔被嗆得頭暈眼花,連連拂袖,路平安從灰塵中衝出,一把掐住她脖頸。顧柔不甘示弱,也雙手掐他咽喉,兩個人變成死鬥。

路平安惡狠狠地艱難出聲:“還不來幫手!”這話是說給沈硯真聽的。他們兩個受着威脅出來,如果帶不回顧柔,兩個人都要死,這種關頭,沈硯真不應該聽不懂。

沈硯真原本還嘴脣發白,雙手顫抖,這會兒,她冷靜下來了,他抄起牀前的青銅燭臺,拔掉上面的半截蠟燭,緩緩地走過來。

顧柔勾腿,對着路平安的肚子就是一腳,路平安痛得脫了力,顧柔一下子扭住他的單臂,把他按到在地,成功制伏了他。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問話,沈硯真走過來,高舉燭臺,一下子刺進了路平安的頭頂——

師父教過,三陽五會裡的百會穴,情出督脈,一旦百會遭受猛擊,會致人死亡。

路平安臉上還掛着猙獰的表情,一串血從頭頂順流下來,斜斜穿過臉,人已沒了動靜。顧柔急忙去探路平安鼻息,登時怒道:“你殺了他?”她還沒來得及審。

沈硯真虛脫地坐下來,路平安頭頂的血汩汩流到她的腳邊,她懶得動了,目光板滯。

顧柔一把抓過沈硯真:“你和他一夥的,說,爲什麼暗算我?”

沈硯真此舉頗有殺人滅口之嫌,要不是顧柔方纔看見沈硯真爲了救自己,捨命阻撓路平安,她這會就要對沈硯真動粗了。

沈硯真此刻恢復了那淡漠的神色,輕輕答道:“他是我師兄路平安。師父要我和他將你請回藥王谷,可是他對師父早有異心,想要偷取鐵衣秘方,便想拿捏你來威脅師父。我不願意順從他加害你,他就企圖□□於我。”

顧柔將信將疑,正要再問,忽然聽得樓下一陣凌亂腳步響聲,好似來了許多官兵。

“挨間地給我搜!”竟然是石錫的聲音。

腳步聲由遠及近,門被一下子打開,兩個士兵看見屋中情形,立刻把住門,一人朝外大喊:“中尉大人,人找着了!”

顧柔起身來,手上還濺了些路平安的血。

眨眼的工夫,石錫衝進屋,看見這番光景,把出鞘一半的刀插回刀鞘,對顧柔道:“姑娘,請你立刻隨我回去!大宗師要見你。”口氣命令,不容一絲質疑。

顧柔知道跑也沒用,既然被他找到了,那總要見一見國師,她曉得他一定很傷心、很生氣,自己這麼不告而別,一定令他失望透頂……總該當面說清楚,和他有個了結。

石錫過來,看見地上癱坐着的沈硯真,目光一厲:“沈大夫怎麼會在此處?”在沈硯真來給國師診病的那會,他見過她,當時並無太多印象,只知是一柔弱女子。但如今看來,此情此景……此女並不柔弱,而且背景可疑得很。

石錫一個眼色,他的部將就走過來兩人,把沈硯真從地上架起。這時,顧柔出聲了:“方纔我和沈大夫在客棧遇上,正逢此賊意圖不軌,我二人合力將其殺之,這事說來還要多謝她。”

沈硯真看向顧柔,領會了她的意思。

顧柔雖然不信任沈硯真,但是她還是要跟沈硯真一起去雲南見父親,所以,她不想讓石錫等人摻和進來,知曉其中的內情。

沈硯真稍微放心,對石錫道:“確實如此。”

石錫嚴厲地盯着沈硯真看,憑他的經驗,這個沈大夫沒那麼簡單,這事他還要拿回去細細審問才能定奪,他一揮手,命人將沈硯真帶了下去。

石錫着部隊把顧柔送去國師在葫蘆巷的宅院。

這幾天剛下過雨,院子裡許多花開滿了,到了收頭的季節,凋零了許多花瓣在地上,顧柔一路小心地不踏着花瓣進來,擡起頭,看見國師仰着頭在看那棵銀杏樹。

四日不見,他似乎又清減幾分,仍是那秋水玉立的身姿,只是望向天空的一雙清冷妙目中,滿是某種不可捉摸的眷戀,他清雅無塵面容裡,竟有了凡俗的愁鬱。

他側身一瞥,眸光冷淡,看見她,掉頭便走。

“大宗……”顧柔的半句話被噎在嗓子眼裡。她設想過好多情形,也組織了滿肚子的言語跟他解釋,她想同他當面說清楚,自己不能連累慕容家,一定要去一趟雲南。她也設想過他聽了這番話之後的好多種情形,比如大怒不止,比如堅決不允,比如苦口相勸……她都想好了怎麼跟他解釋對付。

可是他一言不發,像是沒看見她,扭頭就回了屋。這和顧柔所有設想的都不一樣,她心慌了,急忙追了上去。

國師步伐輕敏,顧柔懷着忐忑心事,便有些踉蹌,跌跌撞撞勉強跟着他登上閣樓,國師一轉身便要關門,顧柔連忙用手撐住:“大宗師。”

“幹什麼。”他口吻甚是冷淡,好似不認識顧柔這個人似的。

顧柔鼻子都酸了:“大宗師,我有話同您說。”

“不想聽。”他就要關門。

顧柔連忙竭盡全力撐住門,他居然也不怎麼留情,雖然是單手推門,還是跟她一裡一外展開了拉鋸。顧柔急得頭上快冒汗,最後身子一拱,把自己一條腿一隻手卡進門縫——要是不開門,就讓她夾死在這裡好了。

國師鬆開手,轉身朝裡面走。

“大宗師,大宗師……”

外間屋裡全是茶香——顧柔不曉得,對飲茶毫無興趣的國師已經連續飲了三個晚上的茶,他睡不着,也吃不下,靠不斷喝茶提起精神,一遍遍呼叫她,可是都沒她的迴音。

現在,他不管不顧後面追來的小姑娘,穿過凌亂的外間,挑開紗簾,進入閣樓裡間。

顧柔還是追上來:“大宗師,您別不說話,您跟我說句話,好不好?”快哭了。

他不理不睬,如若未聞。還隨手在桌上拿了一卷雜書,坐在長榻上攤開看。

顧柔更傷心了,她覺得也許這回真的涼透了他的心,他再也不會愛她了,她手足無措地立在坐榻前面的地毯上,手捏着裙襬,眼淚直往外冒。

她說:“大宗師,我知道我不該不告而別。”

國師沒搭理,只顧低頭看書,好像那捲書的魅力遠勝於她。顧柔心疼又妒忌,恨不得把那捲書搶過來吃到肚子裡。

顧柔又說:“大宗師,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不想連累您。”

呵。他從鼻子裡抽氣冒出聲兒,繼續看書,換了一條二郎腿蹺着。

顧柔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啦下來,落了滿臉:“大宗師,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他聽見這話,把書卷起來,放到一邊。

他仰頭,反詰式地看向她,筆直而鋒利的目光射來:“你還會在乎這個?”聲音又冷又沉。

她心都快碎了,蹲下來,撲在他懷裡,拼命撒嬌:“大宗師,您別生我的氣。”

他把她拉起來,扶她在長榻上坐好,遞了一塊手帕給她。顧柔剛擦了擦眼淚,看見他拿起書卷,站起來又要朝外間走,她瞬間慌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宗師,我求求你,和我說句話。你別不理我。”

他站着被她一拉,突然瞬間變得怒氣洶洶,回過頭:“你這麼能,還回來幹什麼?出去浪啊?外面世界大得很,本座留不住你,我放人還不成麼?”

他一大聲,窗外吹進來的風都似乎冷了幾分,呼呼地吹着她的心臟,吹得她的心哇涼哇涼。

她辯解:“沒有的,不是的。”

“不是?”他呵地冷笑,把書卷向後扔在一邊,看了那麼久,還是《管子》的第一章第一節,壓根就沒一個字進過他的心裡,“你這趟回來,是跟本座道別的是不是?”

被說中的她啞口無言。

他點點頭,好似就在這個重複的動作裡壓抑着情緒,不斷地抿起嘴脣。他朝兩邊四下看了看,最終情緒還是沒壓住,猛然看向她,死死盯住,相戀以來頭一回朝她發火——

“你爲何不聽本座安排?”

“你……”

“你什麼你,你覺得自己有什麼能耐解決那些事還能活着回來?”

“我……”

“我什麼我,我就合着應該等你一輩子,哪怕你死了也忘不了你,孤獨一生是不是?”他氣得嘴脣發白,嘴角稍稍一扯,脣邊就翻出既嘲諷、又痛苦的冷笑,“顧柔,本座真想找跟繩把你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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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以前從來不曉得,和喜歡的人吵架的感覺是那麼難受。

以前她有個未婚夫韓豐,韓豐跟她吵,從來都吵不起來,韓豐兇她,她全都不會往心裡去,因爲她心裡沒他,對他好只是因爲遵守父母留下來的婚約。他的重話扔出來,她都不痛不癢,權當耳邊風。

可是如今,國師跟她吵,她卻覺得心都要被撕爛了。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跟刀子似的捅進了她心窩子裡——哪怕他什麼都沒說,只要他一個冷漠的眼神,一聲稍顯得輕蔑的呼吸,或者一個疏遠的笑,就足夠她內心死去活來好幾回。

國師那麼居高臨下,用譏刺又冷漠的眼神看着她的時候,她簡直覺得生無可戀了。

明明她是想要爲他好,想要保護他和他的家人,保護他的聲譽,可是他爲什麼那麼冷情冷性,一點兒都不理解呢?從前那個溫柔體貼的大宗師到哪裡去了?

他肯定是不愛她了。

他變得好快啊。

她哭了,賭氣地跟他說:“你拴啊,你拴起來!你把我拴起來算了!”真想死在他面前一了百了。

他看見她眼淚亂飈的樣子,居然毫不憐香惜玉,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倒牀邊,只聽見“咔噠”一聲,顧柔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左手手腕套了個銬子,就是廷尉衙門裡銬犯人那種,另一頭被鎖在牀腳。

她傻眼了,都忘了哭的事情。

……真拴啊?

國師沒說什麼,把她留在這裡,一扭身出了屋,去外間去了。

顧柔徹底懵了,她又傷心,又摸不着頭腦,靠着牀尾慢慢地滑落在地板上,坐着直髮呆。

窗外面,天色黑氣沉沉的,不曉得是天已經晚了還是又要下雨了,不曉得時辰。

……

顧柔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徹底暗下來了,裡間就她一個人,她又孤單又害怕——她知道大宗師就在外間坐着,是不是還能聽到他站起來喝水的聲音,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可是他就是不進來,不進來看她一眼。

顧柔頹喪極了,看來,他是真的一點也不關心她了。

她想了想,不肯罷休,索性將兩眼一閉,暗運內力屏住呼吸。

——裡屋沒了人聲動靜,根基深厚的國師在外面豈能聽不出來。

果然沒一會,就聽見外間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國師進屋了,他看見顧柔倒在地上,臉色一變,急忙蹲下身,扶起她半個身子,來探她的脈。

顧柔一下子復活,狠狠摟住他的脖子:“大宗師,我錯了!”

國師愕然。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大宗師,你原諒我。”顧柔嗚嗚哭着,死不撒手。國師掰了兩下,被她的鎖喉功鎖得沒脾氣。

“你錯了?不不不,你本事大得很,你何錯之有啊?”國師挨着她,在牀腳的地面上坐下,下面墊着鬆軟厚實的羊毛墊子,她兩隻手還掛在他脖頸上。“你甩下本座跑到外面去,連聲招呼都不打,你瀟灑利落的很!真不愧是來無影去無蹤的江湖奇女子啊!””

顧柔擡起頭來望着她,兩隻眼睛通紅,腫得跟桃子似的:“我沒有。”

他扶住疼痛的額頭,長長嘆出一口氣——

“這些天來,本座爲了你,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沒有好生吃下過一餐飯;你呢,還出去跟人吃香喝辣,飲酒打尖?你厲害啊,是本座輸了,本座沒有你看得開,說斷就斷!”

“你不就想着看本座爲你傷心欲絕,一輩子孤燈冷枕地守着你的靈位啊?你去英勇捐軀,本座就非要當鰥夫是嗎?”

“你如今看本座爲你狼狽至廝,是不是舒服上天了?”

這些天累積的鬱氣,終於被他一口氣爆發出來。

顧柔怔怔地看着她,忘了擦淚:“我錯了,大宗師,您彆氣壞了身體。”

他感到深深的無力,兩根晶指用力地頂住太陽穴:“你除了說這句我錯了,你改過沒有。”

顧柔好着急現在沒有一個可以讓她表現自己知錯能改的機會啊,越是着急越是心酸,她拼命往他懷裡拱,只要每多靠近他一分,她就多一分不會失去他的安全感,至少現在他還是任由她賴在他懷中的不是嗎?她不想要離開他的胸懷。“是我錯了,你不生氣了好不好,我以後一定改。”

國師氣得冷笑:“你現在有恃無恐是不是,你不是翅膀硬到處飛嗎,你怎麼不飛了?”

“不飛不飛。”

“你不是懷揣心事不說話嗎?有事情不跟本座商量,你去跟旁的人商量,旁人和你有什麼相干!”

“不相干不相干。”

“本座是比不上誰嗎?留不住你了!”

“誰也比不上大宗師您。”

花言巧語!他又氣又鬱,這脾氣還沒有發夠呢,突然就被顧柔摟住脖頸,親上了嘴。

“唔……唔唔!”他眼裡有一抹驚愕,餘怒未消。

可是,又捨不得推開。

她睜着眼,看他眼中的怒意一點一滴地淡去,她的心安定了些,她閉上眼睛,專心地吻他,從他呼吸的節奏裡感受他變化的情緒,撫平他的悲傷和憤怒。

屋裡靜寂無聲,窗外傳來夏夜裡的蟲鳴,溼潤又涼爽的天氣,讓心緒也變得漸漸澄靜。

最後,當一隻不解風情的蛐蛐飛上窗臺唧唧亂叫的時候,這個漫長的吻終於接近了尾聲。

顧柔移開臉,柔聲細語地哄着他:“是我錯了,不生氣了。”一邊說,一邊安慰式的在他臉頰上啄了下,伸出手,仔細撫摸他的臉。她眼神溫柔地看他,目光一寸寸地在他臉上經過,心疼地確認——他瘦了。

他接着她的眼神,彼此倒映着對方,又是長久的注視。

他吁了口氣,看向另一邊,顧柔怕他又生氣,捧着他的臉頰扳過來正對自己。

他道:“那你立刻下個保證,從此以後絕不離開本座。”

她心一緊,還在想着那天孫氏在祠堂裡跟她說的一番話。這樣的保證……能下嗎?

她這一瞬的猶豫,似乎又使得他相當的不滿,他不痛快了,手伸過來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按倒在了地面上。

顧柔的左手一下子被吊掛了起來,鎖鏈拉得筆直,有些不舒服:“大宗師。”

“顧柔,你知道麼,本座後悔對你太過縱容,讓你輕易放棄我,”他跨腿跪在上方,低頭,一雙漆黑鋒利的眼眸盯死着她,聲音低得發沉,“如果今晚把你變成我的女人,你是不是會從此再也離不開我?”

他說罷,不等她回答,俯下身來,壓迫式地吻她。

她感覺他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有些透不過氣來,而且這個吻裡似乎摻雜了他別樣的企圖,他似乎想要更多。她一隻手被鎖着掛在牀沿,只能單手推拒着他,卻是格外的無力,反而成了他的樂趣,他似乎喜歡看她慌亂失措的模樣,一直睜着眼睛欣賞。

起先,她還因着羞澀和驚慌還掙扎,過了一陣,見他蠻橫決絕,忽然想,自己這顆心這條命都是他的,就是把身子給了他又怎樣?倘若她註定有一天要隨父親葬身雲南,那她情願在這之前,把最好的東西交給他,這也是她心中所願……那樣哪怕是將來死了,也沒有遺憾了。

她這樣想着,如同獻祭般地捧出了自己那顆火熱的心臟,朝他慢慢放鬆了身體。她溫柔迎合的態度慢慢讓他的怒火消了下去,他用嘴叼扯,像狼一樣撕開獵物……這使得她仰頭嗚咽,眼淚從框中滾落下來,痛苦的,欣喜的,慌張的,甜蜜的……一片迷亂。

他停住了,中途擡起頭來,盯着她,眼眸漆黑而深邃。他想侵略她,無論眼神上的,還是身體上的。

她見他進攻性的眼神,像是預備狩獵捕食的野獸,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閉上眼睛,睫毛的影子被燈光拉長,垂在雪白嫵媚的臉頰上,她輕輕地哼:“大宗師,把我解開。”他不理會,全神地俯下身,親吻她的耳垂。她淚珠兒還掛在臉上,哼哼唧唧地扭動躲避他:“大宗師,解開……手好疼……”聲音嬌軟。

他全身一緊,手上愈發縱情肆意。顧柔眼淚都急出來了,央求他:“我什麼都給您,求您先解開,難受的很。”於是,他右手從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沿着她皓臂摸索過去,用鑰匙試了幾次,手忙腳亂打開了銬子,她一下子逃出束縛,抓住了他的手,十指緊扣握在一起。

羅衫輕解,親密漸深。他正沉醉於芳香酥軟間,忽然間,只聽“咔噠”一聲,鐐銬合攏的聲音。

他健壯的身體僵住了,從她懷裡擡起頭來,只見自己的右手被銬在了牀腳。

【……???】

她兩腮暈紅,微笑着凝望他,好似一隻詭計得逞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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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

他不耐又憤怒地問:“你這是幹甚麼?”一腔燥鬱的火苗不但沒有因爲這樣被澆滅,反而更加猛烈。他極度不爽地湊向她,可是右手卻被另一頭拖住了。

顧柔坐起來,攏好衣衫,在他夠不着的地方,衝他晃了晃手裡的鑰匙:“大宗師,若我發誓不離開您,您也要發誓不離開我。”

這種時候,這種話還需要說出來麼?他把她抓過來,俯身就想要親,被她堅決抵住胸膛。他耐着性子:“好本座發誓,從今往後形影不離,永遠與你相伴左右。”趕忙一低頭,再次被她擋開。

“既然你發誓了,那那你去雲南你帶上我,如此才叫形影不離。”

他一怔,慍怒上臉:“……你敢威脅本座?”

她柔聲道:“我不是威脅您,只是您要守信諾,我也離不開您。”

“……你這還不是威脅本座?你膽子太大了!你快給本座解開,快點!”他見她無動於衷,一把抓過她細腰,拉到身邊前來搶奪;可是他一隻手,顧柔兩隻手,她將鑰匙在兩隻手之間換來換去,他竟怎麼也夠不着。

國師深感被調.戲,燥氣上衝,於是,他佯裝搶奪,突然抓着她衣衫往下扯,來了個聲東擊西,讓她暴露在他眼前;緊跟着,悶頭就兇狠地吻了上去,來了個圍魏救趙。

這手段教她徹底懵了。

她全身打顫,登時丟盔卸甲,在他懷裡化作一灘春水,像是被抽走了魂兒。他啞聲道:“鑰匙拿來,本座立刻讓你舒舒服服的。”

顧柔睜眼,目中波光嫵媚,朝他微微笑,突然張開嘴,露出舌縫下面藏着的鑰匙,然後飛快地閉上了嘴巴:【在這裡。】

國師:【……】

她聲音含含地說:“你要是不答應我去雲南,我把它吃下去。”

那妖冶又放.蕩的樣兒,讓他登時一股熱血衝了上頭。他惱怒道:“行了!你夠了!本座應承你。”說罷貼上去吻住她,將那鑰匙從她嘴裡勾了回來。

他吐在掌心,怒氣未消地看看她。【你個傻女人,吃下去會得病的。】

她柔情繾綣地看着他微笑,她知道他會答應的。他被她的笑意所攝引,慢慢地托住她的腰肢——

突然間,砰砰砰!敲門聲。

孟章在閣樓外面:“師座,您找我?”

國師:“……”

顧柔:“……”

孟章在外面:“?”裡面怎麼沒動靜。

半響,裡頭傳出國師沉悶的聲音:“外頭等着!”

“哦。”

屋裡,顧柔整理自己的衣衫,可是因爲太過慌亂,總是系不上小衣的帶子。國師見了冷笑:“方纔輕佻給誰看,如今知道丟醜了?”她不敢應聲。

國師撥開了她的手,他俯下身來,雙手繞過她脖頸,將她的長髮撩向一邊,在背後替她繫好了小衣。他修長的指尖有意無意地碰觸到她的脖頸,細膩的觸感使她輕輕顫慄。他又一顆一顆爲她扣好胸前單衣的佈扣,順手隔着衣裳捏了她一下;她被刺激得哆嗦,勉強控制着自己不發聲音,他看見她的窘迫,低低笑了一聲,彷彿是用呼吸發出來的,吐息噴在她臉頰上:“好了。”

最後,他給她披上外衣,繫好腰封,再整了整她的領子,將她的頭髮放到衣裳外面。她低着頭,整個過程感覺像是在他服侍着,又惶恐,又甜蜜。他附在她耳邊:“等他走了我們繼續。”她羞不可抑,拼命搖頭,內裡卻心跳如鼓,氣息又亂了。

孟章在外面打蒼蠅抓屁.股抖腳脖子等了半天,只聽見屋裡窸窸窣窣的穿衣服的聲音,腦袋上陡然冒出黑線。

……我老孟真倒黴!都說看一次這種長針眼,偏生撞見了第二次,可憐我媳婦都還沒有一個還得幹看着。孟章靈機一動,朝裡頭喊道:“大宗師要不您先忙,我一會兒再上來……”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孟章好死不死地站在那裡,如果可以,他現在就想出家,遁入空門,佛教道教都沒關係,最好是能直接原地飛昇算了——省得在這裡尷尬到死。

國師衣冠整齊,面色不改,站在門口道:“你隨本座來。”

孟章眯縫着眼睛跟進屋,從細縫裡面看見顧柔坐在外間的長坐榻上,衣服整齊,纔敢睜開。

國師挨着顧柔坐下,扶着她肩道:“你不是想要跟着本座嗎,但軍隊有軍隊的規矩,你想要隨軍,須得遵守軍規。這些規矩,讓孟章教你。”

顧柔還沒開口,孟章就傻了眼,本來國師叫他過來是彙報調查審問沈硯真的情況的,之前白鳥營查到了沈硯真和顧柔來往甚密,對她的背景起了懷疑,故而孟章着人前去深挖,可是這會兒怎麼跟說好的不大一樣呢?孟章醒了醒腦子,爲難道:“師座,她不是營裡的人,這我不大好管。”

“那就讓她入營。”

Www ☢Tтkā n ☢¢O “啥?”孟章懵。

國師沒看孟章,他專心凝視的是顧柔,他摟着她肩,半開玩笑半當真地道:“既然你這麼能跑,本座就答應你在我身邊;然而行軍打仗,戰時兵營不養無用之人,即便是你也須遵循,你想要隨軍出征,就要在軍中服役,本座讓你去白鳥營,你吃得了這份苦嗎?”

他這樣說,既是認真,又存了一半想要她知難而退的心思。

顧柔卻很開心:“我能,我去我去。”她覺着白鳥營這個地方再適合不過了,那是哨探呆的地方,她又是輕功了得的九尾出身,大宗師真是太會選了,她一定不會讓他失望!

國師深深嘆息,他溫柔地凝望着她,捋起她鬢角的一絲頭髮,他有些許無奈——他的小姑娘看着柔順服帖,骨子裡卻是一匹脫繮野馬,有時候他若一不留神,便常有駕馭不住之感。他心念一動,突然問她:“你怎麼叫顧柔?”

“啊。”顧柔沒明白,眼神發呆。

“你應該去叫顧野,你太野了。”

顧柔明白了,琢磨他這個話是不是在批評自己不夠端莊,她不開心,有小情緒了,悄悄撅了撅嘴巴。

孟章在旁邊看得直想揪頭髮,想插嘴又不敢,忍了半天,終於試探開口:“那個,師座,白鳥營也不是說進就能進的,要考覈……又艱苦,我看還是別讓姑娘受這個罪了吧。”其實,孟章心裡最想說的是——打仗可不是兒戲啊!別隨隨便便給他手底下塞人!這句話憋着沒敢吐出來。

國師道:“孟章這句話倒還像句人話,小柔,你想清楚你一旦去了,一切都要按照軍令行事,在軍中本座不會給你半分優待。”

顧柔想,漢中她都走過來了,那會國師還在審訊她,有什麼比那更難熬的呢?她很確定要去。國師道:“好,如今離部隊整兵還有一月時間,本座給你時間進行入營考覈的操練,你自己去完成。”

孟章在一邊頭疼,只覺得自己接到了一顆燙手山芋。國師的女人,他打不得罵不得,要是放在營裡面,那又是一尊祖宗,難不成他要供着?不不不,那可怎麼立威,白鳥營不認慫蛋!

孟章又轉念一想,好在,營裡新士卒的訓練是由冷山親自管着,他用不着插手,還是安心帶帶老兵就行了,對,有冷山在,還指不定她能不能通過考覈呢!就這麼幹!

孟章拿定主意,臉上堆着笑,答應了國師提的要求,就要告退。

看着孟章要出去,顧柔忽然想起大宗師方纔說的那句“等他走了我們繼續”,她一下子心慌意亂起來,雖然心裡面願意順從他,可是對於他方纔行爲裡的侵略性,她還是恐慌得緊,她下意識地站起來叫住孟章,只說想要問問關於入營考覈的事情,追着他出去了。

國師沒有介意,他拾了地上那捲書重新拿起來看,心裡頭思忖着怎麼安排顧柔的事。他率領大軍出征,如果留她一個人在洛陽,反而不甚安全,母親孫氏不會容她,只怕來找麻煩,倒不如放在自己身邊;她心裡惶恐不自信,成日閒着只怕胡思亂想又出事,給她一點辛苦的事情做一做也好,作爲新卒,也不會接到太兇險的任務上戰場,加上白鳥營有孟章照應,她插翅都難飛。

……

北軍營地刑房。

安靜的暗室內,不透一絲光,突然“嗤”地一聲,火摺子點亮了,蠟燭被引燃,照出一方黯淡的光亮。

石錫的親兵拿着火摺子,一盞一盞把刑房四角的燈點亮。屋中間的南牆上,沈硯真戴着重枷,手腳戴鐐,擡起頭來。

她臉色蒼白,剛受了一頓刑,原本就薄弱的身子骨顯得搖搖欲折。

石錫走到她跟前,蹲下一條腿,盯着她:“本將耐心有限,你識相的便老實交代,顧之言倒底在什麼地方?他派你來想幹什麼?你爲何接近顧柔?”

沈硯真擡起頭來,很平淡地道:“師父現在雲南,他老人家愛女心切,只是想見見女兒。”

說也奇怪,她看着弱不禁風,可是每次石錫一提到顧之言這三個字,她的眼神中就閃過一絲決絕,好似死水中泛起波瀾。

石錫壓根不信她這套說辭,他深信此女絕對隱瞞了什麼內情,否則不會如此湊巧地在這個關頭來到京洛,他朝親兵眼神示意,走了出去。

那親兵罵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一會兒有你受的!”一腳踢翻她面前盛放飲水的破碗,澆了她半頭,水溼漉漉地掛着她頭髮淋下來。

沈硯真一動不動,搖曳的燈火裡,她像個死人。忽然,她伸出舌頭,用力地舔着流向嘴角的飲水——不管多卑微,她得活着,師父還等着她去救。她既然看懂了顧柔那個眼神,就知道她一定還會回來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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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

顧柔自從一心要考白鳥營以後,便在練功上勤快了起來。大晉的兵制沿襲開國以來的兵制,一般朝廷招兵主要有兩個途徑:徵兵和募兵。徵,就是上對下強徵,根據大晉律令,二十歲以上的成年男子不分貴賤,都要按照三年耕一年儲的法令開始服役,直到五十六歲止。這樣強徵去的兵,叫做“正卒”;當然,這其中富貴之家官宦子弟可以通過捐重稅來免除這種兵役。

不過如今更爲流行的一種招兵方式卻是募兵。

朝廷或地方發佈告令,向各地招募兵卒,完全情出自願。因爲在動盪年代,普通百姓人家的田畝很難得保,即使種上了田還要繳納各種賦稅課徵;如果去從軍,士卒的月俸按照等階不同,每月在穩定的六百到一千二百石左右,這比在家耕種要高出許多,高者甚至在供養全家吃飽穿暖之外仍有許多節餘;從軍數年,立功受賞還鄉、從此致富者廣而有之,故而許多青壯年男子寧可放棄耕種,而選擇前去從軍。

加上大晉地域形勢並不穩定,邊疆存在藩鎮割據的局面,許多州郡表面對朝廷稱臣,實際上不受節制各自爲政,這些州郡的長官們更加註重鞏固自己手頭上的軍事實力,他們通過重金募兵來培植勢力,這樣一來,更多的人會爲了生計而去從軍。各州不斷擴大軍備,募兵制度一時成風。

顧柔這次要考的白鳥營,乃是北軍中的一支特殊士卒部隊。北軍乃是朝廷的精英部隊,旗下有八營校尉,此八校的營兵皆由招募而來,從各級普通軍隊中篩選尖子納入。而白鳥營作爲特殊部隊,有着不同的遴選方式。

顧柔去投考的那日,北軍駐地的轅門跟前人頭攢動。

今天招兵的有白鳥營和屯騎營,這乃是北軍軍營中兩個大熱之選,屯騎營一直以來都是北軍當中規模最大,人數最多的一個營,比較容易選上;而白鳥營雖然外界對它知之甚少,但是也因爲其較爲神秘,保持着非精英不入的說法,吸引了不少的有志青年。

顧柔把自個的戶籍簿子呈交給營門口的收納官,然後被營卒帶到了駐地內部的一處大帳門口等候。

白鳥營的營房工事駐紮在北軍駐地的東南部,地勢較高,便於瞭望,數十座雪白棚頂的營帳羣后方,有兩座木頭搭建的望樓,樓上飄着角棋,有本營的哨卒立於其上,以爲崗哨。此時烈日當頭,只見那望樓上的兩哨卒如同雕像般危立不動,儼然已與望樓融爲一體。

顧柔看得出神,邊上有個清脆滑溜的聲音問她:“大嫚兒,你也是來考軍的吶?”

顧柔愣一愣,看向對方,不確定他叫的就是自己。

說話的年輕人個子不高,身材精瘦,撇着兩道八字眉毛,一對明亮的大眼睛,穿着一件十分破舊的薄布衫,頭上的髮髻梳得很整齊,扎着士人常用的巾幘,笑笑地正瞅着她。

對方看見顧柔驚訝,他換了一口正宗的官話,解釋道:“在我們老家,就稱呼像你這麼年輕水靈的姑娘叫嫚兒,沒冒犯的意思,姑子別介意,我剛排你後面,看你交上去的戶籍冊子上頭好像寫着祖籍東萊,以爲你是我老鄉。”

顧柔搖搖頭:“你看錯了,我是本地人。”

那瘦瘦的年輕人眨眨眼,笑道:“我姓田,田秀才,你喊我秀才就成。”

顧柔道:“我叫顧柔。”

田秀才問:“你也來考白鳥營?考花卒?”

顧柔反問他:“花卒是什麼。”

田秀才表情一滯,笑容登時有些尷尬,搖頭:“怪我想岔了,我瞅着你就不像。”說罷朝不遠處那頭努努嘴,“不像那兩個一看着就是。”

顧柔順他眼光瞧去,只見右手最靠邊的營帳頭,兩名打扮花枝招展的少女正走入,看着和尋常人並沒什麼不同,她疑惑地瞧一眼秀才,表示不解。

田秀才笑笑道:“你是小嫚兒,不跟你扯這個。你往上看,瞧見咱們頭頂上那面大旗子沒有?那是白鳥營的標誌。”

他這麼說,成功地就轉移了顧柔的注意力,顧柔仰頭,只見碧藍色的天空下,一面玄色大旗在風中獵獵鼓盪。

高聳的旗杆上掛着那面寬大的正紅色大旗,沒有繡字,卻繡着一隻兇殘精猛的白色雄鷹,尖嘴利爪,雪羽噴張,展翅欲飛。蒼穹中流雲翻涌,旌旗飄揚,奮人心魄。

顧柔看了一會兒,覺得那隻鷹特別漂亮。

“自古以來,白羽之鷹便是瑞物的象徵,據說前朝的漢皇帝曾經退食於長樂宮中,忽見白鷹棲於殿前,認爲是祥瑞之兆,還命人繪製《玉鷹圖》流傳後世,此圖後來存放於太學的藏書館中呢。”田秀才一齊仰望讚歎道。

顧柔回頭看他:“你還真是個讀書人啊。”

“哪裡哪裡,就識多了幾個字而已,”話雖這麼說,田秀才卻搖頭晃腦地掉起書袋來,“雲飛玉立盡清秋,不惜奇毛恣遠遊。在野只教心力破,幹人何事網羅求啊!”

顧柔:“……”不是很能聽懂,總之好像很厲害就對了。

這時候,那負責考覈的都伯叫道:“下一個,顧桑……哦不,顧柔。”

顧柔聽見被叫名字,忙一溜小跑地過去,都伯看她一眼,揮揮手:“女卒站那條隊。”顧柔排了進去,站在最後一個,前方已經站了七八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兒,正排隊接受檢驗,她前面的年輕姑娘回過頭來,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她。她穿一件花裡胡哨的小褂子,下面短打配布鞋,看着像是鄉下來的。

顧柔笑了笑,衝她道:“我叫顧柔。”

那姑娘一聽顧柔跟她打招呼,高興得眼睛都發亮,小圓臉上的雀斑也發光了,露出一個大笑容:“俺叫祝小魚,祝壽的祝,小魚的魚。”帶着一股北方口音。

顧柔點頭:“你北方人。”“是嘞,俺們家在遼東郡,俺爹俺娘都是江上打魚的,對了,俺還帶了特產,”祝小魚打開了話匣子,從懷裡急急忙忙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滿滿一包小魚乾,拿了一片到顧柔面前,“你吃一口?”

對面前頭一陣騷動,姑娘們的抱怨聲此起彼伏:“哪來的魚腥味兒,臭死了。”顧柔搖搖頭:“我不吃,你收起來吧。”祝小魚瞪着眼很認真地道:“你真的不吃啊,可好吃嘞,俺娘做的。”“不用了。”這時候隊伍朝前動了動,顧柔提醒她:“你往前跟一步。”

“哎。”祝小魚話音剛落,突然間她被什麼吸引了注意,眼前一亮,猛地衝出了隊伍:“孟大哥,孟大哥!”

營房那頭,孟章正提着一摞新兵報名的戶籍冊子出來,一看到祝小魚,他臉色一變,想要腳底抹油已經來不及了,只得硬着頭皮上去,端着軍官架子道:“啊,是你,京城還住得習慣嗎。”

看孟章這態度,顧柔大爲好奇。

“好着嘞,京城好大,啥東西都好買,就是貴。孟大哥,俺帶了魚乾,你吃一口來,俺娘做的,可好吃了。”祝小魚說着拿了魚乾就要往他嘴裡塞着喂。

兩人吸引到的旁觀目光越來越多,孟章快瘋了,避開她:“你幹什麼啊你?”他身後兩個親兵已經笑得直不起腰。

祝小魚愣了,很委屈:“可是,是你把俺帶到這洛陽來的啊,俺不找你找誰。”

孟章耐着性子解釋:“帶你來兵營是因爲看中你的天資,希望你能在營中受到歷練,成爲可用之材。”孟章暗地裡恨死了軍司馬冷山,明明是他點中的將,卻着他去付錢,害得他惹來一身腥,還是魚腥。

“可俺娘說你是爲了娶俺當媳婦,還花了三千錢下聘禮呢,不是個小數目,俺不能讓你白掏銀子,俺得給你做媳婦。”

“哈哈哈哈哈哈!”後面兩個老兵笑得打滾,孟章殺氣騰騰的眼神向後一掠,他倆立馬老實地站好了,嘴巴還在抽抽憋笑。孟章回過頭,深呼吸,簡單平復下情緒:“是這樣的小魚,我是買了你回來,我買你是希望你能夠投考白鳥營,保家衛國,建功立業,你明白嗎?”

祝小魚大喜:“明白,俺明白得很,你是爲俺好,你放心,俺一定努力,將來肯定配得上你!”

……孟章想死。

隊伍這頭,因爲祝小魚突然跑出隊伍,顧柔前面的位置空了出來,前方的少女也在駐足觀看,用鼻孔輕輕哼了一聲:“切,攀親帶故的,也不照照鏡子,此處可是軍營。”

那說話的少女嬌聲怪氣,樣貌卻很周正。她還有一名同伴,兩人是同鄉,結伴前來投考,那同伴的女子生得比她顏色更美,乍一看還有幾分肖似雲飄飄,操着家鄉話對她道:“儂伐要小看這個祝小魚,聽說伊是軍司馬親自到北方挑的,老早就內定好了。”“喲西,看伐冊。(注:要死了,看不出來。)”

說話的那個小云飄飄回頭,看見顧柔瞧着她們,不再議論了,衝顧柔微微一笑,換了口音,口齒清晰地道:“幸會啊,我叫陳翹兒,她是薛瓶兒,我們從吳郡過來。”

顧柔點點頭:“我叫顧柔。”

陳翹兒又是一笑,她的笑容輕柔美麗,還帶着一點勾魂攝魄的魅力,輕輕嗯了聲,轉過去不再說話。倒是薛瓶兒上下打量顧柔,試探問她:“儂……也是來考花卒的?”

顧柔又被問到這個問題,實在忍不住好奇:“花卒倒底是什麼?”

薛瓶兒愣了愣:“哦,儂伐四啊。眼神裡似有些不信,繼續上下打量她:“那你苦頭有得吃嘞,要跟那些男擰一樣正兒八經過考覈。”

顧柔更奇怪了,難道所謂的花卒,就可以不正兒八經通過考覈了嗎?可是沒來及問出這個問題,陳翹兒就扯了薛瓶兒一下,兩人把顧柔排除在外,自顧自聊天,不再和她多話。

來投靠的女卒並不多,沒過一會兒,就輪到顧柔。

考覈的項目很簡單,一共四項,射、騎、文、泳。

射箭顧柔看過,和她一起投考的同一批人裡,除了一個叫做向玉瑛的女子能夠成功射箭且三連發準確中靶,幾乎很少有拉得開弓箭的,她放了心,拈弓搭箭,連射三發,脫靶一發,其他兩發均成功中靶。

這個成績相比其他姑娘,很可以了。

然後是騎馬。顧柔對此擅長,輕鬆策馬趕至終點,回頭一看,緊跟而上的居然是……祝小魚?和向玉瑛。

祝小魚下了馬匹,對她笑嘻嘻地說:“俺們家那邊家家戶戶養馬,給軍隊養的,憑啥吃俺家的糧食,不幫俺家拉犁頭,俺就不騎白不騎……哎,俺們遼東那邊養的戰馬可肥了,你們京城都得跟咱們那圪墶調度征馬。哎不過話說回來,你馬咋騎得這麼好啊?”

顧柔沒空同她攀談,接下來考文試。

文試更爲簡單,只是認幾個字,幾句古詩長短句,讀出來,然後脫離書卷,重新背誦一遍即可。顧柔輕鬆過關,不過走出來的時候,還聽見祝小魚抓耳撓腮的發問聲:“這個跟鬼畫符似的,每個字兒都長得差不多,俺咋認哪?”

……

最後一項是泳。顧柔一行人被帶到駐地南面的御河工事,一條人工開鑿的防護河,□□尺水深,淹得死人。顧柔心裡有些虛。

她運功閉氣,潛入水中,考覈官在三足青銅小爐內點了一炷香。

等到顧柔憋到實在受不了浮出水面之時,她懊喪地發現,這支香居然還沒有燒過十分之一。

這成了她最大的心病,這項的成績鐵定要拖後腿了。她裹着帕子走出人羣,心裡恍恍惚惚地擔憂着,只聽見後面傳來一浪又一浪的歡呼聲——“堅持啊,堅持啊!馬上就一炷香了!”“神了我的天老爺,這要創造咱們白鳥營的歷史了,堅持啊丫頭!”連老士卒們都聞聲過來圍觀。

不知道是哪個出風頭的新士兵,竟然成功在水下潛了一炷香,整整四分之一個時辰。

顧柔無心湊熱鬧,擦了擦頭髮先回去。

……

白鳥營主將營帳。

孟章鼻子都氣歪了,說好了只是讓他去付一下三千錢,他看見祝家夫婦那見錢眼開賣女兒的樣,就覺得自己不光是幫冷山買了個丫頭回來,還做了件大好事——這種爲了生兒子最後卻生了一窩女兒的貧苦人家,最後多半都是爲了撫育兒子減輕負擔而將女兒賣了,賣哪他們不在乎,能換錢就行。他把祝小魚買回來,總好過被妓院買走的好。可是千萬沒料到,這個祝小魚這麼不是個省油的燈,才報考第一天,就到處號稱是他買來的媳婦兒,弄得他在各級下屬面前沒臉,現在隨便走過一個營的老兵老將,凡是認得孟章這個人的,都要打趣問他一句:孟章,聽說你買了個媳婦進營?趕明兒給我也買個唄。

孟章飛快地翻着那一摞摞的戶籍冊子,半個字也看不進去,火大;他想了想,把它們一股腦地捧起來,丟在冷山面前。“你還是自個看吧——我發現一旦是你叫我幫忙辦的事兒,那準沒好事兒!”

長案前,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影站在軍事沙盤前,沙盤上高山、丘陵、城池、皇宮和府宅……惟妙惟肖地複製着整個宏偉的洛陽城。他俯身將一隻銅壺滴漏放在沙盤的邊角,擡起來,堅毅的目中漠然一道鋒利的光,淡淡瞧他一眼,神情裡可透着揶揄。

——軍司馬冷山。

“爲了那個叫祝小魚的新兵?”

“你不知道哇,山子,”孟章湊過來扶着桌沿,想起自己個的一世英名毀於女流,快雙淚橫流了,“那就是一個摟不住的燙手山芋啊!我求求你了,她絕對是你看走眼了,快把她弄走吧,三千錢兄弟我也不要你還,就當我請神容易送神難,花錢買教訓了成不?”

“你錯了。我不會看走眼。”

“會,你絕對是看走眼了,你沒瞧見她今天那樣子……算了不提了……而且,她連大字兒都不認識一個!以後怎麼去規劃路觀地圖?我敢打賭她連立表都不會,她壓根兒就不是這塊料!”

“你錯了。她不會可以教。”

“你相信我,她絕對不是一個能教好的人……”孟章急得想熱鍋上的螞蟻,他堅決不能讓這個祝小魚進白鳥營把自己鬧得雞飛狗跳,他靈機一動,翻開各種材料給冷山看,“你瞅瞅,今年的好苗子不少,多得是——你隨便換兩個人不就完了,非死磕她幹嗎呢?你就當放過她,也放過我……”他把戶籍冊攤開,上面都寫着每個投考白鳥營的人的特長和詳細資料,殷勤地捧到冷山面前。冷山看也不看。

“報——!稟冷司馬,”大帳外面,傳來傳令兵的急報,“剛剛有人破了咱們白鳥營的鳧水潛渡記錄!”

冷山濃眉一挑,厚重磁沉的聲音道:“多長時辰。”

“一炷香!”

孟章驚訝,白鳥營自從建立以來,最好的潛水記錄也不過四分之三炷香,而且創造記錄的人早已役滿歸鄉了——今年的新兵裡頭還有這等能人?“快說,叫什麼名字?”

“回軍侯大人,是個女卒,叫祝小魚。”

孟章:“……”下巴掉地上。他慢慢回過頭來,想看冷山的反應。

冷山壓根兒就沒有嘲笑他的意思,低着頭自顧自地擺弄沙盤,把洛陽城西北部承明門的兩座箭塔工事反覆調整方向,落在合適的位置,讓弩.箭的殺.傷範圍能夠完整密集地覆蓋到承明門正西和西北兩個方向。“知道了,下去吧。”

……

顧柔回去的路上,國師來接她。

外面風大,國師扶她進了馬車,把披風摘下來捂住她溼漉漉的頭髮,關懷地問:“考得怎樣。”顧柔搖搖頭,她心裡拿不準,其他三樣兒應該還不錯,可是最後一樣閉氣,實在是太糟糕。國師又道:“盡人事,聽天命。”顧柔點點頭,把溼漉漉的小腦袋鑽在他懷裡,他也不煩,用手一遍遍給她梳理打結的頭髮。

一會兒工夫,國師府到了。

顧柔下來一看,不是葫蘆巷,想起那天來到這裡的痛苦回憶,和對孫氏下的保證,就有些不情願進去,在門口躊躇:“大宗師,我想回家。”他道:“去哪都一樣。”

管事劉青早就在門口候着了,手裡拿着毛毯子,迎上來給顧柔披上:“大宗師,甲煎湯水都燒好了,讓姑子把頭髮洗了吧,免得着了涼。”他擡起頭來,看見國師眼裡顯出滿意之色,心裡頭稍稍安了,又道:“姑子您進來,小的讓後廚備了蔘湯,您喝一盅暖身。”

國師把顧柔帶去幽篁園的湯池屋洗頭。

幽篁園的東南角的竹林裡立了間竹屋,裡頭挖鑿湯池,引着活泉水灌入,婢女們把水閘放下,再往池子裡註上熱水,就成了人工臨時造就的一處溫泉,上面再撒上月季花瓣,水中放一盞漂流的水燈,房屋四角點着薰香和蠟燭,掛起淡綠色的紗簾,開南邊的一扇小氣窗通着風,那風從氣窗裡緩緩灌入,吹得紗簾忽開忽合,屋裡燭光搖曳,幽香陣陣。

顧柔進來,看見這般,很是喜歡,對國師道:“謝謝,我就在這洗罷。”

國師道:“好,本座幫你洗。”

顧柔呆若木雞:“……啊?”

她傻不愣登地看着他脫了襪屢,坐到湯池邊上,捋起褲管把腳放進水裡,回頭招徠她:“過來。”

“啊?”

“趴下。”

“……啊?”

一盞茶後,顧柔曉得自個想歪了。她趴在湯池邊上,扶着邊緣,臉朝水面,長長的秀髮浸在水裡,國師側過身來,用木槿葉、蛋清、首烏、生薑調成的煎湯給她洗頭。他修長瑩縝的手指在她黑髮間穿梭,輕輕地按摩她的頭皮。她趴着,舒服得人都快暈乎了,神思晃晃悠悠,幾乎要睡過去。

然後他挪開了手,顧柔睜開眼睛,看見水面的倒影裡,映着國師清冷優美的倒影。他拿着剪子,把玉盞裡的木槿葉一刀刀剪碎,裹在細碎的紗布裡頭紮好口子,拿過來,貼着她的頭髮輕輕揉搓。

他把她的長頭髮從水裡撈起來,均勻地塗滿了葉子汁。新鮮清香的木槿葉香味飄來,頭上滋潤清涼,讓她感覺神清氣爽,睡意消散。

她忍不住誇道:“大宗師,看不出來,您真有伺候人的天分。”

他聽着怎麼那麼不順耳。

“……”會不會聊天?他無語:“這不叫伺候,這叫賞賜。”

“那您賞賜得也很好。”

“嗯。”他揉着揉着,把她的小腦瓜變成了一個滿頭泡沫的白絨球,他覺得有意思,好像看到她六七十歲的樣子,突發奇想地問:“那倘若本座老了,你會這般伺候本座嗎?”

顧柔肯定地道:“會,自然會。”結果一擡頭,泡沫落眼睛裡,給迷了。“哎唷!”

“別睜眼,別眨,別揉。”國師忙在水裡涮了涮右手,拈着帕子給她沾拭眼睛,只見她睜開眼,一串淚水淌了出來,眼睛都刺紅了,還在那笑呵呵的。他好生無語:“你傻不傻。”她點頭,望着他的眼神有些發癡:“傻。”他哼地一聲笑了出來,把她的腦袋摁下去,繼續用甲煎香湯沖洗,一邊閒閒地念道:“就你這般傻頭傻腦,本座要讓你伺候,只怕早晚被你伺候死了。真是消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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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髮洗完了,顧柔溼漉漉地爬起來,看見池子那盞飄着的薰香水燈,她一下子想起了那天晚上沈硯真放的那盞燈。

國師發現她神色不對:“怎麼了。”

顧柔把那天的事情說了一遍,告訴他自己的父親可能做了亂黨。說罷,自感好生絕望。

國師聽罷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淡淡地說交給他來處理。看見顧柔萎靡不振,他忽然問:“你那天放水燈了?”

她驀地一愣,搖頭:“沒有。”當時心情沉重,哪有心思放燈。想了想,又道:“不想跟她放,以後想跟喜歡的人一同去放。”然後趴着墊着下巴,滿是希冀地瞅着他。

他微微一笑,臉上掛着清雅又溫柔的笑容。顧柔心念一動,鼓起勇氣問他:“等明年七夕,您同我去放好麼?”

他寧靜而溫和的目光望着水面,上面滿是花瓣漂浮——妖冶,柔媚,香氣瀰漫的紅,一種同時帶有血腥和甜蜜的顏色,他安靜地望着,忽然低頭彎下腰,劃了一下水。

他道:“爲何要等明年。”

顧柔托起腮,歪着頭仰視他:“啊?”可是今年的七夕,他們會出兵雲南,肯定不能在京城度過了呀。

“現在就可以放。”

他合衣下水,渡了過去,拿到了那盞漂浮在池子中心的水燈,等他從水裡起身的時候,身上的白衫已被浸透,*地貼在他修長健碩的身上。

顧柔忍不住道:“澡堂子裡放也能算呀?那我還能許願嗎?”

他站在水中看她,手裡託着蓮花燈,白衫如雲在水裡沉浮漂盪,他擰眉:“如何不算?怎麼不算,有水有燈,還有你喜歡的人,你看少哪樣。”

她笑了:“好,那你拿給我,我來許願。”

她伸手去接,他突然換手,拉住她,一把拖進了池子。

“啊!”蓮花燈一晃,又落回水面,悠悠盪開了。

他擁着她在水心裡深吻。

燈光搖曳,伴隨着忽強忽弱的花香,氣氛溫柔極了,她順從地靠在他胸膛上,換了一口氣。她還記得今日白天考試的時候,她潛水總是憋不住氣,那點香的考官還直搖頭,看來,她真是沒有這方面的天分,要是自己可以多憋一會兒氣,是不是就可以多讓他吻一會兒了?她下意識覺得自己應該練練換氣,不管是爲了哪種原因。

可是他沒有給她思考領悟的機會,他扳正她的臉,又是一個長吻,他不想等了,今天他就是有預謀地把她帶來這裡,他想要她。

顧柔被他百般拿捏着,就好像那盞漂游的水燈,慢慢失了魂兒,任憑他放肆輕狂。他一心要馴服她心裡頭住着的那匹野馬,池子裡放滿水,也是爲了讓她放鬆,進去的時候順暢些別太煎熬。於是,他到衝關的時候便沒那麼斯文了,將她顛蕩得顫慄嗚咽,見她掙逃,他情難自己,直管叩關,生生地在她心窩子上鑿出一個又一個窪兒,池子裡滿是水聲。

……

“來人,來人!”一個時辰後,幽篁園裡來了大批侍衛。

國師抱着顧柔匆匆地離開湯池,失驚的臉上寫滿焦慮和後悔。銀珠紫珠一行人緊隨其後,看着國師把顧柔搬到房裡,紛紛拿來毛巾水盆。顧柔躺在牀上,雙眸緊閉着,纖長的睫毛垂下來,還掛着淚珠兒。國師焦急在旁一遍遍問:“小柔,小柔,聽得到本座說話麼?”

她聽得見。可是不想回答。

她覺得自己是快死了,她心愛的男人突然變了臉,成了豺狼虎豹,把她撕得七零八落,她覺得這是中了他的算計了。她雖然沒經驗,可是起碼以前出任務的時候難免看見別人家裡的一些私密事,包括韓豐和薛芙她也不小心“觀戰”過,雖然形容荒誕,可是至少他們當事人都是舒舒服服一臉快活賽神仙的樣,爲什麼到了大宗師這裡,就變得這般折磨呢?

從小到大,沒人告訴她這是這麼一回事,母親早逝,家族凋零,身邊也沒有親密的女性長輩,這使得她對此一無所知,乃至毫無準備。

她想,這定是他不照顧她,對她疏忽不仔細,纔會疼。她傷心極了,覺着變成了一件他的玩具,他只顧自個痛快,不在乎她的感受了。她咬牙忍着,撐過了一波,可惜他戰事稍歇,又擂起戰鼓來,大刀闊斧地來折騰她,她羞恥難過之極,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他懷裡。

聽見他喊自己,她閉着眼睛,一點兒也不願意搭理了。

國師心驚肉跳,後悔莫及,他沒想到會弄成這樣,他不知道她是這麼的脆弱,他太后悔了!他現在打碎了他最心愛的瓷娃娃,只覺心頭滿是鮮血,不知該如何修補她。

劉青來回報,說宮裡的女醫被召去沐美人跟前,此刻還沒回來。京城的女大夫又不多,只有一些會接生養的婆子,她們的嘴多快,這種事情傳出去只怕小姑娘就沒臉做人了,國師想了想,吩咐手下去北軍找人,讓石錫把沈硯真帶過來。

沒一會兒,沈硯真來了,她形容比顧柔憔悴得多,腳上還戴着鐐。

國師屏退左右,自個在旁盯着,隨時提防沈硯真耍花招。

沈硯真揭開下裳一瞧,那蒼白的臉頰冒出一絲暈紅,她雖然是個黃花姑娘,但行醫治病也遇到過女病患,這種事情多少曉得。只是震驚:“小柔,你……”她本想問是誰,可是一轉頭看見旁邊的國師,心裡明白了七八分,難掩驚訝。

沈硯真給顧柔開了清涼消腫的外敷藥,跟她說了用法,臨走前,顧柔忽然從被子了伸出手來拉住她:“硯真,她們是不是對你用刑了?”

沈硯真看一眼國師,咬咬脣,搖頭道:“沒有,關了我一天,不礙事。”

國師裝沒聽見。

沈硯真從房裡出來,國師詢問病情,她道:“沒什麼大礙,頭一回行.房都是如此,只不過她像是比一般人緊窄些,加上心裡沒準備,心病更重。大宗師,恕民女冒昧,您……這些天儘量節制,緩緩來。”

“……”國師讓石錫把沈硯真帶走了,吩咐石錫不要下重刑,以後興許還有用得着的地方。

沈硯真剛走,國師又進屋來哄她,拿藥給她擦,顧柔委屈極了,不肯擦藥,不肯理他。可是國師摟着她一個勁跟她說軟話兒,態度溫柔體貼,甚至又有些卑微,讓她忍不住心軟,又應了他的聲。

國師哄顧柔上完藥,又喂她喝了一碗粥,把她摟在懷裡給她講故事,說了許多他小時候的事情,包括老錢小時候的事也拿過來出賣了,說從前錢鵬月是個美貌小書生,在太學裡頭頗受歡迎,顧柔吃他這套,一會兒就變得全神貫注,還有些老大不信地琢磨着,就錢大人如今這個模樣,怎麼能跟美貌這兩個字沾得上邊兒呢?

國師道:“他年紀一大,就發福長歪,小時候還挺俏;加上文章風流,人見人愛,你不曉得,他不光詩詞文賦寫得,策論寫得,那些通俗故事編起來亦是一套一套——上回你買的那本《金釵誤》,也經他的手潤色過。”

說起通俗故事,顧柔就更願意聽了,眨着眼睛問他:“那他還寫過什麼文章故事?”

國師道:“大抵都是些風俗鬼怪的怪談誌異,下回見着他,給你要份手稿回來。”

夜裡,國師守着顧柔睡去,他坐靠在牀頭,就把她摟在懷裡睡,每隔一陣便要醒來看看她狀況,見她安穩沉眠,方纔放心,一夜直到天亮。

就這樣養了她三日。本身顧柔身體並無大礙,只是心病更重些,國師稍加溫柔對待,她便覺着心裡暖和多了,漸漸地淡去了那天的事,這日忽然劉青傳來消息,說孟章從白鳥營捎口信來,告訴顧柔她考試通過了,明天就入營報道。

白鳥營的慣例,初選新兵都要集訓操練,爲時半個月,再做一輪篩選,淘汰掉適應不了的,纔會正式成爲一名士卒。顧柔接到消息開心得很,幾天來的鬱悶一掃而空;但國師卻想到了要整整半月不見他的小姑娘,心裡頭不大舒服,看着她的眼神總有點發直,總覺得才眨眼的工夫,又要和她分別了。

自從他在她身上嚐到了甜頭,就有些貪饞她了,最後一天夜裡,他實是按捺不住,趁着黑燈瞎火,摟住了她嬌軟身軀,輕輕地咬着她的耳朵問:“明早就走了,親一下成麼。”

見她一動不動,他以爲她睡着了,還在猶豫要不要把她搖醒了求歡,畢竟明天就見不着面了,半個月,他這日子難熬得很。就聽見她悶悶地回答:“成。”

她翻過來,很敷衍快速地在他臉上親了個響,道:“就親一下,歇了。”又翻回去,拿背對着他。

“……”

他被一句話堵得說不出來,像被當頭潑了盆冷水。他長出一口鬱氣,拉上被蓋,從後面摟着她睡下。

顧柔沒有睡着,她不是不曉得他話裡的暗示,只是,她很不喜歡那樣。她沒覺出那件事有什麼趣味,痛和羞恥倒是居多,而且,一點兒也感受不到他的關愛,還不如像這樣他輕輕地溫柔地摟抱着她入睡,來得溫馨舒服。她的大宗師有兩副面孔,溫文爾雅的,和貪婪兇殘的,她怕極了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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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剛好休沐日,國師便着原來的管事羅當去顧柔家收拾了一些她的貼身物件拿過來,他送顧柔入營報道。

礙於國師身份,他不便一路把顧柔送到軍營,軍隊裡的人靠自己打拼,只認本事不認人,倘若給人知曉沾親帶故的,反而對她不利。國師就讓劉青把馬車停在離北軍大營轅門不遠的一處街道口,跟顧柔告別。

他把行李交給她,從袖中取了一盒藥膏交給她,道:“天熱了,若起了溼毒,就擦這個。”

顧柔抱着包袱,從他手裡接過,忽然鼻子一酸。原本這一路上她還爲昨晚的事情不高興,和他鬧着彆扭,在馬車裡他同自己說話的時候,她愛答不理;這會兒想到真真要分開了,她突然後悔起來沒抓緊時辰同他多說幾句。

她擡起頭來看他的眼睛,他清冷的容光變得溫柔,垂眸望着她,愛憐又疼惜……帶着一絲絲的驕傲,他眼底充滿複雜的情緒。

半晌,他道:“別丟本座的人,讓孟章他們看了笑話。半個月,本座來接你。”

然後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顧柔眼睛酸了,她轉過身,抱着行李離開,轉身的一刻,眼淚落了下來。

——那時候,她並不確切這種分離有着何意義,也不曉得,上天總是會在預料之外有所安排,她總會遇見一些新的事,新的人,在前方等待;此刻她一心覺得,和他分離是爲了更長久的相聚,她得爲這個而努力。

顧柔走了。

國師良久地佇立,他像一隻放飛幼雛的老鳥,尖牙利嘴下面充滿了深沉的感情,他捨不得,但他更爲她驕傲。他看着她走遠,隨着那個纖細的身影消失在旗幡招展的北軍大營,心臟的某一部分好似也隨之飛去,暫且地保管在那裡。

管事劉青說:“大宗師,咱們現在去哪。”國師出門的時候,着他備了些禮物,看樣子是要去訪客,他琢磨着下一程應該不會立刻回府。

國師讓劉青把馬車趕去錢鵬月府邸。

客廳裡,錢鵬月叫了茶果侍奉,他聽完國師的來意,二話沒說,就讓管事去他書房拿東西,半盞茶的功夫,下人們就擡了兩擡紅木箱上來,裡頭滿滿當當全是書稿。

國師一絲愕然,他知曉老錢博學多才,但沒想到他著作等身。

“這裡頭全都是我近兩年寫的書稿,什麼都有,你自己找,想要什麼拿走。”老錢大方地揮揮手。國師從中挑了兩卷志怪故事,讓劉青端着,打算拿回去給小姑娘打發時間。

這一看又是爲了女人的事情來的了,錢鵬月明白得很,可是他不點破,拈着茶蓋撇去浮沫,在手裡晃了晃茶盅:“那個,上回我在你宅子裡見到那個姑子,現在如何了。”

“本座將她送白鳥營去了。”

“噗!”錢鵬月一口茶噴了出來,詫異地看着國師,隨後豁然開朗——是呀,這麼好的法子他怎麼沒想到呢?要是自家後面那個三個母夜叉肯去兵營磋磨幾個月,那他老錢就有幾個月好日子過了!

“你真了得。”錢鵬月由衷地道。

國師懶得解釋,他沒必要跟老錢形容他和顧柔的感情,不過有一點,老錢作爲婦女之友,在這方面定也還是有他的長處。國師想了想,在心裡打好腹稿,措辭謹慎地給話題起了頭:“本座有一事,想請教你。”

他素來高傲,少有這般虛心求教,老錢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說。”國師便湊過去,在他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番,老錢一聽,愕然上下打量他,似是全然不敢相信:“你這麼畜生啊?”

國師死活繃住了臉:“關本座甚麼事,本座說的乃是一位遠房親戚……”

老錢噗嗤一聲兒笑瘋了:“是是是,行行行,那就親戚;那麼你那房.事不諧的親戚,一晚上倒底胡鬧了幾趟啊?”

國師又窘又怒,清俊的臉上大寫的尷尬,按捺半響,極其不情願地小聲道:“不大清楚,不過聽他那意思……大概是……”湊到他耳邊。老錢驀地瞪大眼:“什麼,不可能!你有這等雄風,你出得來嗎你!”口氣裡滿是不信,還攙着一絲絲微妙的妒忌。

國師忍無可忍,把老錢的脖子從後面給肘子圍住了:“此處乃氣舍,本座若用陰陽指點你一會,然後對外言稱你暴斃身亡,太醫皆查驗不出,你不信且試試。”

老錢連聲求饒,發誓好好說話,國師這才放開。

老錢一拍大腿,法子有了。他帶着國師進到書房。

他錢鵬月的書房,說謙虛點是書房,說得實在點,可以稱之爲書庫,他自小喜愛讀書,在前院東邊闢了一座單獨的別院,專門用以儲存書籍文章,加上他當太僕的老爹自從告老後便一直賦閒在家,也網羅了不少珍本善本藏書,於是別院擴建越來越大,逐漸有侵佔後宅之勢。

老錢在積滿灰塵的一個小倉庫間裡頭找到一個箱子,命令下人打開銅鎖,他取裡面的絹書給國師看。

國師一瞧,白皙的俊臉就黑了下來。

老錢甚是得意,這些春.宮.圖都是他每到一個地方蒐羅來的,沒少花精力和銀子:“這些乃我多年珍藏,你借去之後可小心着點,學成可記得還我。”還沒等國師發作,他又道:“房室養生有‘七損八益’,欲不可強;此中關節如同開墾田畝,開墾得好,那自有源頭活水來;開墾不好的,那就是荒田了;你自行看書領會罷。”國師經歷不深,不知他真實良言,只當他仍在揶揄,氣不打一處來,脣翻冷笑道:“看來你後宅三畝兇田果然乃是自個耕出來的。”

老錢不高興了,但他也犯不着同國師解釋,只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也。”——他家的三個臭婆娘,雖然是兇了一點,但是對他的心意一點也沒摻假,他自個可以嫌棄可以說,別人說他就聽不下去了,他鬧着小情緒。

國師帶走了老錢的手稿和珍藏,送了他點明前龍井作爲回贈,一路上心事不減。老錢所言未必靠譜,但這等事情上,確實比自己臨戰經驗豐富得多,他的荒謬言論倒底要不要聽呢?對於小姑娘,不管花開堪折不堪折,他都已經摺了,歡悅是自然的,可是心疼卻更多,他煩惱這個。

他想,再給她一些時間適應,別在這事上逼迫爲難她。他回到府上,便將書稿放在牀頭枕邊,等着小姑娘回來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那些老錢的“珍藏”,他則壓在了書房櫃子最高層的木盒裡,放上防蛀的樟腦片。

他安置完這些,估摸時辰,猜想小姑娘應該已經在營裡安置妥當了——不曉得她在幹些甚麼呢?

這時候,劉青來報,孫氏來了。

自從那一回國師整頓後宅,他母親孫氏等人的行動範圍便被侷限在了後宅固定的一片區域,若是來前院,必定會有家將先阻攔後通傳,方纔得進。國師親自去迎接孫氏,孫氏早就被他這絕情的做法弄得寒了心,見面冷笑道:“你這一聲母親我擔當不起,你見着過世上哪個母親見自己兒子一面,還要三通五傳的麼?”

孫鬱清忙在旁打圓場道:“姨母息怒,表哥他身爲國師日理萬機,總有一些忙不過來的時候。”她今日穿着件玄青繁花交領襦裙,青白腰封顯着窄窄的腰身,帶了玉蘭花形的玉簪,仍是素雅中見精心的裝扮;她受過孫氏指點,用的服裝首飾皆是國師喜歡的顏色意象,不譁衆也不寡淡,於微末細節處見心思。

孫氏更氣:“忙不過來?他將那妖女登堂入室,竟然引進了內宅廝混,這等醜事傳揚出去,我慕容家有何顏面見人?你告訴我,你將那妖女藏到哪裡去了,她現在是不是還在裡頭,你讓她給我出來,我倒是有話問她!”這後半句是說給國師聽的了。

國師道:“她如今不在府中。”

孫氏怒氣稍歇,以爲他總算迷途知返,尚可挽救:“既然你想通了,就找個由頭徹底斷了,把她打發走,母親也不計較前事——母親打算在洛陽長住下來,爲你好好謀劃一門親事。”

國師答道:“此事倒不必勞母親費心,待兒返京歸來,自會娶她爲妻。”

“你……”孫氏已經不知道說什麼纔好,氣也氣過頭了,罵也罵過了,絲毫不見效用,鳳頭拐攥在手中只覺分外無力。

“母親,”國師沉吟,不知當不當講,“兒與她已有了夫妻之實。”

孫氏一個趔趄,難以相信自己聽到的,郎嫗慌忙攙住她,而在一旁的孫鬱清卻忘了——她已經徹底驚呆,那個斯文守禮,目下無塵的表哥,怎麼會做出如此離經叛道、不合理法之事來。他是重承諾的人,他這麼說來,就是要告訴姨母,他非顧柔不可了!

國師說罷便請離了,孫氏原地震愕半晌,忽然心頭驀地浮起一股悲哀——她心中隱隱地抗拒着顧柔,將她和顧之言歸爲一類,到並非真正認定顧柔就是亂黨同謀,而是顧柔這個人太像了,太像年輕時候的姚氏了……夫主慕容修爲了她,可以拋棄一切赴湯蹈火,哪怕毀滅一個家族也在所不惜,她恨這樣的不負責任。

小兒子是她最寵愛的心頭肉,因爲小兒子比起阿停來,更像夫主年輕的時候,可是爲什麼他繼承了夫主所有的優點,卻也同時繼承了他這般的品味喜好?

孫氏原地怔怔地想着心事,忽然間,頭上兩隻雀兒聞得聲響,振動翅膀,撲棱撲棱從庭院的榆錢樹上飛起,落到遠處屋頂的飛脊。姚氏帶着天心雪蓮兩個丫鬟過來了。

姚氏是要去祠堂經過此處的,自從進了慕容家的大門,她收起一切在外面的野性,恪守婦道,孝敬長輩,每日早晚不忘敬拜。她的丫鬟雪蓮手裡還拿着親手做的線香。

姚氏看見孫氏,恭敬地行禮:“福生無量天尊。”孫鬱清跟她見禮,姚氏冷淡迴應。

孫氏看着姚氏,發現她的容貌依舊明豔動人,歲月沒有奪走她的美貌,卻沉澱了她的穩重,和頭一回見到她的那時候判若兩人。

孫氏記得第一回在洛陽遇到姚氏時,她和慕容修手挽手地走在洛河河畔的柳蔭下,她還是江湖女子的打扮,笑得輕佻而快活,像一抹燦爛的烈陽;慕容修看她的眼神彷彿兩道熾熱的火焰——

爲什麼,爲什麼?

孫氏怔忡許久,一時間忘了還禮,姚氏便在一旁恭敬地等着她。

在郎嫗的提醒下,孫氏醒過神來,她一時心念飄忽,突然問了一句姚氏:“女弟,你年輕的時候在西域高昌,夫主常說那裡風光好,是真的好麼?”

——她沒去過,她沒見過,她只聽夫主說起過,心裡羨慕得很,只是從沒開口問過。夫主和姚氏,擁有另一方她無法進入的天地。

姚氏一怔,便微笑道:“好。”神情帶着回憶。天山上有最潔白的雪,最皎潔的月,有世間最瀟灑的風光,她和相愛的人一起看過,此生無憾矣。

孫氏就憑着她這一個“好”字去想象那方天地,心中的酸楚可想可知。

然而姚氏又道:“好又如何呢?榮光失意,皆成過往。”

說罷朝她再行一禮,朝祠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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